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昀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卡夫卡的名字是寒鸦,他也称过自己为“翅膀萎缩的寒鸦”。他的小说中有时有着一种突然的惊悸和残酷之美,这和他的生活经历和生存体验相关。恐惧和颤栗是他灵魂中的养料,向外也使他的小说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卡夫卡的小说中常常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惊悸瞬间。短篇《判决》中,主人公先是得意洋洋,从容不迫地想好给友人的信,原本和父亲说一下就可以了,但是在与父亲的对话中,逐渐展现出父子的关系。看到父亲坐在黑暗中,穿着不干净的内衣,儿子产生了自责的心理,在把父亲抱到床上之后,“盖好了吗?盖好了,父亲。”“没有!”父亲大喝一声,然后以令人恐惧的气势说出种种对儿子的羞辱之词,最后对儿子判决。故事在此时有一个逆转,前半部分在表面的和平之下,实际上隐藏着父亲和儿子的心理与情感的巨大鸿沟,后半部分格奥尔格始终处在一种惊慌失措之中,在这一系列情感过程中,让人印象格外深刻的是两个惊悚时刻。
第一个是:
他把父亲抱到床上。就在迈向床的这几步中,他突然发现父亲在摸他胸前的表链,不禁大为骇异。他一时无法将父亲放到床上,因为他紧紧地抓着表链。
几乎不能说这是一个荒诞的细节描写,因为它令人吃惊的真实。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还是父亲有意识所为,都无所谓,关键在于这个动作是无缘无故的、无明确意义的。这个动作阻止了格奥尔格把父亲很方便地放到床上,也许意味着父亲的一种抗拒,或是一种嘲讽,或是一种戏弄,可以说是无缘无故的行为格外让人毛骨悚然,而更深的原因则是父子之间的这种关系让人体验到那最深邃又最阴森的人性的可怕深渊。想象这个画面:瘦削的格奥尔格,怀抱着高大的父亲像在抱一个孩子。他刚刚产生了一种自责的崇高心理,认为应该照料好已经衰老的依赖在他怀中的父亲,可是突然低头一看,怀中的父亲根本不是那个疲惫的,头发斑白的父亲,而变成了在玩着他的表链的,有力气紧紧抓着的高大、肌肉发达,仍然保持着活力的父亲。可以想象,平素对父亲的恐惧使父子俩的关系本就笼罩在一层尴尬的介质中,仅仅在格奥尔格最自信的时刻,产生了怜悯之情,才把父亲“抱”在怀中,而突然发现抱的并不是弱的可亲的父亲,而是一个可怕之物,一个恐惧的源泉,而且这个可怕的人还莫名地摸着自己身上的一件物品!抱着父亲的儿子也许有着种种的想法,而假装虚弱的父亲也怀着种种想法,他们表面是最近的血亲,所以儿子必须也应该按照传统所要求的抱着父亲,这个最亲密的动作却散发出最幽暗的憎恶、或者也许被意识掩饰过的潜意识的憎恶与仇恨。这个时刻的张力在于父和子在此刻身体令人惊讶地接近,然而情感却隔得很远,然后儿子的精神和情绪将在这一刻突转。这个动作的莫名即是惊悸的最大来源。
后面父亲有爆发,但是爆发的愤怒并不是真正惊悚的时刻。第二个时刻是这一段:
“一万倍!”格奥尔格说这话,原本想讥笑父亲,可是这话一出他口,听起来就严肃得吓人。
这个时刻也寒气陡升,令人心头一震。父亲前面的控诉只是单方面的指控,而真正的认罪是在这个重复的话语中突然体验且完成的。重复的话语一出他口,就自身获得了意义,仿佛真理借他之口,道出了自身。在这个让格奥尔格意外地一惊的时刻,我们感受到认罪的彻骨冰凉。
这两个时刻,让情节和情绪突转,小说也因此波澜起伏,在紧张的节奏中一气呵成,走向结局。更重要的是,惊悸感使得荒诞缄默,它击穿荒诞的外壳,显露出内在巨大的严肃和深刻,这使得小说读之似乎有一种深沉的力量在表面的土壤之下涌动。
黑童话,黑色幽默,黑暗的故事……他们获得神秘力量的方式也许有些不那么光明正大。他们以血腥、神秘、野蛮而至不可知,而后显得深邃,显得有一种独特的原始的美。卡夫卡并非如同上面有些轻浮,有时甚至以程式化的辞藻来条件反射地激起人们对黑暗、恶的好奇和渴望。卡夫卡首先有深邃的思想,他的小说是值得阐释并且可以阐释的,但表现主义先驱卡夫卡在小说中的确体现了人们喜爱或者说难以抗拒的残酷之美。他不以其取胜,但这让他的小说更吸引人。
谁能说《在流放地》不血腥呢?“这是两种针的多重组合。每根长针旁都有一根短针。长针是刺字的,短针喷出水冲掉血迹,使刺文始终保持清晰……”行刑机器体现出丰富的想象力,而为什么要那么巨细无遗地描述整个行刑的过程呢?为什么把行刑机器想得那么具体,而不是像《乡村教师》中的巨鼹一样只闻其名,不见其物呢?关键这篇就是要反映受刑的过程。罪必须自己用身体去体会,体会那切肤之痛。人都有罪,关键要在体验痛苦中使得自己理解。一些负面的情感,也能在痛苦中净化心灵,升华,就像《诗学》中说的,古希腊悲剧用痛苦、激情来让人宣泄自己的情感。这篇小说同时体现出卡夫卡的双重讽刺的魅力。一方面,他似乎在嘲讽世人对军官的不理解,他看似滑稽的自我殉道,实质折射了坚守真理的信仰之美;而另一方面,卡夫卡也没有滑向宗教的阵营,他只是客观地幻想,昔日的辉煌的行刑机器而今血腥、肮脏、混乱……他在嘲讽世人,那里可能有着什么,也必然有着什么深刻的东西;然而,那东西也确实含有荒诞的,非人性的因素,在这种微妙的两方面都讽刺的或此或彼的平衡中,值得注意的就是那深刻之物。那就是行刑。卡夫卡选择的是用画面的想象来直现这一场景,这种感受只能亲眼所见才能领悟,就像罪只有在痛苦中体验,就像亚伯拉罕的献祭,必须像克尔恺郭儿书中的作者那样去用身体和精神一起去感受,才能发现其行为的难以思议的神奇。他细致地描绘那个机器的每一部分,把它想象得荒诞而又合理,平静地描绘那一血腥的过程。美国学者理查德·H·劳森认为,《在流放地》里的“受难性”概念与尼采思想很相象。“卡夫卡是在有意识将尼采的痛苦观奉为圭臬。”(引自《尼采与卡夫卡:现代世界的两个孤独的行走者》)这种细节的描绘,正如德意志引以为豪的哥特艺术,在对细节不厌其烦的展现中倾注情感和信仰,以其了不起的锐利、繁密和激情让人无法呼吸。现在的哥特艺术都晕染了或多或少的黑暗的色彩,这种神秘和残忍,直接联接着精神,在具体的痛苦中刺穿生活的沉沦,将心灵引向深刻。《在流放地》最后机器失灵,小说在机器散架的狂欢中迎来肉体痛苦受刑的高潮。“所有其他人从机器中获得的解脱,军官没有得到;他双唇紧闭,眼睛睁着,恍若生者,目光安详,充满信念,一根大铁钉穿透了他的额头。”这是讽刺中的深刻,又在深刻中包含着讽刺。而读者,也在间接受到痛苦的感染中有所思,并感受到小说表现的残酷的美和力量。
说卡夫卡的小说黑暗,一是故事的场景阴郁:如《乡村医生》场景是狂风暴雪,黑夜之中的乡村和荒原;二是不可知的神秘用意:不可知,看不见,为黑;被遮蔽,为暗,这里是被故事的隐藏的寓意;三是他小说中常有的人心灵深渊的黑暗,如《变形记》中的人心灵的残忍,《地洞》中的恐惧等,这也是他的小说经常被称为是存在主义小说的原因,即“他以荒诞揭示了人与人的关系,人的悲惨处境,生存悖谬”。其实,从这黑暗本身也可体现出残酷之美,而他的少数几篇极有魅力的更是尤为深刻地反映了惊悸、惊恐、血腥的魅力。如《在流放地》、《乡村医生》、《敲门》等。《乡村医生》是一篇颇有魔性的小说,即使用表现主义的标签也难以封印那种新鲜感和震撼人心的力量。读卡夫卡的小说需要想象,想象那在他脑海中切实上演的惊人的戏剧。这篇小说将荒诞剧一般的表演的感染力和神秘与诡异惊悚的体验融合在一起。如开头的猪圈中钻出的野蛮的马夫和非人间的马,“我听见她当嘟一声套上门闩链;听见门锁啪地一声撞上;我看见她飞快地穿过走廊和一个又一个的房间,熄灭了所有的灯光,以防被找到。”这段话以戏剧般的感染力描写了那种躲藏的惊恐;后面“男孩瘦骨嶙峋,没有发烧,不冷,不热,两眼无神,没有穿衬衫,盖着鸭绒被,坐起身来,搂住我的脖子,轻声耳语道:‘大夫,让我死吧。’”这段描写如同青色的噩梦,十分可怕,卡夫卡擅长这种噩梦一般的描写,而整篇连在一起却又十分迷人,可怕的经历,在幼稚原始而又阴森可怖的歌声中逃离,永恒的流放,如同黑色的童话一般唤醒人们对残酷之美的本能向往。
如果要提描写设置之残酷。就很牵强,冷酷叙事和他这个人的一贯风格相关。而情节的残酷几乎不值一提,谁又没有残酷的情节呢?古希腊悲剧展现的往往就是最可怕的情节,最阴郁的激情和残忍。
那惊悸指向恐惧的克尔凯郭尔,而那残酷指向痛苦的尼采。
这么断言似乎过分,但是在很多研究论文中都证明了尼采,克尔恺郭儿和卡夫卡的精神的渊源关系。尼采和卡夫卡和克尔恺郭儿都没有结婚,而前两者有非常明确的证据说他们是害怕失去“孤独”而如此。这种坚守孤独和他们的有意为之的受难意识,即痛苦观有关。前面也说了《在流放地》中体现出来的受难意识,对于卡夫卡来说,残酷的具体图绘是必要的。
那么惊悸时刻呢?其实,其他研究者更常用的词是:“荒诞”。卡夫卡有一双能在生活中发现荒诞的眼睛,和萨特的“恶心”的感觉很像,有日记为证。“荒诞”的概念本身也应该包含“惊悸”这种感受,但是还是不同。荒诞是卡夫卡小说的风格,譬如小说的设置或情节从逻辑推理上来说是荒诞的,而“荒诞感”不同于风格“荒诞”。“荒诞感”如果从存在主义解释来说更多的是厌倦感,比如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中对荒诞感受的描述性定义就有“是一种厌倦”,“一种矛盾”,“世界的厚度和陌生性”,“散发出非人的东西,恶心”等。卡夫卡的风格是荒诞,但他给人的感受不仅仅有荒诞,更有“惊悸”。他的小说中时常出现的惊悸时刻是不同于荒诞的颓废和绝望的,有着它自己的美和思想的意义。
卡夫卡是驾驭这种噩梦般的惊悸的高手,《呼啸山庄》中的鬼魂即使在惊悚程度上能与之媲美,又如何能有如此绝妙贴切的想象力和残酷又神秘的力量呢?表现主义戏剧往往抓住荒诞,描写人处境的荒谬,存在的凄凉,而卡夫卡有时更抓住和依赖的是恐惧。他称“我的本质是恐惧。”这恐惧并非艾伦·坡的《螺丝钉在拧紧》那种心理悬念造成的恐慌、恐惧,而是本质的,具有驱动作用的恐惧。从他自身的原因来看的话,这和他的性格,他的疾病,他的成长,他的心灵资源等都相关,这种恐惧的最根本的来源大概是无,克尔凯郭尔说,“世界和宁静处于纯真状态中,与此同时还有另外某种东西……然而这究竟是什么?是虚无。虚无它激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它激起了恐惧。”其实所有人的恐惧根源也是如此。如果用存在主义哲学来说,这恐惧击穿了生活的沉沦和庸常,使人受到一种焦虑的驱动,一种克尔恺郭儿所称“不安”的驱动。在他的小说中有许多体现这种永恒驱动的体现,如《饥饿艺术家》,《第一场痛苦》,《城堡》等,看看这些结尾:《乡村医生》“上当了!上当了!一次听信了深夜骗人的铃声——就永远无法挽回。”《第一场痛苦》中:
这种想法一旦开始折磨他,还能有终结之时吗?不就必定会愈演愈烈了吗?不久会威胁生存吗?空中飞人艺术家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最初的皱纹开始爬上了他孩子般平滑的额头。
这个想法也许就是那个原初的焦虑,也许是海德格尔提到的“畏”,卡夫卡小说中,一旦死之恐惧迫使人开始思虑,开始忧愁和不安,那就只能踏上一条不归路,受到永恒的流放、折磨和驱动,再也没有能够让人安宁的“食物”,而只有不断地有时可以说是完全徒劳的斗争。这种恐惧和忧愁就是哲学思索之始,也是通往真理荆棘之路,当然也是惊悸之路。
惊悸与残酷之美并非卡夫卡小说的魅力的全部,只是他思想内涵中的一部分。说到残酷之美,一般更让人想到的是日本的小说。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本就赞颂那种惨烈的死亡,而在他们的古典文学中也始终渗透着对哀伤、悲痛、残缺的品味和偏爱,这也许能部分地解释他们文学中的对残酷描写的偏爱。在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中,如《万延元年的football》中的描写手法上就渗透出浓烈的残酷之美。日本的残酷更多的是人间世的惨酷,而卡夫卡的小说的惊悸与残酷是梦、死亡,遥望形而上之物的残酷。
[1][奥]卡夫卡著.叶廷芳译.卡夫卡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2][丹麦]克尔凯郭尔著.刘继译.恐惧与战栗.贵州人民出版社,1987.
[3][法]加缪著.郭宏安等译.加缪全集.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