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写卷里的“日”和“曰”

2011-08-15 00:42唐帅彬
文教资料 2011年36期
关键词:指事俗字汉简

唐帅彬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敦煌写卷里“日”和“曰”二字字形常混淆,即“日”常写成扁形,“曰”常写成瘦长形。大家可能认为这是书者下笔随意,加之“日”“曰”区别本来不大,所以才混淆的。可是笔者不这么认为。笔者认为“日”“曰”混淆,“日”写成扁形,“曰”写成瘦长形是有理据的,甚至是更合理的。

“日”字,《说文·日部》云:“日,从○一象形。”段玉裁注:“○,象其輪廓;一,象其中不虧。”[1]即“日”是会意字,外边的方框像太阳的轮廓。古代的人们画象征太阳轮廓的方框时,大多画成扁形,这一点可以从“日”字的甲骨文及其甲骨文以后的字形看出。

据《五体汉字汇编》所记载的“日”字字形来看,在《说文》以前没有“日”字字形是瘦长形的,而后直至北魏以前也只有东汉年代最晚的天发碑作,而且只此一例,其他的“日”字字形都是扁形的。也就是说,“日”最早是在东汉末年开始变成瘦长形的,而后在魏晋时期开始滋生繁衍并且最终定形。瘦长形的“日”在东汉末年开始发端到魏晋时期最终定形,这其中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应该是功不可没的。遗憾的是,即便瘦长形的“日”取得了官方正字的地位,但是由于其不符合“日”字从古文字发展而来的脉络,也不符合它的造字原型,所以它仍然没能被世人广泛地接受。在《说文》将瘦长形的“日”字字形作为正字记录下来以后的较长一段时间里,普通文人仍然使用着习以为常的,由古文字字形继承而来的,并且符合造字原理的扁形的“日”,这一点可以从敦煌写卷里“日”字的字形中窥见一斑。下面我们再来看看“曰”字。

“曰”字,《说文·曰部》云:“曰,从口乙声,象口气出也。”段玉裁注:“各本作‘从口,乙聲,亦象口气出也’,非是。〈孝經音義〉曰:‘从在口上,象氣,人將發語,口上有氣。’今據正。”[3]即不管“曰”是“象口气出也”还是从“在口上”,“曰”都是个指事字。外边的方框像说话时“口”张开的样子,而“”则像说话时口上所出的气,所以“ ”是在“口”上面的,从字形结构来说,“曰”应该是个上下结构的字。故“曰”写成瘦长形是符合“曰”字的构形原理的。这一点也可以从“曰”字的甲骨文及其甲骨文以后的文字字形中得到验证。

从以上“曰”字字形我们可以看出,“曰”字到汉代都是“一在口旁”的指事字,并且指事意味很明显,因为在汉代的“曰”字字形里,右边也是“横竖”的笔画,而不是“横折”的笔画。也就是说“曰”字完全变成现在的扁形至少应该是东汉以后的事情了。

从上面“日”“曰”的字形发展我们可以看出,“日”本身不是瘦长形的,“曰”本身也不是扁形的,都是在《说文》中被规定成那样的。但是为何《说文》中“日”是瘦长形,“曰”是扁形,却不甚清楚。小篆“甘”字作[5],与“曰”作很相似。大概是因为“曰”字与“甘”字古文太相似,所以隶书为作区别才将“曰”变成扁形,同时右上角不连笔。这样一来又与原本圆扁的“日”字字形太相似,二字只有右上角的方框是连笔还是断笔的区别,所以为作进一步区分,“日”就写成瘦长形的了。《说文释例》卷十六:“鐘鼎文曰字作……蓋乃指事字,非乙聲也。其所以作者,甘字古文有二形,故字以一記于口旁,不正在口上。”[6]由上可知,古文“甘”“曰”二字只是“一在口上”或“一在口旁”的区别,所以极易混淆。隶变以后,为了与“甘”字相区别,本来瘦长的“曰”变成了扁形;又为了与扁形的“日”字相区别,本来扁形的“日”字就变成了瘦长形。隶书的笔画是变圆转为方折,所以古文“日”字右上角的连笔圆形和古文“曰”字右上角的断笔方框,这个本来有区别意义的笔画也都变成了连笔方框,没有了区别作用,最终导致“日”“曰”二字只有瘦和胖的区别。

我们说“日”“曰”二字字形在东汉以前都是“日”是扁形,“曰”是瘦长形。所以,如果推测正确的话,查《说文》以前的手写材料,我们的结论应该可以得到验证。下面我们来看看《战国楚竹书》和《武威汉简》中“日”“曰”二字的字形。

《戰國楚竹書》(七):

《武威漢簡》[10]:

《甲本服傳》(一)第三十八簡:“成也年十九至十六為長殤十五至十二為中殤是一隻八歲為下殤不滿八歲以下皆為無服之殤以易月以易月之殤而無服故子生三月則父命”此二“日”分别作。又該卷第十簡:“繼母之配父與因母同故孝子弗敢殊也·慈母如母 慈母者何也傳妾之毋子者妾之毋母者也父命 妾女以為子命子女以為母若是則生養之終”。该简有三个“曰”,分别为。

按:《武威漢簡》所书字体为隶书,具有相当的隶书笔意,改小篆圆转的笔画为平直方正的笔画,略微宽扁,横画长而直画短,呈长方形状,讲究“蚕头雁尾”。可以看出,“日”和“曰”虽都已变成扁形,但仍有明显的不同。“日”字右边是横折,连笔,保持甲骨文太阳的轮廓状,直接变圆转的笔画为方折,与其象形意味相合;但“曰”字上面的一横是单独的指事符号,故没有和右边的一竖连起来,仍然是“口上有气”的指事字,构形原理还能看出来。所以此二字有明显的不同。终观整个《武威汉简》,“日”和“曰”都作以上写法。可知,到《武威汉简》时期,“日”和“曰”都还不是以胖瘦来作区别的,它们之间的差异遵循的还是其造字之初的构形原理。

由于《说文》记载这两个字字形时与实际使用有出入,所以《说文》记载的这两种写法并没有被世人广泛地接受。故到了唐朝,在民间人们还是没有把“日”和“曰”分别写成《说文》中所规定的样子,而是依旧按照他们习以为常的写法书写,即“日”是扁的,“曰”是瘦长的。

敦煌写卷大多是唐朝时所书的卷子,其中“日”和“曰”常混用,“日”常写成扁形,“曰”常写成瘦长形。下面我们来具体看看敦煌写卷里“日”“曰”的使用情况。

斯二十三号 妙法莲华经[11]

按:斯二十三号《妙法莲华经》中共三个“日”,一个“曰”。可以看出,该卷中的三个“日”与该卷中的唯一一个“曰”写法很相似,都是扁形。

斯二十四号 妙法莲华经卷第四

按:斯二十四号《妙法莲华经卷第四》共有“曰”七个,无“日”。这七个“曰”无一例外地都写作瘦长形。如果没有上下文语境的话,恐怕我们很难判断它究竟是“日”还是“曰”。

伯二一七三号 御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宣演卷上

按:此卷有“若尔涅槃經白羊角等喻不相應”一句,该句大正新修大藏经第八十五册古逸部《御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宣演》作“若爾涅槃經曰羊角等喻不相應”。根据文意,《大正藏》正确。此句“曰”字误作“白”,故不计入“曰”的字形。通过比较,我们可以发现,该卷“日”“曰”字形区别很明显,这显示了其作为“御注”经卷的严肃性。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偶尔有“曰”写成“日”的例子,如例3“曰”作和例15“曰”作,和该卷的“日”字形无别。但这种情况必定是少数。说明了“日”“曰”的正字字形在官方还是得到了较好地执行。

通过分析“日”“曰”二字字形的发展脉络可知,“日”“曰”二字在东汉以前都不是“日”是瘦长形,“曰”是扁形的。这一点出土的《战国楚竹书》和《武威汉简》都为我们提供了有力证据。“日”“曰”二字变成今天的样子是《说文》以后的事情了,并且这种变化是不符合“日”“曰”二字的造字原理的。所以敦煌出土的大量写卷为我们提供了唐朝前后这一段历史时期中“日”“曰”二字的具体使用情况,为我们了解汉字的具体细节的发展提供了可靠的证据。同时我们也不能盲目地将这种不符合我们当代汉字字形的汉字都归纳为俗字,这是以今例古的做法。因为俗字是一个历时的概念,只有在具体的一个时代里我们才能判断一个字的正俗,否则就是以偏概全。而我们今天所讲的扁形的“日”和瘦长的“曰”字在唐朝前后时期就是俗字。因为官方通行的是《说文》里的字形,而民间却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们说它们是那个时期约定俗成,但是没有取得官方正字地位的俗字。

[1][3][5][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许惟贤整理.《说文解字》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12:359,359,358.

[2][4]刘建编.五体汉字汇编.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12:1019-1020.

[6][清]王筠撰.说文释例.武汉市古籍书店影印,世界书局印行,1983.4:761-762.

[7][8][9]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戰國楚竹書·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2:65,26,16.

[10]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武威汉简.甘肃省博物馆,北京:中华书局,2005.该书图版不标页码,以简数标目.

[11]黄永武博士主编.敦煌寶藏.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75.本篇论文所引敦煌写卷原文如不做特殊说明均引自该版本《敦煌宝藏》,以后不作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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