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红梅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对于托尼·莫里森而言,隐喻就是开启艺术世界的一把重要的钥匙。她在多次访谈中谈到了自己对隐喻之重要性的思考[1]。就莫里森的文学创作来看,最能体现莫里森这一创作特色,并能突出反映其创作思想的,是其中期创作的一部作品《柏油娃》,因为这部作品不仅在形象塑造上,而且还在空间环境的设置上都较为全面地体现了莫里森对隐喻在其艺术构思中所起作用的重视与运用。
这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为一对黑人男女青年桑和“柏油娃”乔丁,他们各自代表了两种黑人类型,一种是逃避白人文化决定性影响的黑人,一种是追寻白人文化的黑人,通过他们的冲突和选择,莫里森探讨了白人文化和黑人文化、黑人文化的传承与发展等关系问题。这一主题的充分揭示,不仅仅依靠二人的冲突,还得益于小说中其他人物和地点的隐喻功能,而这正是评论界很少分析的地方。这里以次要人物瓦莱里安·施崔特(Valerian Street)作为焦点,兼及分析这个人物涉及到的环境,一是因为这个人物本身丰富的隐喻性,再就是正是因为他身为次要人物,其具有的隐喻性更能够从侧面证明莫里森艺术构思中隐喻的重要性,让我们得以管窥莫里森对隐喻之艺术作用的独特认识和运用。
瓦莱里安·施崔特不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但是毫无疑问他是世界的中心”[1],因为他直接控制着小说中其他人物的生活。小说中,在加勒比海地区法属小岛骑士岛(Isle des Chevaliers)上,有一座建筑历史最早、最引人注目的高大轩敞的住宅,它的主人就是瓦莱里安·施崔特。他是美国糖果界的“糖果大王”(“King of Candy”),退休后带着妻子、一对黑人仆人夫妻生活在这个远离美国本土的岛上。
从小说故事的层面来看,他是一个勤俭、负责任、慷慨、成功、严于律己的男人。“施崔特兄弟糖果公司从不丢下、离开邻居,或忘记工人。它扩大,但正在街区里,原来建筑的后面,他们雇用更多的销售人员。出于对祖母斯达德和工厂的尊重,即使他们买了机器来做瑞典和德国人女人所做的事情,虽然他们明显不需要她们,他们仍然让她们呆在其他的岗位上。”[2]为了工厂、为了工厂的老工人、甚至仅仅因为工厂附近的人们习惯了工厂散发出来的香甜味,瓦莱里安放弃了自己的个人爱好,继承了家业,让工厂继续生产,一直干到六十八岁才退休。
其性格的感人的一面不仅体现在他为家庭、社区、社会的付出上,还体现在他在这一付出过程中,没有丧失对完整人格的追求。他娶了“缅因州的选美小姐”,因为在她的身上他看到了美与纯洁。在继承产业的同时,他也决定了自己一定不能像叔叔们死在办公桌前,而应该在义务完成之后,在六十五岁退休,享受自己的美好人生,实现自己个人的梦想。他热爱园艺,为之不辞劳苦,给植物听音乐,为鲜花的盛开而欣喜若狂。他慷慨出钱让黑人仆人的侄女接受精英教育;在圣诞节的时候,他送给仆人的礼物不是廉价的东西,而是贵重的股票。施崔特的人生经历和性格特征,使之成为美国民主精神培养出来的社会支柱。就像他的姓氏“Street”具有的字面意义“大街”那样,他的生活构成了美国社会版图的主要内容。
然而,他的名字却包涵着更多的内容,这些内容使得这个人物形象的隐喻性功能得以实现,从而使其成为文本多层意义得以生成的基石。
他的名字联系着其家族工厂生产的一种糖果的名字。作为其家族唯一的男性后裔,三个叔叔为了表示对他的喜爱,决定生产一种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糖果,一种软胶糖。这种糖果的颜色是带有罗曼蒂克风格的粉红色,但是却是用糖渣制成,非常廉价,除了在美国南方黑人地区受到欢迎之外,它在美国其他地方都是滞销品,打破了其工厂的各种糖果都非常销售的神话。糖果承载的厚重感情,渲染的浪漫气氛,却跟糖果的实际价值截然不同,之间的差异形成了反讽。而其销售在美国不同地区的业绩,则进一步丰富了这一反讽含义。
这种商品拥有温馨、浪漫的色彩,却不过是其生产者为了粉饰其剥削的实质而披上的一层外衣。它价廉质劣,但却是具有甘甜味道的一种糖果。它在黑人地区广受欢迎,反衬出黑人现实生活的苦涩。而且,即使这种糖果除了生活在南方的黑人之外无人购买,“施崔特兄弟糖果公司”仍然愿意生产,甚至在食糖紧缺时期也想尽办法坚持下去。施崔特的如此行为,表面看来好像是一种自我矛盾,实际上却是因为背后蕴含的秘而不宣的商业秘密。因为在南方密西西比州,“那里的甜菜糖和劳动力几乎免费”[2]。即使物廉价美,这种糖果生产成本的低廉仍然让施崔特财源广进。
但是,对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此种糖果的生产与销售,这个名字的真正主人瓦莱里安却视之为叔父们的失败。所以,他决定在六十五岁退休,以免干这样愚蠢的事情。跟他的叔父不同,他开始跟高等教育机构合作,热爱音乐、书籍等其他的事情。在六十八岁时,他将产业换成钱财和股票,开始享受人生。所以,在“瓦莱里安”糖果及其价值标准的衬托之下,这个名字的真正主人跟这个名字“瓦莱里安”又产生了新的关系,这一关系暗示资本主义生产、经济方式在不同时期的发展,以及社会的变化,也反映了人物在特定社会语境中的个人抉择。
这种看似罗曼蒂克的糖果,体现的不过是白人有产者对南方黑人实施多重剥削的绝妙花招。 所以,糖果“瓦莱里安”代表了一种被粉饰了的剥削制度和社会。人物瓦莱里安,作为这个家族唯一的男性继承人,“瓦莱里安”这个名字的真正拥有者,他的社会和家庭背景,使得以其名字命名的糖果在社会文化语境中具有了更加复杂的含义。通过以人物的名字命名一种糖果的故事,小说引出了一个更大的社会文本,它包括了经济、种族、社会文化等多方面复杂情况,也将人物瓦莱里安置于这一社会语境中,而具有了多重所指。
瓦莱里安名字的隐喻功能,还通过这个人物所在环境的丰富意义,以及这个名字跟历史的复杂关系,得到了更加丰富的揭示。正是通过这一隐喻功能,小说为黑人传统价值观和白人主流价值观、传统与现代、奴役与反抗的复杂关系的揭示,提供了深邃的历史和话语背景,拓展了小说文本的想象空间。
瓦莱里安所生活和工作的城市是费城(Philadelphia),这个地名具有的文化意义进一步增强了其名字隐含意义的丰富性。“费城”是一个具有非常重要历史意义的名字。在美国历史上,费城是一座光荣的城市,而在美国黑人解放历史上,费城早期的殖民者也享有一定的美誉,他们对待自己的黑奴非常仁慈。早在英国占领的殖民地时期,这个城市殖民者就确立了平等、友爱的宗旨。创立者威廉·宾本人因为身为贵格派教徒,受过宗教折磨,所以希望建立的是一座信仰不同宗教的人们能够和平共处、自由祈祷的城市,他将这所城市取名“Philadelphia”,因为该词词根“philos”意味着“爱、友谊和兄弟”。宾对黑人的仁慈也是学者们交口称赞他的原因之一。例如伏尔泰在其《哲学通信录》中,就提到了宾的这一行为,并高度评价了他[3]。然而,宾的美好希望并没有带来不同种族的人们的和平共处。在蓄奴制时期,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是奴隶制度的支持者,他们焚烧了废奴主义者的集会场所。在19世纪30至50年代,针对黑人的暴力在这个城市一度蔓延开来。这个城市的居住者的行为,跟这个城市建城的宗旨形成了莫大讽刺。通过瓦莱里安居住地的城市名字,叙事实现了对这个城市历史的指涉。而将这个城市跟美国独立的历史联系起来,则是文本历史空间、隐喻空间的进一步拓展。作为独立宣言诞生地的城市,以及作为第一次、第二次大陆会议召开地和最初的首都,费城又跟美国自由、民主、平等的立国之本联系在一起。然而,这个新兴国家的发展和富裕,是奠定在独立后对黑人的社会性奴役基础上的。以上跟费城这个城市地名联系在一起的城市和国家历史语境的引入,从历史文化的角度丰富了瓦莱里安人生抉择的含义,揭示了这个国家制度的种族主义本质。
西方政治历史、殖民叙述也是小说中人物瓦莱里安名字指涉的对象。在小说中,这些历史文化语境的引入,是通过人物瓦莱里安名字的出处以及别人对他的称呼来完成的。瓦莱里安告诉别人:“我取的是一个君王的名字”[2]。这里提及的君王,就是公元253至260年执政的罗马皇帝。此外,闯入这个家庭的桑,背地里又称瓦莱里安为“泰山”。
在桑的眼里,瓦莱里安就是一个闯入热带丛林的健壮(拥有权势的)男子,是一个像爱德加·莱斯·巴勒斯所写的丛林系列冒险故事中的主人公“人猿泰山”式的人物。“人猿泰山”的故事,不过是文学叙事对西方殖民历史、帝国主义侵略的浪漫化再现。比这个故事更少具有浪漫色彩的描写殖民历史的文学作品,是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在这部被誉为西方现实主义小说奠基作的作品中,作者以写实的笔触描写了鲁滨逊征服荒岛和土著的故事,塑造了资产阶级的第一个正面主人公形象。然而,这部作品在再现上具有的真实性,不过更充分地证明了西方殖民历史建构的倾向性、西方殖民话语的虚构性。在人物鲁滨逊的眼里,岛上的土著和那个岛本身不过是有待征服的奴隶和领域,自己不是一个闯入者,而是一名征服者。所以,当这部作品真实刻画了当时人们社会活动、思想精神活动的时代特征的时候,它也不可避免地被打下了西方殖民时期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的意识形态烙印。
而瓦莱里安名字的真实来源,则把这个人物形象跟西方历史的关系推进到了更深广的历史视域。罗马皇帝瓦莱里安统治罗马的时间为公元253至260年。跟其前任相比,他显得较为正派、高尚。据一些历史文献记载,在其任上,他曾经大肆屠杀过早期基督教的信徒和教士。他曾经带领罗马军团进入到遭受波斯侵犯的东部领土,被波斯国王打败后俘虏到波斯境内,后死于异域。关于他被俘后的经历,各种传说和历史资料都渲染了他遭受的凌辱。在这个历史人物身上,西方文史资料通过记载或附会其在波斯遭受的种种折磨和屈辱,赋予他以非常浓厚的悲剧意义。
这个具有浓厚悲剧色彩的君王,是小说中瓦莱里安父母心目中的理想形象,而这个名字暗含的现实和历史叙事之间的张力,则是小说如此安排设计瓦莱里安名字的目的。在小说中,“糖果大王”瓦莱里安退休后,来到加勒比海地区法属小岛“骑士岛”上定居。这个岛不仅位于美国本土之外的地区,属于法属多米尼加,而且它还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他来到这个岛上,砍伐掉蓊郁的树木,盖起一座高大、轩敞的房子,还在这个热带地区修建了一间用于为植物降温的温室。不过跟美国本土用来保暖的温室不同,他的温室用上了空调降温,栽培北方温带的花木。瓦莱里安来到这个岛上,就如同一个闯入者,他用金钱和权力,在这个到岛上享受着难得的安闲时光。在建于这个“蛮荒之地”的家中,他是这个家庭的主人,其妻子、仆人、仆人的侄女,不过都是他用金钱买来为自己服务的人,以满足自己不同层次的需求。瓦莱里安在这个岛上,甚至在这一带地区都与众不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在美国拥有的地位赋予给他的权力,是其在美国拥有的权力之延伸。例如,小说中各种冲突爆发的导火索——苹果,就成为其权力和地位的体现。在圣诞节,在热带地区能够能否拥有做传统大餐中不可缺少的苹果派的苹果,决定着一个热带圣诞节的美国特色是否正宗,从而成为一件非常富有文化色彩的事情。领事馆在圣诞节前给瓦莱里安送来两箱苹果,这一事件既是瓦莱里安权力和地位的体现,也是对其权力的强调和巩固。
不同种族间人们关系的历史以及这一关系在西方历史、文化话语中的建构,不仅从人物瓦莱里安名字的来源和其绰号中反映了出来,而且还通过故事发生的主要地点——“骑士岛”,以及作品中人物生活的庄园“十字架岛”(L’Arbe de la Croix)等名字暗示了出来。这两个名字不仅联系起西方中世纪打着圣战的名义进行的多次十字军东征,而且还指涉了文艺复兴以后伴随着地理大发现出现的殖民热潮。
通过瓦莱里安以及其生活的环境所具有的丰富隐喻,小说得以指涉丰富的历史和现实,生成了多重的文本和社会历史语境,由此来看这部作品中那个处于海水包围的小岛,以及岛上人物生活的庄园,就不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宜人的度假胜地、养老送终的理想家园。相反,它处于重重话语之网的捕获之中。这些交织的历史、现实和文化之线,不仅网罗了这个地名,也网罗了生活在这个地区的人们。所以,当桑闯入之后,他激起了潜伏着的种种冲突,挑明了这个“理想”家园内部主人和仆人、丈夫与妻子、父母与孩子、“柏油娃”和“兔子”之间的真实关系。在这些真实的关系中,瓦莱里安慷慨、仁慈、注重精神追求的特征,不过是他试图将存在于社会和家庭的各种冲突纳入控制之中的努力或无奈之举。
当各种真实的冲突呈现出来之后,瓦莱里安这一形象具有的种种优秀品质就被置于一个更加复杂的语境之中,读者获得重新认识他的机会,或颠覆原来的意义,或重新评价这一切,其具有的隐喻意义获得了拓展的空间。当这个风平浪静的“十字架岛”被抛进社会和历史之喧嚣话语的时候,它也不可能纹丝不动了,隔绝一切的海水不能保护它的遗世独立,社会和历史的触角伸向了它。而最先决定来此定居的瓦莱里安,在改造这里的风景的同时,也把物资的丰裕性和精神的复杂性带到这里,也被这一复杂性所网罗。同时,他和小岛也由此成为各种冲突呈现、各种文本意义空间得以生成的重要形象,成为促发各种冲突生成、拓展的“桥梁”。
总之,通过人物瓦莱里安,莫里森充分利用其名字的丰富含义,赋予这个人物以强烈的隐喻功能,并由此唤起复杂或被遗忘的历史、以及历史本身的多义或歧义性,在这些意义的互相指涉中,她得以拓展了文本的有限时空,将白人与黑人关系、白人文化的传承与发展等关系的探讨置于一个更为深邃的时空。
注释:
① [美]Danille Taylor-Guthrie ed.. Conversations with Toni Morrison[M].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4. 35. 101.
② [美]Toni Morrison. Tar Baby [M].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81.52. 146. 146.
③ [法]伏尔泰.《谈公益会信徒》注释12。伏尔泰.《哲学通信》. 高达观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29.
[1][美]Danille Taylor-Guthrie ed.. Conversations with Toni Morrison[M].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4. 35. 101.
[2][美]Toni Morrison. Tar Baby [M]. New York: Alfred A. Knopf,1981. 52. 146. 146.
[3][法]伏尔泰. 哲学通信[M]. 高达观,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29.
[4][美]Linden Peach. (ed.). Toni Morrison: Contemporary Critical Essays[M].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98.
[5][美]Nancy J. Peterson. (ed.)Toni Morrison: Critical and Theoretical Approaches [M].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7.
[6][美]Henry Louis Gates, Jr.; K. A. Appiah. (eds.). Toni Morrison:Critical Perspective Past and Present [M]. New York: Amistad Press,Inc., 1993.
[7][美]Henry Louis Gates, Jr. (ed.)Black Literature & Literary Theory[M]. New York: Routledge, 1990.
[8][美]Henry Louis Gates, Jr. Figures in Black: Words, Signs, and the“Racial” Self [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