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莉
(江苏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 徐州 221009)
自卑与优越的代偿
——陶渊明归隐原因的心理学探究
康莉
(江苏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 徐州 221009)
关于陶渊明的归隐,许多学者都进行了大量的考证,结论不尽相同。论文则从心理学的角度,对他归隐的原因以及归隐时的心理状态进行了探究。
自卑感;优越感;心理学;陶渊明;归隐原因
陶渊明以隐士著称,他弃官归隐的著名宣言《归去来兮辞》被认为是他“高蹈独善、恬淡自然”人格的最忠实表现。他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符号,代表着飘逸超拔;他是中国历代文人精神上的归宿,许多士大夫在仕途上失意以后,或是厌倦了官场的时候,往往想到陶渊明,从他身上寻找新的人生价值,并借以安慰自己。白居易、苏轼、陆游、辛弃疾等莫不如此。
关于陶渊明的归隐,许多学者都进行了大量的考证,究竟这是顺应内心的召唤,还是情非得已的选择,以及相关种种其他,结论不尽相同。论文则试图从心理学的角度,对他选择归隐的原因以及归隐时的心理状态进行一番探究。
阿德勒在《自卑与超越》一书中有这样的论述:“从呱呱堕地之日起,我们即在摸索着追寻此种生活的意义……在生命开始第五年未了之际,儿童已发展出一套独特而固定的行为模式,这就是他对付问题和工作的样式。此时,他已经奠下‘对这世界和对自己应该期待些什么’的最深层和最持久的概念。以后,他即将由一张固定的统觉表(Scheme of apperception)来观察世界……即使这种意义错得一场糊涂,即使这种处理问题和事物的方式会不断带来不幸和痛舍,它们也不会轻易地被放弃。”他认为,人的童年时期就会形成对于自己一生的行为和价值取向都有重大影响的所谓“固定的统觉表”,也即我们所说的世界观、价值观,并通过某种固定的行为模式表现出来,这种行为模式甚至将保持终生。
陶渊明生于晋哀帝兴宁三年,曾祖父是东晋开国元勋。据《宋书·陶渊明》记载:“陶渊明字元亮,寻阳柴桑人也。曾祖侃,晋大司马。”陶侃是出身贫寒的读书人,在魏晋门阀制度森严的社会情况下,凭借着自己的才智和奋斗精神建立军功,逐渐跻身官宦,最终官至八州都督,封长沙郡公。除了曾祖父,陶渊明的祖父陶茂曾任武昌太守,父亲陶逸曾任安城太守。“曾祖父陶侃的务实勤奋的作风,他祖父和父亲都有做过中下级地方官吏的经历,向陶渊明昭示了积极入仕,勤奋踏实的人生追求是十分重要的。”陶渊明对于自己的家族,是颇感自豪的。他在《命子》诗中说,“悠悠我租,爱自陶唐。邈焉虞宾,历世重光。御龙勤夏,豕韦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在我中晋,业融长沙。桓桓长沙,伊勋伊德。天子畴我,专征南国。功遂辞归,临宠不忒。”陶渊明幼时丧父后,随母妹较多生活在外祖父家中。外祖父孟嘉是东晋时代的名士,曾经做过桓温的长史。在陶渊明童年的亲人中,外祖父孟嘉对他的影响甚为巨大。学者逮钦立说:渊明“存心处世,颇多追仿其外祖辈者。”孟嘉为人谦逊正直,陶渊明对其非常敬佩,为纪念逝去的母亲,他还专门为外祖父作传,即《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以称道的口吻追述了外祖父的很多逸事。因此,以阿德勒心理学的观点看来,在陶渊明“固定的统觉表”形成关键时期的童年,他生活于一个封建官宦之家,祖辈、父辈们从官的经历给他的童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对于他今后的出仕选择,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孟嘉家中藏书很多,由于经常居住在外祖父家中,陶渊明得以在众多学者尊老庄而黜儒家的特殊时期,学习了儒家的《六经》。他曾在《饮酒》中自述:“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儒家学说积极于世的态度和追求建功立业的思想对他的影响相当大。他说:“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八首·其八》)又说:“少年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拟古九首·其八》)他恪守儒家教导,信奉《六经》,热切期望在短暂的人生中建立功业,早著荣名,尽快地施展自身价值,以实现其修齐治平的抱负和理想。29岁,当他初为人父之时,把自己的理想也寄托在儿子的身上:“名汝曰俨,字汝求思。温恭朝夕,念兹在兹。尚想孔伋,庶其企而!”(《命子·其八》)他希望儿子以孔子的儿子子思为榜样,像子思一样温恭,所以为儿取名“俨”,字“求思”。另外,这种想法在《读史述九章·屈贾》中更表露无遗:“进德修业,将以及时。如彼稷契,孰不愿之。”可见,自小受到浸润的儒家思想,为陶渊明后来出仕为官的生活抉择,又添上了重重的一笔。
怀抱着“大济苍生”的志向,从29岁那年,陶渊明开始了他的仕途生涯。在他13年的宦海沉浮中,总共历经五次出仕,虽不排除生计的考虑,但其中也有很重要的原因:为了实现自己最初的人生理想。
据萧统《陶渊明传》记载:“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陶渊明第一次出仕不利的原因是受不了官场的繁文缛节和曲意逢迎,“不堪吏职”而自请辞职。当时的门阀制度、社会现实或许给了这个初次为官的清高读书人以重重一击,由于缺乏官场经验,看不清前途,于是他辞官回家。
公元399年,35岁的陶渊明投奔桓玄的幕府任职。桓玄出身于东晋著名士族,其父桓温名声显赫,权倾朝野,曾将谢安、谢玄、顾恺之等名士纳入麾下,这其中也包括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桓玄成年后,正逢司马道子擅权专政,他凭借其父的遗威,打着反对司马道子专政的旗号,迅速成为当时世族联盟的盟主,为自己篡夺东晋政权积极准备。对于陶渊明的这次出仕,历史上多有诟弊。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这样一个正值壮年、兼具文韬武略,又处于国家权力核心的将门之后,似乎可以为陶渊明提供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空间。然而很快,桓玄篡权的野心将他的政治梦想击得粉碎,残酷的杀戮使得他异常失落,从而萌生退志,写于当时的《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二》中云“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便是心情写照。401年冬,适逢母亲病逝,陶渊明便选择脱离仕途。
公元404年,40岁的陶渊明选择出仕刘裕参军。这一年,他创作了四言诗《荣木》,小序中说:“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白首无成。”对于自己的一事无成,陶渊明感到了莫名的危机。然而最后,他再次为自己鼓足勇气:“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不久,他选择投奔刘裕以实现理想抱负。刘裕在历史上颇有威名,时任镇军将军、都督八州军事。然而不到一年时间,由于不被重用,更由于刘裕的多疑凶残和野心,又一次让陶渊明对官场心生畏惧。桓玄溃败后,余党多遭到刘裕剪除,曾做过桓玄幕僚的陶渊明自感岌岌可危,遂再次退官归隐。
脱离刘裕后,不甘就此归隐的陶渊明转而投奔到刘敬宣处任参军。刘敬宣为刘牢之子,其父与刘裕有旧交,颇受刘裕器重。他本来对于陶渊明就颇为赏识、敬重,此时又驻军在陶家附近,尚存进取希望的陶渊明即归入刘敬宣麾下。然而,一直对刘裕怀有戒备之心的刘敬宣,在晋安帝复位、刘裕的权势日益狂涨的情况下,担心被猜忌而招来杀身之祸,便自请辞职,从而使陶渊明的仕途之路又一次骤然中断。写于使都途中的《乙已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一诗将内心的失落表露无遗:“我不践斯境,岁月好已积。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微雨洗高林,清飚矫云翮;眷彼品物存,义风都来隔。伊余何为者,勉励以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还在归舟,谅哉宜霜柏!”尽管此后他又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泽令,但据萧统的《陶渊明传》所载:“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可见,他做彭泽令只是想为归隐生活做好物质准备。
阿德勒心理学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因为我们都发现我们自己所处的地位是我们希望加以改进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陶渊明是仕途理想的失败者。他无疑有改变自己境况的想法,有实现理想的热情。早在出仕之初,他就在《命子·其七》中提到自己境况的惭愧:“嗟余寡陋,瞻望弗及。”以至儿子降生之后,他害怕儿子像了自己:“厉夜生子,遂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然而,他数次出仕所选择归属的政治主公,且不论在历史上拥有怎样的评价,单从陶渊明彼时诗作中所流露的情绪来判断,起码在陶渊明眼中,他们带给他的是巨大的失望。同时,相比自己祖辈的煊赫业绩,他一生的从政为官不过是所谓参军、祭酒和幕僚,内心的巨大落差可以想见。这一细微心理,我们也可以从《命子》中窥得。《其一》至《其五》他不厌其详地叙述自己家族曾经的荣耀,对陶侃以上的先祖都具体提到职位,但写到自己父亲,仅仅“於皇仁考,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冥兹愠喜”四句,赞扬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尚,并未言及具体官职,有学者推测,或许因为陶逸官职微小而耻于言及。
当个人面对一个他无法适当应付的问题时,他表示他绝对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此时出现的便是自卑情结。最后一次任职彭泽令,陶渊明认定仕途对他而言已经不再现实,便全然消退了进取心,任职所得上百亩公田,“悉令吏种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萧统《陶渊明传》),他在彭泽令上的迁延,仅仅为了酒食无忧。官职在他眼里已然失去了吸引力,以致督邮视察,他连束带相见都不愿。最终,陶渊明彻底放弃了继续做官的想法,在41岁那年,从彭泽令任上辞职回家,终身再未出仕。
阿德勒说:“没有人能长期地忍受自卑之感,它一定会使他采取某种行动来解除自己的紧张状态。假使一个人已经气馁了,假使他不再认为:脚踏实地的努力能够改进他的情境,他仍然无法忍受他的自卑感,他仍然会努力设法要摆脱它们……他却不再设法克服障碍,反倒用一种优越感来自我陶醉,或麻木自己。……如果他觉得软弱,他会跑到能使他觉得强壮的环境里去。”当一个人无法通过正面努力改变自己的境况以消除自卑感的时候,他便会采取另外的方式使自己获得优越感从而摆脱自卑感,比如逃避。在陶渊明放弃了最初确立的那张“统觉表”——为官道路之后,为了摆脱巨大的自卑感,他跑到“能使他觉得强壮的环境里”去了,那就是他的田园归隐之路。
陶渊明辞去彭泽令之初,便写下著名的《归去来兮辞》,表明与官场彻底决裂、终生不仕的决心,为历代学者推崇和喜爱。郭预衡先生说:“在《归去来兮辞》中,他历数自己辞别官场后的归途之乐、安居之乐、天伦之乐、田园之乐、山林之乐、悟道之乐,出语真诚,绝无丝毫矫情。”颜延之评论说:“赋诗归来,高蹈独善。亦即超旷,无适非心。”(《陶徵士诔并序》)然而,也有越来越多的学者注意到了此篇中隐隐流露出的痛苦与失落。比如,在描写归家之喜的字里行间,我们能看到他孤独的身影(“抚孤松而盘桓”,“怀良辰以孤往”)和他无奈的感叹(“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他在文中反复劝谏自己“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己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惶惶欲何之?”同时,还反复告诫自己“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应当“乐夫天命复奚疑”。这些劝谏和告诫是他意欲摆脱痛苦和失落的内心反应,而造成他痛苦和失落的根本原因,就是仕途失意带来的自卑情结。所以,此中的欢乐是否可以看作是作者对于自己的一再说服,对于世人的一种申明和态度,是为了战胜自卑感、争取优越感而采取的补偿行动呢?
陶渊明在归隐后第二年,写下了著名的《归园田居五首》,描写田园生活的乐趣,并一再表明对于曾经的仕途生涯的悔憾之情,这几首诗中流淌出的恬淡、自然的田园情调让历代文人雅士神往,作者所表现出的高情雅致也令无数学者仰慕,从而被视为陶渊明田园诗的代表作。但在《其四》中,他写道:“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其中包含的沧桑感和痛苦情状如在眼前。这种痛苦沧桑和前几首的恬淡平静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人不由联想起《归去来兮辞》相同的情境。
每人都有的优越感目标,是属于个人独有的。它决定于他赋予生活的意义,而此种意义又不单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它建立在他的生活样式之中,并像他自己独创的奇异曲调一样地布满于其间。陶渊明在仕途无望后选择“归隐”作为争取优越感的途径,也是有一定依据的。首先,隐逸之风由来已久,儒、释、道三家都有对于隐逸生活的哲学论证,为他选择隐逸道路提供了强有力的精神支柱。许由,尧帝欲禅天下于他而坚辞不受,洗耳颖水,隐居山林,尧帝封其为“箕山公神,配食五岳,后世祀之”;商末伯夷、叔齐曾隐居首阳山,《论语》有云:“伯夷叔齐何人也?古之贤人也。”孔子认为:“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易经》云:“不事君侯,高尚其事”。其次,当时社会对于隐逸生活的推崇,也使之成为他不仕之后的首选。魏晋时代,儒家独尊地位逐渐瓦解,老庄思想开始兴盛,加之社会秩序混乱,文人学者间逐渐出现玄学盛行、崇尚清谈的风气,隐逸之风也逐渐发展至巅峰。著名的如“竹林七贤”。在陶渊明的周围,隐而不仕的例子也比比皆是。陶渊明父亲据说晚年曾隐居在家,其妻翟氏出身于以隐行著名的翟汤家,叔父陶淡、其母之叔孟漏均是隐者。此时,曾集中出现多部记载历代隐士言行的书籍,如嵇康的《圣贤高士传》、皇甫谧的《高士传》、孙绰的《至人高士传》等,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了社会的价值取向。总而言之,陶渊明时代,“隐逸”已经成为文人的集体无意识,成为他们仕途之路绝断后的不二选择。
当然,优越感目标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它是“在摸索和绘测中固定下来的”,是“动态的趋向”。如果说刚刚归隐的陶渊明说起他的田园生活时,还有些弄性使气的成分,随着时间的推移、心情渐渐的沉寂,他开始更大程度地体会到归隐田园带给他的心灵的自然。只是,他还会不时想起那曾经的少年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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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046(2011)10-02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