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若虚《史记辨惑》之史评

2011-08-15 00:48张建伟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9期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孔子

张建伟

(山西大学文学院,太原030006)

论王若虚《史记辨惑》之史评

张建伟

(山西大学文学院,太原030006)

金代王若虚《史记辨惑》对《史记》中的众多人物作了评价,由于时代不同,王若虚拘于儒家思想,不能理解司马迁的作史意图,其评论多有不当,包括天命说、对孔子的态度等方面。

王若虚;《史记》;金代学术

王若虚,字从之,号慵夫,又号滹南遗老。藁城(今属河北)人。金章宗承安二年(1197)登经义进士,任鄜州(今陕西富县)录事,历管城﹑门山二县令。升为国史院编修官﹑应奉翰林文字﹑著作郎等职,参预修《宣宗实录》。曾奉命出使西夏。哀宗正大年间,历任平凉府(今甘肃平凉)判官﹑左司谏﹑延州刺史,入为直学士。金亡不仕,北归乡里。蒙古乃马贞后二年(1243)三月,东游泰山时病逝。王若虚是金代重要学者,精于经、史、文学,著有《滹南遗老集》四十五卷,包括《五经辨惑》、《论语辨惑》、《史记辨惑》、《诸史辨惑》、《诗话》、杂文及诗作。其学术论著部分,辩难驳疑,不落窠臼,对汉、宋儒者解经之附会迂谬以及史书、古文句法修辞之疏误纰漏多有批评订正。元初文学家李冶在《滹南遗老集引》中对王若虚极为推崇,他说:“滹南先生学博而要,才大而雅,识明而远。”可以看出王若虚在金末元初的独特学术地位。

《史记辨惑》共十一卷,分“采摭之误”、“取舍不当辨”等十类。四库馆臣认为,《史记辨惑》批评《史记》自相抵牾病有十之七八,主要指王若虚对《史记》取材的质疑多数言之成理。《四库全书总目》又说:“《史记辨惑》、《诸史辨惑》、《新唐书辨》皆考证史文,掊击司马迁、宋祁似未免过甚。或乃毛举细故,亦失之烦琐。”[1]1421也就是说,王若虚对《史记》的批评集中于细微末节而显得不够大气,这突出表现在王若虚对《史记》文法的批评上。学术界对王若虚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文学批评,《史记辨惑》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研究论文仅有3篇。较早研究《史记辨惑》的是颜克述先生,其论文《王若虚〈史记辨惑〉质疑》分上下篇①分别发表于《中国历史文献研究集刊》第二集,岳麓书社1981年版;第三集,岳麓书社1983年版。,他认为王若虚于校勘、考订、训诂、文理、史实等方面粗疏,又或据误本以为辞,或因误文误字而持论,所辨遂未能一一中肯,甚者近于武断,因此颜先生选取了89条加以辨析,颜先生深于考证,所论多精。杨海峥先生的论文《王若虚的〈史记辨惑〉》以为,王氏对待史料坚持考证求实的态度,也发现和指出了《史记》选材、用材上的一些错误,但他过分迷信经书,对诸子百家之说以及其他来源的史料采取排斥、否定的态度。王若虚不能理解《史记》将历史和文学有机结合在一起,用艺术真实去包容和表现历史真实的特点,不允许虚构或想象任何一件事和现象。王若虚在指出了《史记》中确实存在的一些文法错误的同时,过分强调文章平易,只求繁简得当,认识不到修辞润色及遣词造句的变换和安排对增强文章感染力和表现力的作用②参见《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集刊》第一辑,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版。。另外,涉及王若虚《史记辨惑》的还有金荣权《“太史公曰”不等于史评论赞》③《安庆师范学院学报》1993年第3期。等。

笔者以为,学术界对王若虚《史记辨惑》在《史记》的取材、体例及文法等方面的研究较为深入,但是未多涉及王氏对《史记》中历史人物的批评,颜先生《王若虚〈史记辨惑〉质疑》辨析“议论不当辨”的条目也仅仅四则,由于其为札记形式,未能展开深论。由于王若虚和司马迁的时代不同、思想各异,其史评有诸多分歧,对比二者可以探讨金代学者的史学观念,也能丰富《史记》的研究史。

《史记辨惑》“议论不当辨”专论对历史人物的评价问题,王若虚对司马迁多有批评。首先是天命说,王若虚对《史记》中的天命之说多有批评。实际上,司马迁并不相信天道,在《伯夷列传》中,他对“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说法表示了怀疑,在《项羽本纪》中则批评了项羽所谓“天亡我,非用兵之罪”的言论。司马迁所说的“天命”是指历史条件,也就是历史人物的功业与所处时代密切相关①参见白寿彝先生《〈史记〉新论》,求实出版社1981年版。。司马迁在很多地方谈“命”,是寓含着自己的见解,甚至反语为讽,而王若虚对此并不理解。比如,《史记·外戚世家》序云:“夫妇之际,人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人能弘道,无如命何。甚哉,妃匹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下乎!既欢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终,岂非命也哉?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之变,恶能识乎性命哉?”[2]1967笔者以为,《外戚世家》以“命”为全篇主意,契合皇后嫔妃之命运完全决定于君主这一现象,正反映了司马迁思想之深刻,叙事之讲究。王若虚不明此点,他批评说:“夫一妇人之遇否,亦不足道矣。且凡人事孰非命者,而迁于此反复致意,何其费辞也。”[3]158再如,《魏世家》赞云:“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2]1864王若虚曰:

此大谬之说也。魏之亡既迫于秦兴,而非人谋之所能救,则秦之亡亦迫于汉兴而无可为者也。而迁于本纪乃取贾生之论,以不任忠贤罪二世,何哉?夫无忌之徒,固未足以益国,然迁之失言,不得为无罪也。[3]155

王氏之说看似有道理,可是,司马迁极为推崇信陵君的礼贤下士,他在《魏公子列传》中说信陵君之死为秦国灭魏的重要原因,为什么在《魏世家》又认为信陵君无补于魏之兴亡呢?原因在于司马迁是“有激而反言”,也就是反言以讽②参见韩兆琦先生等著《史记通论》第58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颜克述先生《王若虚〈史记辨惑〉质疑》认为,司马迁“根据历史发展趋势及当时六国形势,秦之统一与魏之败亡,实历史之必然,故谓虽用信陵君亦无救于魏。”。

王若虚与司马迁对历史人物评价的差异集中表现在他们对孔子的态度不同,这与二人生活的时代有关。司马迁生活的汉武帝时期,刚刚开始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尽管司马迁很推崇孔子③参见李长之先生《司马迁的人格与风格》,三联书店1984年版。,但是在他眼中,孔子不过是儒家的代表人物,因而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引用其父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其中最推崇的是道家,说“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2]3289认为儒家尚有不足。因此,司马迁评价历史人物有着自己的标准,而不是依据儒家的忠孝节义。但是,自汉代以后孔子上升到“圣人”的地位,是高高在上的至圣先师,一直持续到封建社会的结束。在王若虚生活的金代后期,宋代理学的影响逐渐扩大④参见魏崇武《金代理学发展初探》,《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王氏本人又“主名节”(王鹗《滹南遗老集引》),他完全从忠孝节义的角度来评价历史人物。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孔子问礼于老子,归而叹其犹龙,王若虚认为,“盖出于庄周寓言,是何足信,而遂以为实录乎!”他进而怀疑《史记》的其它记载,《滹南遗老集》卷十一曰:

至于成王剪叶以封唐叔,周公吐握以待士,孔子不假盖于子夏,曾子以蒸梨而出妻,皆委巷之谈,战国诸子之所记,非圣贤之事,而一切信之。

王若虚认为孔子问礼于老子出于庄子寓言,不可信。就是因为在王氏眼中,儒家的大圣人怎么会向道家人物请教呢?而儒家圣贤周成王、周公、曾子等人之事他也不相信,以为是战国诸子所记的“委巷之谈”。出于崇儒的需要,王氏不能理解《史记·货殖列传》所说的“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2]3272他说:“贫贱而羞,固已甚谬,而好语仁义者,又可羞乎?迁之罪,不容诛矣。”⑤颜克述先生《王若虚〈史记辨惑〉质疑》认为,王若虚“殆深羡乎侯门之仁义,故以史迁之语为大罪耳。”牛贵琥先生以为,王若虚这里将一句话分为两句孤立起来理解,参见其《金代文学编年史》,未刊稿。甚至认为“货殖之事,特市井鄙人所为”[3]152,这类人物不必立传。同样,王若虚对《史记·滑稽列传》也不理解,他说:“夫‘天道恢恢’,已不见发明滑稽之意,而六艺之事又何所干涉也?”[3]157这就不如倪思、刘辰翁所评:“谓当解纷之时,则六艺无用也。”这也就是司马迁独特而高明的看法,他认为滑稽之士在某些特定场合起到的历史作用是六艺之士所无法替代的。王若虚批驳司马迁所言项羽与舜都是“重瞳”之说,又说二人的功业道德不同,不能比肩,也是拘于舜是儒家所称颂的圣君,而项羽则是残暴的代名词。出于同样的理由,王氏对于司马迁以萧何、韩信、周勃等人比拟伊尹、周公等上方三代圣贤,也极不满意。

由于王若虚的儒家思想根深蒂固,他认为“史氏之评,因人事之善恶而正其是非,以示劝戒而禆教化,故可贵也。”[3]154从而批评司马迁“轻信爱奇,初不知道,故其谬妄毎如此。”[3]156

王若虚以儒家道德严格要求历史人物,而司马迁则更为通达,因此二人对很多历史人物的评价大不相同。比如吕不韦,《滹南遗老集》卷十二曰:

吕不韦赞曰:“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按孔子所谓“闻”者,似达而非者也。虽不取于君子,然不韦亦不足当之也。

《论语·颜渊》记载,孔子与子张讨论“达”与“闻”,孔子曰:“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4]138孔子以为“闻”者就是表面上似乎好道德,实际的行为却不这样,而且自己以仁人自居而不怀疑。无论做官还是在家,都务求虚名。司马迁用孔子所说的“闻”来评价吕不韦,而王若虚说吕氏不足以当之。

当然,王若虚对司马迁的批评也不是全无道理,比如,王氏批评司马迁在《田敬仲完世家》论赞中谈论占卜之事就显示其见解独到,《滹南遗老集》卷十二曰:“(司马)迁之赞田完,徒谓易术幽明,‘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此固不必道者。而又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专齐国之政,非必事势之渐然也,盖若遵厌兆祥云’,则乱臣贼子皆得以天命自解而无所惩矣,岂史氏之所宜言乎?”这是司马迁神秘主义的表现,王氏的批评有理。

王若虚对司马迁《史记》的批评充分体现了他的怀疑精神,正是这种精神使得他发现了《史记》的诸多问题。比如《滹南遗老集》卷十七曰:“郦生既自有传,而《朱建传》后又叙生初见沛公及下陈留事,大同小异,而词颇浮夸。此必褚先生辈附入之,犹田仁之类也。”王若虚发现《朱建传》中郦生事窜入,言之成理。再如,《史记·司马相如传赞》中评论了扬雄,王若虚产生疑问,并进而考证分析,发现司马迁去世时扬雄尚未出生,《史记》评论扬雄的文字出于后人之手,其论证细密严谨。南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一《考史》引江楶说,也谈到了这一问题,而王若虚年辈早于王应麟五十年。

然而,王若虚这种怀疑精神表现在史实考证上就发现了《史记》选择材料和叙述史实方面的问题,而表现在史评上则不能理解司马迁的作史意图,其评价不及司马迁深刻。其中的原因在于王若虚拘于儒家思想,特别是受到理学思想的影响,将孔子视为圣人,影响到他对历史人物的评价。

[1][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3.

[3][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M].胡传志,李定乾,校注.沈阳:辽海出版社,2006.

[4][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On Historical Criticism of Wang Ruoxu’s Comments on Historical Records

ZHANG Jian-wei
(College of Literature,Shanxi University,Taiyuan 030006,China)

Wang Ruoxu’s Comments on Historical Records appraised many historical figures in Historical Records.Wang was limited by Confucianism because of different times,so he did not understand Sima Qian’s intention.Wang’s criticisms were incorrect,including determinism,attitude to Confucius and others.

Wang Ruoxu;Historical Records;academics of Jin Dynasty

I206

A

1009—5128(2011)09—0026—03

2011—06—09

张建伟(1973—),男,山西太原人,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及金元文献与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詹歆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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