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再山
(武汉纺织大学 传媒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西洲曲》代表了南朝乐府民歌的最高成就,其与《木兰辞》被誉为南北朝乐府民歌中的南北双璧,其影响可见一斑。但这首诗又是学界争议颇多的一首诗,尤其是关于作者、叙述主体、故事发生地、某些词句的理解及全诗的意会等,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本文拟在《西洲曲》理解共识和争论的基础上,来解读这首南朝民歌佳作。
《西洲曲》全诗如下: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关于本诗的作者,笔者认为早有行家慧眼识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编写组 1962年版《中国文学史》第一册认为“这篇诗《乐府诗集》题为‘古辞’,原来可能也是长江流域的民歌,文字似曾经过人文加工。”韩传达先生选注的2002年版《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上)》认为“从其内容和形式看,当仍是南朝民歌,不过可能经过文人加工润色。”李文初先生也认为“从内容和风格看,它当是经文人润色改定的一首南朝民歌。”
《西洲曲》充分吸收和借鉴了南朝民歌的题材和表现技巧,它用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描写女主人公采莲的故事。采莲是吴歌西曲中常见而极具特色的一个题材,它不仅与生产劳动密切相关,而且常常表现一种浪漫的情事,有着独特而丰富的意蕴,并由来已久。如汉乐府民歌《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显然是一首典型的通过采莲来歌唱男女恋情的民歌。与《西洲曲》同时代的乐府民歌《读曲歌》其一:“千叶红芙蓉,照灼绿水边。余花任郎摘,慎莫罢侬莲。”女子借花言情,担心被男子始乱终弃。
在表现手法上,《西洲曲》保留了双关、连珠等修辞手法和语言清新自然等许多南朝民歌的艺术特点。双关是民歌中常见的辞格。如同时期的《读曲歌》其二:“种莲长江边,藕生黄蘖浦。必得莲子时,流离经辛苦。”则是借“藕”和“莲子”的双关语意以言其情。尤其是连珠修辞格的使用。由于该手法在当时的齐梁文人诗歌中运用得比较成熟,如萧纲的《戏作谢惠连体十三韵》、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中的《谢法曹赠别》等诗,都非常娴熟地运用了连珠辞格。《西洲曲》“续续相生,连跗接萼,摇曳无穷,情味愈出”的艺术特色,可以说是齐梁时期连珠辞格成熟运用的一个典范。
在创作过程中,《西洲曲》同时也具有文人诗的创作特色,如情感表达的婉转柔媚,章法结构的精致巧妙,意境构建的浑然一体,长达三十二句的篇幅,是一般民间作品很难达到的艺术高度。同时,《西洲曲》凡三十二句,按韵可分为八节,其中大部分句子是律句,这说明这首民歌在文人修饰过程中显然受到了齐梁永明体诗风的影响。此外,《西洲曲》中一些诗句的结构和语意与齐梁诗人的诗句也非常相似。如“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与吴均《清溪小姑曲》“日暮风吹,叶落依枝”相近,而“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与其时范云的《闺思诗》“风回明月夜,飞梦到郎边”语意基本相同。
可见,像《西洲曲》这样一首南朝民歌的集大成式的作品,绝非出自某一人一家之手,它是民间与文人共同创造的产物,而且是经过众多文人不断修饰和润色才完成的一首民歌精品。
研究一个作品,比较科学的方法是将它放到它产生的特定时代去研读,这是一个总的原则。如果生硬地用现、当代的某些文学创作理念和方法强加于千百年前的文学创作,其偏颇之处是非常明显的。对于《西洲曲》的解读也应如此。
《西洲曲》是一首经过众多文人润色加工过的南朝民歌,因此,在表现手法尤其是在叙述主体的问题上必须与当时的民歌叙述主体的特点相一致,这是民歌特色体现的一个重要方面。
南朝民歌按内容可划分为情歌和非情歌两大类。而且研究表明,南朝民歌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情歌,其次是关于女性美的描写,属于其他题材的只是极少的部分。
从总的情况看,南朝民歌中的情歌叙述主体,有些是男女赠答之词,正所谓《子夜歌》所言“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但绝大多数还是女性口吻的歌唱。歌唱者或歌中主人公的身分有时从歌词即可分辨出来。如《读曲歌》之“登店卖三葛,郎来买丈余”和《西乌夜飞》之“暂请半日给,徙倚娘店前”,可知歌中的女子为商家。从《襄阳乐》之“上水郎檐篙,下水摇双橹”,可知那男子本是船户。从《读曲歌》之“家贫近店肆,出入引长事”,可知叙述主体是城市贫民。
南朝民歌总的写作特点是描写细腻,婉转柔媚。这与情歌的叙述主体的关系是极为紧密的,只有以女性的视角、感触和口吻,才有可能写出那些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的作品。正如吴小如、王运熙等先生所编《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所言:“南方民歌语言天真活泼,风格婉转缠绵,多以女子口吻叙写,充分表现出南方少女的柔情。”
有观点认为本诗的叙述主体是男子,否则诗中某些训诂明显存在问题。并认为《西洲曲》前两句为第一部分,写男子的折梅寄远。接下来的二十六句为第二部分,写女子采莲、登楼和怀人,一系列情景的点染都来自男子虚幻的遥想。而叙述主体在此发生了圆滑地转换。最后四句为第三部分,写男子从梦境回到现实,表现了一种相思的绵长和无奈。
如果单独分析这首无时间标识的情歌《西洲曲》,这样的分析未尝不可,但如果将本诗还原至民歌兴盛的南朝,这样的结论尚差强人意。
《西洲曲》构思高妙,极具中国古代诗歌意境回环婉转之美。诗歌以抒写情愁为主,极尽四季相思、日夜相思、回环相思之至。辅以相思空间的变换:思于西洲、门前、南塘、青楼、高天、空海,全诗起于西洲,终于西洲,未了犹在西洲。构思造境回环婉转之美,实为绵绵情思不绝的具体体现。全诗多用比兴、连珠和双关等修辞手法,音韵谐美,含蓄委婉。凡此种种,无不关合女性情怀。持本诗的叙述主体是男子的观点虽然认为全诗的主体部分是写女子采莲和登楼怀人,但诗中所谓女子的行为和情思却是男子的虚设,其实质还是将男子作为叙述主体。这与南朝情诗叙述主体的历史实际及人物的性格特征存在较大差距,因此,《西洲曲》是一首以女子为叙述主体的情歌。
由于故事发生地“西洲”和“南塘”现无明显证据可考,加上它们的真实地理位置无关本诗主旨,因此不妨将故事发生地的重点放在“西洲”与诗中男、女双方居住地的方位关系上。
笔者认为解读像《西洲曲》这样经过文人之手加工过的民歌作品,除经文人之手加工过的艺术技巧外,一切应以简单为主,不必想得过于复杂,因为民歌本以纯朴自然为主。因此,关于故事发生地“西洲”和男、女主人公居住地的方位关系,笔者以为《西洲曲》篇首说得非常明白:“忆梅下西洲,摘梅寄江北”。首先,“西洲”与“江北”亦即两位主人公中的一位的居住地是两个不同的地方,这个不存在争议。现在的疑问是,另一个人的居住地在哪里?它与“西洲”同在一地吗?由于《西洲曲》的叙述主体告诉我们:“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到西洲需摇船往之,可见“西洲”、男主人公居住地和女主人公居住地分列在三个不同的地方。而且根据诗意,“西洲”就在男、女主人公的居住地中间。
《西洲曲》的叙述主体一经确定,诗中大部分词句解释的疑问便迎刃而解。同时,词句解释又可反推叙述主体和“西洲”与诗中男、女主人公居住地的方位关系等问题。
其一,“忆梅下西洲,摘梅寄江北”。从字面上看,“忆梅下西洲”凡四解。参照与《西洲曲》同时的南朝诗歌,首先,无论是文人诗还是民歌,没有将“梅花落下”言为“梅下”的先例。而且只要是说花谢,几乎全部言为“落”。如萧衍《子夜四时歌 春歌》:“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萧悫《秋思》:“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庾信《奉和山池》:“桂亭花未落,桐门叶半疏”;吴歌《读曲歌》:“桃花落已尽,愁思犹未央”等等。可见,“梅下”释为“梅落”不妥。而将“下”解为“到”、“往”者比比皆是。如西曲歌《那呵滩》:“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西曲歌《莫愁乐》:“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等。其次,“忆梅下西洲,摘梅寄江北”两句的叙述主体即“忆”和“摘”的叙述主体应该一致。通观诗语,将“忆”与“下”分为两个动作主体,即“忆”的叙述主体为全诗叙述主体,而“下西洲”的叙述主体为“梅”,这势必造成必须将下句“摘梅寄江北”的叙述主体作为“忆梅下西洲”之“梅”,这与当时的语言习惯如“闻欢下扬州,相关江津湾”等等大相径庭,且言之有意曲神散之感。因此,本句中的“忆”、“下”、“摘“和“寄”的叙述主体完全一致。至于说“梅”的含义,第二个“梅”当然是“梅花”,第一个“梅”,笔者认为中国古代诗歌素以含蓄为美,因此,将其释为人、花均可,这既符合古代诗歌创作的习惯,也符合人们阅读古典诗歌时含蓄委婉的审美需求。
其二,“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这两句明显为描写女子仪容之语。《西洲曲》没有叙述主体的肖像描写,但却用了较为写意的笔法,通过勾画人物的“单衫”和“双鬓”等局部特征而引领读者想象叙述主体的如花容貌。确切地说,它是叙述主体的自我写照:少女所著单衫,色如杏红,大方靓丽;女儿一头秀发,色似雏鸦,乌黑光亮。春浓相思起,面对令人多愁善感的暮春光景,面对水中自己的倒影,少女自怜自惜之情油然而升。有人认为此句有自夸之嫌,不符合中国古代诗歌含蓄委婉的表达方式。其实,这种民歌当中常见的自怜自爱的女儿家语,正是一种含情脉脉的表达方式。至于“单衫”一词,由于词义的变化,古之“单衫”有别于今天我们所说的夏天穿的衬衣,它泛指穿在外面的、去掉棉絮的夹衣或短袖的薄棉衣等,是与厚重的棉衣相对而言的概念,至今某些楚地民间仍保留有将换季节的夹衣等称为单衫的习惯。
其三,“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叙述主体为女子。同“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一样,此句亦有女儿家自怜之意,是女子居家并等候情郎的写照。有观点认为此句的叙述主体为第三者或男子较妥,原因是女子不大可能说自己“门中露翠钿”。然纵观文意,此句乃女子折梅寄远后所为,当为女子约郎在自家谋面。但女子的羞怯又让她不得不委婉地对待此事,在门口翘首以盼或在家里双眼锁门,有悖女儿常情。故或门户半开,虽以背面门,然“翠钿”在首,情思昭然;或承上句风吹桕摇,伯劳惊飞,女子以为郎至而开门眺望。总之是身在家里,然早已神出户外,既情思绵绵,又含蓄委婉,故有陈祚明之赞语“此诗尤妙在‘门中露翠钿’可画”,若以第三人称或男子为叙述主体,则何以当之?
其四,“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此句为女子倾诉爱郎之浓烈。“莲”在这里当然不是“莲子”或“莲蓬”,而是“过人头”的莲花。如上所述,采莲是江南吴歌中一种带有浓郁地方生活色彩的活动,有着独特而丰富的意蕴。采莲有可能是采摘莲子,也可能是采摘莲花,还有可能是采摘莲藕和莲叶等。诗中女子面对花蕊娇红的莲花,爱怜地将其置于袖而珍藏于心。这既是一种爱美的表现,也是一种以花自况自比又自怜自爱的体语动作,当然也表达了对爱情的赤诚热烈之意。可见,这种体物之妙、感物之深的描写既增添了该诗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江南水乡的地域色彩,更达到了一种情境交融的艺术佳境。同时,理解这两句诗,不仅要注意南朝民歌常用的双关的修辞手法的运用,源于先秦时期《诗经》“风”诗中的比兴艺术手法的运用,更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
其五,“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联系上下文意,诗中“海水”即“江水”。朱东润先生《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将本诗中的“海水”解为“江水很大,给人以如海的感觉”,笔者认为解之颇切。现在广东一些地方如广州仍“江”“海”不分,如“过江”说“过海”,江、河里的航船事故称为“海事”,而这些地方又常常是古代汉语词汇保留相对较多之地。由于叙述主体是女子,“我”即女子自称,“君”当为女子所忆所思之男子。有观点认为诗中并未言男子之愁,因此将此诗的叙述主体作为女子的观点加以否定。其实,从两情相悦到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爱情故事,古今中外,俯拾即是,此之愁即为彼之愁,言多味淡,言约味醇。这种含蓄委婉的表达方式,能让读者在阅读本句时得到一种“醇酒饮如花渐放”(武汉龟元寺诗文墙之联语一)的审美体验。
综上所述,《西洲曲》是一首通过季节和空间变换的描写,表达一位女子对情侣的深长思念的经过文人加工过的南朝民歌。它构思高妙,极具中国古代诗歌意境回环婉转之美。诗歌以抒写情愁为主,极尽四季相思、日夜相思、回环相思之至。辅以相思空间的变换:思于西洲、门前、南塘、青楼、高天、空海。诗歌起于西洲,终于西洲,情之绵绵不绝犹在西洲。诗中多用比兴、连珠和双关等修辞手法,音韵谐美,含蓄委婉。它充分吸收和借鉴了南朝民歌的题材和表现技巧,不仅是南朝民歌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是中国古典诗苑中的一朵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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