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歌德的梦想之“力与美的结合”

2011-08-15 00:42陈筱忱
文教资料 2011年36期
关键词:浮士德歌德尼采

陈筱忱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欧福良是歌德的梦想,体现为日耳曼强劲有力的精神与古希腊美丽多姿的艺术的和谐融汇,但这一梦想的实现又存在着诸多的困难。无论是美的流放还是力的丧失,无论是物质信仰的幻灭还是事物表象的遮蔽,歌德的梦想遭遇了种种羁绊。然而将崇高理性与古典之美和谐地糅合到一起,一直是世代人们不倦追求的梦想,特别在当今时代,更值得我们进行审美关照和反思。

一、海伦的流放——美的丧失

争夺海伦是特洛伊战争的起因,这是一个“极像长生的仙女”的女人。古希腊人宁愿遭受十年战争之苦,也不肯放弃对于美(以海伦为代表)的追求。在古希腊,那些力量与线条、光影与色彩、音律与节奏,那表现为奥林匹斯众神形象的日神式的造型艺术(如史诗、神话、雕刻等),那呈现为音乐、悲剧和抒情诗的酒神式的复归世界本体的冲动,无不体现出人生最本质的意义——审美的意义。在这些对于美的执着追求中,人们感受到了对人类终极价值的体验,感觉到自己在生成中,在自己的面前有某种使命。

而现代人在伦理道德和功利主义的熏染下,轻易地就放弃了海伦,放弃了对美的坚守。加缪不无感慨地说道,“如今,我们把美放逐在外;而往昔,希腊人却为她拿起武器。”[1]从建筑到服装,从语言到思想,当全球化的发展战略渐渐模糊了城市与城市、国家与国家、甚至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我们又如何能够从中感受到世界大同的美?我们正生活在黑格尔所谓的“大城市”的时代,忙着接收和消化普世的价值,忙着娱乐至死,却遗忘了那些迷人的“黄昏的沉思”。那块“自我意识的土地”、那些永恒的自然之美、“不言”的“天地大美”,早就在不知不觉之中隐遁无踪了。波德莱尔认为,“现代性”意即因缘际会、稍纵即逝,这仅能构成艺术的一半,而另一半是“永恒与不变”。现代性缺失的正是“永恒与不变”的肥沃土壤,所以在现代化都市的废墟之上生长出的只能是一朵“恶之花”,诗人痛心于此,“看吧,现代化城市的高墙必将为献出海伦的美丽而坍塌。”[2]

当海伦的流放成为一个不争的现实,我们必将承担她对我们的报复。失却了美与冲动,思想在繁琐的规则中变得畏缩与胆怯,甚至连思考本身都成为了困难。伴随着现代民主政治的发展和科技在日常生活中的广泛运用,普遍弥漫着一种文化危机和价值重估的倾向:现象学家舍勒,社会学家韦伯,历史学家特勒尔奇等等,都以一种浓重的悒郁的笔调描述了黄金时代的远去和完整性的消逝。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面认为,科学精神是一种浅薄的乐观主义,使现代人避而不看人生的悲剧面目,从而丧失了人生的根基,惶惶不可终日。而尼采的这本成名作,正是一部关于“古典文化的没落”的著作。在这样的惶恐下,人们对于科学、理性和物质文明的迷信也开始动摇了,人们发现,科学也有其局限性,单纯的物质繁荣只能造成虚假的幸福。内心痛苦与挣扎的唯一清醒的人们,却是一群“被禁锢的诸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现代人流放了海伦,从而最终被海伦流放。

二、塞壬的歌声——表象的遮蔽

在希腊神话里,英雄奥德修斯率领船队经过墨西拿海峡的时候事先得知塞壬那令凡人无法抗拒的致命歌声,于是他命令水手用蜡封住耳朵,并将自己用绳索绑在船只的桅杆上,方才安然渡过。面对塞壬海妖的魅惑,即便机智理性的奥德修斯也难以抵挡(必须将自己绑在桅杆上)。塞壬那美妙的水晶一般的歌声,是黑暗苍茫的大海上破开的一条通往彼岸世界的通道,任何关于正义、道德、理性和力量的阐释,都在它的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在叔本华、卡夫卡等人看来,世界或命运的本相是以它饰物的一面呈现在我们的眼前的。真实、平凡的世界被加以装饰,而这种饰物又为希望提供了某种保证,事实上,孕育并表达了希望的事物(如塞壬的歌声)恰恰就是绝望。“在这里,塞壬的歌声既是宿命,又是慰藉。”[3]这个世界所呈现的饰物的一面是如此炫目奢华,通往彼岸世界的通道又是如此亲切可感,现代人在看似美丽的幻相面前统统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其实,海妖塞壬脚边那累累的白骨,才是我们被蒙蔽却真实发生的永恒图景。当我们放弃了古典风格的宁静、单纯、简洁和凝练,放弃了文克尔曼所说的古典主义“庄严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当我们沉浸在饰物华美耀眼的表象中,我们就慢慢失去了对世界本相进行探寻的能力。

这是现代人高度力感的丧失,希望通过“歌声”而获得“拯救”的主题却变成了某种麻醉和解脱。尼采像他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一样,知道怎样吸引人群,他的作品会以华丽恣肆的语言和痛快惊人的批判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所有这些诱惑和招摇背后却潜藏着“离经叛道的肯定性观点”。反叛貌似否定,因为它并无建树,但在本质上讲却是肯定的,因为它揭示出在人身上始终要捍卫的东西,那就是对真实和自由的捍卫。尼采所谓的“强力意志”的迸发,激发着人们身上“浮士德精神”的奔涌不息。但更为重要的,是以一种尼采式的怀疑精神,来进行对文明的批判、对民主政治的反思和对道德现象的思考。这个世界迫切地需要重估一遍,不破不立,但在建构的问题上,我们都偏离了太多。

浮夸和羸弱、病态和感伤、异化与荒诞的普遍性存在,像十九世纪的肺结核一样,为现代人披上了一层隐秘的外衣。在这样的外衣下,每个人都成为了“套中人”,对外无法认清世界的真相,对内无法认清其自身,找不到任何可以信赖的东西。宗白华在评价《浮士德》时说,“近代人失去了希腊文化中人与宇宙的谐和,又失去了基督教对一超越上帝虔诚的信仰,人类精神上获得了解放,得到了自由,但也同时失去依傍、彷徨、摸索、苦闷、追求,欲在生活本身的努力中寻得人生的意义与价值。”[4]这种精神性的危机以一种裂缝的形式悄悄地在世界之中蔓延开来,先是荒谬,然后是病态,最后是否定。在十九世纪,最早敏锐地感觉到这种危机并且试图寻找一条出路的人,有克尔凯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他们诉诸人的内心生活领域,想依靠某种“精神革命”来解决普遍的精神危机。到十九世纪末,兴起了一种被称之为“生命哲学”的人文思潮,叔本华、克尔凯郭尔、尼采、柏格森、狄尔泰等等,皆以各自的方式倾诉着对生命和世界的感悟。但这样的努力,总是只能间断地起着一些效果,而塞壬的歌声依旧若有若无地回响在你我的耳边。

三、歌德的梦想——力与美的结合

尽管歌德的梦想以悲剧收场,海伦由于爱子欧福良之死而伤心离开,只留给浮士德一件飘渺的纱衣,但这并不阻碍他们二人之子欧福良作为“歌德的梦想”的代表,入住人们梦寐以求的伊甸园。海伦代表了古典美,代表了古希腊的艺术与精神,而把古希腊的美纳入近代精神、将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和谐地融合到一起、建立一种“强壮的、新鲜的、欢乐的、健康的”古典主义一直是几代诗哲们的最高理想。

歌德将崇高理性赋予海伦之美,这美即成了永恒。在歌德看来,古希腊文艺与莎士比亚的作品即是这永恒之美最好的例证。歌德认为保持古典固然重要,但同时也应能够显出特征或意蕴,将抽象的本质与具体感性的形象结合起来,从而达到美,后来黑格尔据此提出了“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说法。到过灵界原始地带的靡菲斯特,不但从那里盗来了古老的冲动,也同时获取了对于这冲动的自我意识。这两个东西,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合在一起就成了美的理想。虽然这一理想以海伦的消亡而告终,宣告了以古典美对现代人进行审美教化的人道主义理想的幻灭,是一出“美的悲剧”,但歌德的这一梦想却仍在后世定格成为一种典型与模式,凝结为一种对于永恒之美的孜孜追求。与康德强调美与善的统一不同,歌德更注重的是美与真的统一,他的古典主义更接近于现实,他强调艺术必须根据自然又超自然。美之所以能够成为永恒,向外它有足够广泛的美的造型,这种造型是一种“成功的艺术处理”,凝练而不浮夸;向内又有足够深远有力的支持,这种力量显示出足够的理性,强烈而不张扬。这是一种建立在现代力感之上的美,寄托了作者理想的海伦天生就是艺术的模特,而惟有伟大的心灵才能将这古老的模型注入充盈的艺术生命力。在歌德笔下,这永恒之美的象征——欧福良一直有着向上飞的冲动,愿意为远方纯粹自由的呼唤而奋不顾身,直上云空。

除歌德外,德国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席勒、文克尔曼等人均以人与自然、感性与理性的和谐来说明希腊艺术繁荣的原因。在《美育书简》的第六封信中,席勒对古希腊社会进行了热烈的歌颂,同时对近代社会进行了尖锐的谴责。他认为古希腊人把一切艺术的魅力与一切智慧的尊严结合在了一起,既有丰满的形式又有丰满的内容,保持了一种和谐的人性,他提出通过美来获得自由。在席勒看来,美的本质是自由,这种自由不是无规律,而是各种规律的和谐。这种和谐是建立在自由创造的基础之上的均衡,它使歌德的梦想得以摆脱绝对和虚无主义,是古希腊自由民主的理想化呈现。

这种建立人间伊甸园的梦想,一如著名的“浮士德难题”,其实是人类所共同遭遇的两难之题。“紧贴凡尘的爱欲”与“先人的灵境”、肯定与否定、善与恶、一般与特殊、永恒与瞬间、空想与现实……这些看似二元对立的因素,都在冲突与和解中此消彼长、角力不息,而歌德的追求就是实现两者结合的“新鲜而绚烂的生命”。歌德没有一味地对这种大胆进取的“浮士德精神”大唱颂歌,他同时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并以“欧福良之死”表达了他的担忧,歌德同时交叉贯穿了两种价值视角,使《浮士德》具备了诸多现代甚至后现代的气息。事实上,“浮士德精神”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对无限的渴望、对深度经验的执着,比如数学中的微积分、建筑中的哥特式教堂和绘画中的透视法,特别是音乐艺术最能体现心灵对无限的渴望。而相反,古典艺术品的效果是要约束和结合,以一种实体感为保障,注重把视觉的注意力从远处引回到一种“美不胜收的切近和寂静之中”。这种约束和结合,正是“浮士德精神”所需要借鉴的。

四、结语

加缪希望人们能够记住歌德的梦想并付诸实现,让现代的力与古代的美结合,而解决这种难题的方法是女神涅墨西斯所象征的“适度”精神,即对于相对、平衡、自然和人性的崇尚。但同时加缪又提醒人们应当注意到,即便世界是荒谬的,人们都不应放弃存在,“是的,有美,也有屈辱。无论做起来多么难,我愿永不背叛任何一方”[5]。不背叛的是生活的整部“神曲”,连同“地狱篇”一起,这是一种积极的悲剧精神,它表明为了美去承受苦难是值得颂扬的。美的面纱不应遮盖人生的悲剧面目,而应直视这面目,通过二者的结合以感觉到这“世界生命意志的丰盈和不可毁灭”,从而获得快感。这种加缪所谓的“压倒一切的对生活的热爱”也正是歌德的梦想得以实现的动力所在。

苏珊·桑塔格曾说,“牵挂过去”是十九世纪的心理习惯,如尼采曾指出的,它改变了十九世纪的思维方式,而“牵挂未来”是我们这个世纪特色的心理习惯。在歌德笔下,浮士德具有西西弗斯般的毅力,却又比西西弗斯具有更高的理想和自由。浮士德用自己不断的奋斗提出了新时代的人生命题,没有终极意义上的理想,只有永恒意义上的追求。方法与动力是基础,向往与追求是支撑,我们看到,歌德的梦想在几代人的努力下正一步不移地朝着肯定性的结果飞奔而去,它通过“加冕过去”的方法,事实上一直牵挂着我们的未来。

一个无意义的人生不能称之为人生,像尼采那样靠艺术和审美赋予人生以意义也只是一个狭隘的出口。象征古典之美的海伦在人们对于科学、理性和物质文明的迷信中遭遇了放逐,而理性所带来的力感又在人们希望通过塞壬的歌声而获得拯救的过程中遭遇了消解,“生之意义”于是以一种更加尖锐的病象的形式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欧福良之死也向人们证明了这种飞升的危险性。“永恒之美”既以一种乌托邦的形式向人们暗示它的不可靠性,又以一种人间乐土的姿态吸引着世代的灵魂去爱慕它、追寻它。正是这种对于光明的怀念或者向往,向我们呼唤了一种“有行动的生活”。歌德的梦想哪怕只是某种做梦之想,但我们也不应忘记赫尔墨斯(梦想之神)庄严的容貌。是的,这种以真理形态出现的东西也许会遭遇历史的掩盖和现实的羁绊,但终将因其自身而得到聆听。

[1]加缪.荒谬的自由.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128.

[2]同上:132.

[3]格非.塞壬的歌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187.

[4]宗白华.歌德之人生启示.见《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37.

[5]加缪.荒谬的自由.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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