何 周
(安徽大学历史系,安徽合肥230039)
吕思勉的考据学宗旨及原因*
何 周
(安徽大学历史系,安徽合肥230039)
吕思勉是我国现代史学大师,他在历史考据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吕思勉逾千万言的著述中,很大一部分是有关古史的考据文章。其中有的是专门的考据论文,大部分以读史札记的体裁写作,有的考据成果是有机融合在其著作中的。他之所以能取得巨大的考据成就,跟他的学术求真的宗旨是分不开的,他认为学术的核心宗旨是求真,“治史旨在求真”。同时跟他广博的知识、清代学风的因袭、个人的嗜好都有关系。
吕思勉;历史考据学;乾嘉学风;求真
吕思勉 (1884—1957),字诚之,江苏武进 (今常州市)人。现代杰出历史学家,他在通史、断代史和专门史诸多领域里,都取得了巨大成就。但这样一位品德高洁、博学多识的史学大师,大陆史学界长期以来对他的关注与他应得的重视是不相称的,他的史学成就往往被人轻视,他的思想往往被人误解。倒是港台史学界对他推崇有加,台湾中央研究院著名史学家严耕望,把吕思勉、陈垣、陈寅恪、钱穆一并推重为“前辈史学四大家”,并分析了吕思勉名声没有另外三位大的原因,说实际上吕思勉的成就不在另三位之下。[1]今天,我们研读他的著作,体会他的治学精神,表彰他的学术成就,就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吕思勉逾千万言的著述中,很大一部分是有关古史的考据文章。其中有的是专门的考据论文,大部分以读史札记的体裁写作。后来结集出版的,有《燕石札记》(1937)、《燕石续札》(1958),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吕思勉读史札记》,收录了包括前两书在内的523篇札记,1987年出版的《论学集林》收录了另外的117篇札记,1995年出版的《吕思勉遗文集》收录了87篇,200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新出版的《吕思勉读史札记》则将前几本书的札记全部收录,又增补了32篇未刊过的,这样总共有762篇札记,共126万多字。“其所录札记或考证史实,或订正文献,更多的是对史事的分析研究。……吕先生的那些有系统、有分量、有见解的论文、著作,就是在这种坚持不懈、有计划地阅读和撰写札记的基础上,再加以综合研究,融合贯通而成的。”[2]有的考据成果是有机融合在著作中的,他的两部通史《白话本国史》(1923年)、《吕著中国通史》(1940、1945年),四部断代史《先秦史》(1941年)、《秦汉史》(1947年)、《两晋南北朝史》(1948年)和《隋唐五代史》(1959年),所有史实和论断,都力求做到言之有据,不妄下断言,充盈着精确的考据。这些史著的史料来源都详加注释,记叙都是旁征博引,详加考证,使人对该时段的历史进程和各种典章制度的源流一目了然、无法置疑。其它专门史著作,也都有这种精确考证、详加注释、征引繁富的特点,其实都有大量考据工作在其中。他还有对考据学的理论总结,在《历史研究法》(1945年)一书中,论述了考据的必要性和考订史事的方法,在《史学研究法》(抗战前讲义,后以《史学与史籍》为题编入《吕著史学与史籍》)中,专门论述了考证的方法,在《史通评》(1934年)和《文史通义评》(抗战前讲稿)中,都有关于历史考据的理论阐述。他回顾自己的著作时说,“《中国民族史》,此书考古处有可取……《史通评》……亦附考据辩证。《经子解题》,论读古书方法,及考证古籍,推论古代学术派别源流处,可供参考……《燕石札记》,考证尚可取……”[3]451
吕思勉对古史的考证,范围广阔,内容丰富,古史的方方面面,凡有利于民族进步和学术发展之处,他都愿意去探索。在《中国通史》中,他专门考证了历史上的婚姻、族制、政体、阶级、财产、官制、选举、赋税、兵制、刑法、实业、货币、衣食住行、教育、语文、学术和宗教,对历史发展进程的叙述,也是考证式的,力求言之有据。在《先秦史》中,因为古史的茫昧特点,更明显地体现了这种考证特色,也更集中地展现了吕思勉的考证功力,对古史进程作了考证之后,他又分民族疆域 (含先秦时诸民族、先秦疆域)、社会组织 (含昏 (原文如此)制、族制、人口、等级)、农工商业 (含农业、工业、商业、货币)、衣食住行 (含饮食、衣服、宫室、交通)、政治制度 (封建、官制、选举、租税、兵制、刑法)、宗教学术 (含文字、古代宗教学术、宦学、先秦诸子)等几个方面,集中进行考证,使读者对于先秦古史的方方面面,有个较清晰可信的全盘印象。《先秦史》、《两晋南北朝史》和《隋唐五代史》,与《先秦史》一样,在对历史发展进程作记录后,一般都分社会组织、社会等级、人民生计、实业、人民生活、政治制度、学术、宗教等大的方面,下面再分小方面,进行考证。这些都是吕思勉认为历史研究要认真考证的主要方面,基本涉及了政治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这些考证都基于二十四史等基本的史料、常见的古书,吕思勉靠的是敏锐的眼光和卓绝的史识,通过对常见史料的爬梳拣剔、综合归纳,从中发现历史发展的大势和细节。
徐震在《吕诚之先生六十寿序》中评价道:“吾观其所著书,闳雅似顾亭林,渊博似钱晓征,论证似戴东原,辩达似章实斋,而其所言者又皆出于一己之独得,虽吾乡乾嘉群彦能如此者亦鲜矣。”寿序之作虽不免过誉,但对吕思勉的考据学成就如此评价,似也不为过。武进陈协恭在为吕思勉的《中国民族史》作的《序》中说:“考证之学,以清代为最精。实详于经而略于史。清儒之考史者,多留心于一枝一节,为古人弥缝其阙,匡救其灾,其能贯串全史,观其会通盖寡;比合史事,发现前人所未知之事实者,尤不可睹矣。君之所为,诚足令先辈咋舌。附录诸篇,若三皇五帝,昆仑、鬼方、长狄诸考,则又淹贯经子,虽专门之经生有不逮。”[4]对吕思勉考据学的成就评价不可谓不高,读过《中国民族史》者可以知道,这样的评价是名至实归的。
吕思勉为什么如此重视历史考据呢?这跟他的学术求真的宗旨是分不开的。他认为学术的核心宗旨是一力求真,“治史旨在求真”。[5]105在《在蔡孑民论》一文中,他写道:“学术为国家社会兴盛的根源……要研究学术,却宜置致用于度外,而专一求其精深。……其实学问只分真伪,真正的学术,哪有无用的呢?”[3]402在《经子解题》中,他谈到治学要客观,忌讳主观,“治学之法,忌偏重主观。偏重主观者,一时似惬心贵当,而终不免于差谬。能注重客观则反是。”[6]历史与其它的学术一样,也要求真客观,“历史是一种学术,凡学术都贵真实。只要忠实从事,他自然会告诉你所以然的道理,指示你当遵循的途径。[7]自然不论什么学问。研究的对象。都贵于正确。历史是供给各种学问以正确的材料。其本身的材料。不能不正确。无待于言。这是不得已的事。提高学科的程度。其关键全在于此。”[8]从这些论述中,我们可以知道他为什么重视历史考据了,在他看来,考据是史学求真的必由途径,也是历史学科得到发扬的关键。
治史的宗旨在求真,但历史留下来的材料,其可靠性往往令人怀疑。吕思勉不是近代疑古派的成员,不像疑古派成员那样逢古必疑,但他也对古史材料的正确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认识到,“历史上所传的情节,多非其真,读书的人不可不自出手眼。”[9]“古人言古事,信口开河者甚多,正未可据为典要。”[3]261史学研究离不开考据,“各种学问,皆须求得正确之事实,然后归纳之而得其公理,史学亦犹是也。前人所记载之事实,无可认为完全、正确之理。从事于补足考证,实为第一步工夫。补足与考证,即前人之所谓考据也。故讲史学离不开考据。”[3]261而且,“宜考据精详。治史学所最贵者为正确之事实,盖史学既为归纳之学,其根本在于观众事之会通,以求其公例,若所根据之事实先不正确,则其所求得之公例,亦必谬误故也。吾国史籍浩如烟海,所存之材料实至多,其足供考据者何限?向来史家记载,其疏漏讹误,非加考据,断不能得正确之事实者亦甚多,观后世史学家之所考据者可见。”[10]即使不是什么都讲考据,然而治史还是要了解点考据知识的,否则容易闹出笑话,“凡治史,固不必都讲考据,然考据之门径,是不能不知道的;于注释亦应留意;否则所据的全系靠不住的材料,甚至连字句都解释错了,往往闹成笑柄。”[5]99
吕思勉为什么能在历史考据上倾注大量心血、取得巨大的成就呢?
1.知识广博,根基广阔
吕思勉很小就受到很好的旧学教育,少时得益于父母师友,从八岁就和历史发生关系,母亲就取《纲鉴正史约编》为他讲解,此后一直勤奋读书,心无旁鹜,淡泊名利,以治史为己任。他读书的量是很大的,二十四史不光普通人视为畏途,就是史学家,能看的也不多,特别是民国时期的史学家,重视新出的史料,对二十四史等旧史料不是很看重,但吕思勉先后看了好几遍,这在当时的史学家里很少有。同时他紧跟同时代的学术前沿,对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人的著作也很看重,当时出版的国外才翻译过来的哲学、社会学等书也都看,而且还利用国外社会科学的理论考证古史。正是有了如此广博的知识背景,他才能在历史考据工作中,举重若轻,信手拈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他说,“考据并不甚难,当你相当的看过前人之作,而自己读史又要去推求某一事件的真相时,只要你肯下功夫去搜集材料,材料搜集齐全时,排比起来,自然可得一个结论。但是对于群书的源流和体例,须有常识。又什么事件其中是有问题的,值得考据,需要考据,则是由于你的眼光而决定。眼光一半由于天资,一半亦由于学力。涉猎的书多了,自然读一种书时,容易觉得有问题,所以讲学问,根基总要相当的广阔,而考据成绩的好坏,并不在于考据的本身。”[3]411
2.深嗜笃好,不能自已而为之
吕思勉之所以在考据上倾注毕生心血,治史好讲考据,倒并不是认为只要考据才有价值,他也意识到考据之弊,“然考据之学,有其利亦有其弊;实事求是,其利也。眼光局促,思想拘滞,其弊也。学问固贵证实,亦须重理想。凡研究学术,不循他人之途辙,变更方向自有发明,为上乘。此时势所造,非可强求。循时会之所趋,联接多数事实,发明精确定理者,为中乘。若仅以普通眼光,搜集普通材料,求得普通结论者,则下乘矣。此恒人所能也。近日之学风,颇视此等下乘工作为上乘,误会研究学问不过如此,则误矣!章太炎氏二十年前演讲,曾谓:中国学术坏于考据,拘泥事实,心思太不空灵,学术进步受其阻碍。此说,予当时不甚谓然。今日思之,确有至理。一切学问,有证据者未必尽是;无证据者,未必尽非。非无证据,乃其证据猝不可得耳。”[11]541既然学问不仅仅是考据,且考据有时候还阻碍学术进步,那他为什么仍对考据孜孜以求呢?这里面就有个人的才性和兴趣所在了,他分析清代考据学家们说到,“清代考据之学,极为兴盛。其人实自视为无用之学 (他们至多谓非借重于此,则不能知圣人之道而已,并不敢以知圣人之道自居。)不过因深嗜笃好,不能自已而为之,此种精神,颇与近代科学精神相契合。梁任公是最爱好考据的人,其早年的议论,却力诋考据之学为破碎无用,便可知此中消息。职是故,中国近代,需要纯科学甚亟,中国近代学者的精神,其去纯科学反愈远。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看似无关实际,其实此为整个民族趋向转变的一个大关键。非此中消息先有转变,时局是不会有转机的。”[3]403-404这既是对清代学者的剖析,也是他的自况,他本人也是“因深嗜笃好,不能自已而为之”,而真正的学术正需要这样的纯科学精神,不为名利而潜心学术,也只有这样的学者才是真学者,才真正能促进学术与文化的进步。
3.受传统考据学风的影响
吕思勉考据成就的取得,还与对清代学风的承袭有关,其同时代的师友及学术大家,其实也受到清代学风的影响,他们给予吕思勉的影响其实还是来自传统的考据风气。“无论何种学风,时代相近,则关系密切。清代学风,自易为吾人所承袭。”[11]541他早年生活的年代,距离清代很近,周边的师长都是清代遗民,不免受到熏染。而晚清学风,承乾嘉学风,最好考据,对不讲考据的学术极其不屑。他在《自述》中回忆说,“我治史的好讲考据,受《日知录》《廿二史答刂记》两部书,和梁任公先生在杂志中发表的论文,影响最深……至于后来,则读章太炎、严几道两先生的译著,受其启发亦非浅。当世之所以称严先生者为译述,称章先生为经学,为小学,为文学,以吾观之,均不若其议论能力求核实之可贵。”[12]195“十七岁这一年,又始识同邑丁桂徵先生 (同绍)。先生为经学名家,于小学尤精熟,问以一字,随手检出《说文》和《说文》以后的文字,比我们查字典还要快。”[12]195接触的学者都擅长考据,对他的影响是可以想见的,他后来的考据爱好和考据成就的取得都是可以想象的了。
吕思勉是现代成就卓著的史学大师,他的著作先后出版的逾千万言。他的著作里总充盈着崇高的道德修养、赤诚的爱国之心、对国计民生的关切、对社会改革的热忱,这一切都足为后学范式。对他的研究是极有益于学术的,他的为人和学术在今天对后学仍有教益。
[1]严耕望.通贯的断代史家——吕思勉[M]//俞振基.蒿庐问学记.北京:三联书店,1996:84-85.
[2]吕思勉.吕思勉读史札记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前言2-3.
[3]吕思勉.吕思勉遗文集(上)[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4]吕思勉.中国民族史[M].上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7:序.
[5]吕思勉.吕著史学与史籍[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6]吕思勉.经子解题 [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6.
[7]吕思勉.吕著中国通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74.
[8]吕思勉.本国史 (新学制高级中学教科书)[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
[9]吕思勉.吕著史地通俗读物四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42.
[10]李永圻.吕思勉先生编年事辑 [M].上海:上海书店,1992:82-83.
[11]吕思勉.吕思勉论学丛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541.
[12]吕思勉.吕思勉文史四讲 [M].北京:中华书局,2008.
A im s and Reason s of L v Si-m ian’s Textual Cr itic ism
HE Zhou
(History Department,A nhuiUniversity,Hefei 230039,China)
L v Simian was a modern well-know n historian.He made great achievements in historical research.In his writings of millions of words,the majority of textual articles were about ancient history.Some were special textual ones,most of which were written in the form of manuscript notes,others integrated textual criticism into the writings.That he could make such achievements intextology was closely related to his truth pursuit that he believed was the central tenet in academic.A t the same time that was connected with his extensive know ledge,inheritance of study style of Qing Dynasty and his personal hobby.
L v Si-mian;history textual criticism;Qian Jia style;truth pursuit
李 艳)
K 825.42
A
2095-042X(2011)03-0081-04
2011-05-25
何 周 (1974—),男,安徽庐江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历史文献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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