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莉
(北京工业大学)
新英雄传奇儿童英雄形象系列分析
◆戴 莉
(北京工业大学)
儿童是新英雄传奇小说中一类重要却常被人忽视的一类英雄形象。儿童英雄书写的意义在于:以成人英雄为参照,儿童英雄一方面表现出超出年龄的成熟和责任担当;另一方面,儿童对成人的依赖是对人民群众与党和政府关系的模拟,深刻地体现了人民群众与党和政府之间的关系。
传奇小说 英雄形象 少年儿童
新英雄传奇中有一类特殊的英雄形象,他们虽然人数不多,却也是英雄书写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就是“小鬼”——儿童英雄。“小鬼”在延安有特定所指:他们一般参军较早,虽然年龄小,但是军龄并不短,“小鬼”在部队中一般担任包括通讯员、勤务员、号手、侦察员、演员、教员等工作,是人民军队的正式一员。本文所要讨论的不仅仅是这些已经获得正式军人身份的少年,还包括那些并没有正式加入部队、和父母一起居住的孩子,他们在这场革命中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所以本文所使用的“小鬼”的概念和从苏区开始流行沿用至延安的“红小鬼”、“小鬼”的概念并不完全一致。本文所说的“小鬼”英雄中的“小鬼”是更宽泛意义上的少年儿童。
“小鬼”是儿童,年龄小,不过想要给“小鬼”定义一个比较确定的年龄界限却比较为难。国际上关于“儿童”年龄的界定并不一致,而且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个体成熟的年龄也会有所差异。从新英雄传奇的文本来看,作家知识分子在写作的时候也没有在儿童的年龄上过多纠缠,而是直接将儿童英雄作为一类和男性英雄群、女性英雄群并列的一类独立英雄群体来塑造,所以哪些属于儿童英雄形象不存在太多的干扰。新英雄传奇中的儿童英雄数目并不多,但是几乎每篇小说中都会插入一两个小英雄的故事,比如《新儿女英雄传》中的牛小水、《烈火金钢》中的小虎、《敌后武工队》中的小秃等。专门以儿童英雄为中心的儿童英雄文学创作在新英雄传奇写作中也不多,只有少量的比如《雨来没有死》、《鸡毛信》、《小侦察员》以及周而复创作的一系列“晋察冀童话”等。虽然儿童英雄数量少,不过他们和成年英雄的区别非常明显,这个小小的英雄群体有着鲜明的群体特征。
由于儿童英雄年纪都不大,所以他们的责任既不是和男性的成年英雄一起上战场杀敌,也不是和妇女英雄一起作好战后支援,比如宣传、纺织、或当卫生员之类。新英雄传奇中的儿童英雄的神奇之处主要还是显示在战前准备工作上,一般是利用他们年纪小,不容易引起敌人注意的优势,负责查查岗哨,传递消息等方面的工作。虽然他们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但是他们对于自己所担负的革命事业却有着充分的认识,表现出超常的责任心。当出现危险时,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逃生,而是如何完成任务,甚至牺牲生命也毫不畏惧。《小英雄》(周而复)中,四喜子在送完情报返乡的途中不幸被敌人给抓住了,鬼子逼他带路,他大声地回答说:“国民公约第十三条:不给敌人和汉奸带路。”表现出中国人的脊梁。《烈火金钢》中的小虎在敌人扫荡时不幸被抓,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他一点不为所动,说:“死了没关系!”这些小鬼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大无畏精神和超常的责任感,和成人英雄相比也毫不逊色。
“小鬼们”年纪不大,但在敌人面前,个个都表现出少年特有的机警。他们发挥年纪小的优势,在敌人的盘查中一次次蒙混过关,完成任务。《敌后武工队》中的小秃面对夜袭队的盘查,想起爹告诉的“遇事要长个心眼”,于是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满带哭腔地大声叫“爹”,让人只以为他是情急之下只会叫“爹”的小孩,而不知道他其实是在向走在后面的爹提醒:前面有情况。然后他奶声奶气地告诉汉奸们,他是去给爹送干粮的。小秃的表演成功地使夜袭队消除了对他的警惕,将情报送到了武工队。而《小六儿的故事》中的小六儿,更是聪明过人。他仔细地研究了铁轨的结构,了解火车行驶时对铁轨的要求,开动脑筋,使敌人的火车在行进途中脱离轨道,“摔死了七个鬼子,有十八个鬼子受了伤”。在残酷的战争年代,儿童们的机智和勇敢是对成人的鼓励,他们举重若轻的反映,机智灵活的举动,都给予敌人意料不到的层层打击。
新英雄传奇的作家们在表现儿童神奇的革命战绩时,一方面把儿童英雄无限放大,以类成人的责任担当,英勇的行为来表现儿童英雄的伟大;另一方面也照顾到儿童的心理、行为特点,以切合儿童身份、特点的语言,表现出小英雄童心未泯的一面。
《小六儿的故事》(周而复)中,小六儿目睹嫂子的惨剧之后成天闷闷不乐,寻思给嫂子“报仇”。他起先是小小地捉弄了一下“鬼子”,随即感觉到“捉弄鬼子不算什么”,“要杀他几个才过瘾”,于是小六儿发动脑筋,终于想出了办法。他带领村里的小朋友们做一个有趣的游戏——收集鞋子。小六儿想出的办法在实际生活中是否可行暂不讨论,但是他的行为却充分体现了儿童行为的特点:小六儿对于“报仇”的执着和对于游戏的认真精神是一致的。或者说,小英雄们把对游戏的认真转移到了革命事业上。小六儿对付敌人的过程就是带领小伙伴玩游戏的过程,虽然是战争,但是却充满了游戏的轻松和乐趣。
小英雄们对于革命的忠诚,除了出于民族大义的觉悟之外,还表现出儿童对于成年世界的向往,或者说,小鬼们渴望被成人世界接受、认可,这也是典型的儿童心理。《小英雄》中的四喜子在送完信后,心中喜滋滋的:“今儿个又‘抗’了一次‘日’了。”在日常生活中,“抗日”是成人的所为,而四喜子以能做成人的事、能得到成人的认可而高兴。《敌后武工队》中的小秃和爹一起掩护武工队的同志过关成功后,自得地问:“爹,咱这又算做了件抗日工作吧?”儿童出于对成人世界的好奇和向往,会有意识地以成人为参照,模仿成人的行为。对成人世界的向往突出了儿童的天性,表现出儿童英雄和成人英雄不同的特点。
总的来说,小英雄们人数虽然少,但作为一个独立的形象系列,他们有其他英雄形象不能取代的审美意义和写作价值。他们英勇的革命行为生动地证明了“少年儿童是抗战中的一支小生力军”。他们是中国的子民,也是中国未来的主人。细读新英雄传奇文本,我们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儿童英雄的行为其实是对成人世界的模仿,几乎每一个儿童的英雄事业都有“大人”的参照在其中。小秃(《烈火金钢》)在父亲郭洛耿的教导下认识了抗日救国的道理,并在父亲的影响下参加了抗日的伟大事业;牛小水(《新儿女英雄传》)也是在哥哥牛大水的影响下一步步走向革命。这些儿童英雄们在父辈的指引下成长,作家对这些小英雄的塑造也以父辈为参照,以“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方式来讲述。他们不仅具有成人才具备的“道义上的使命感”和“感时忧国的精神”,而且他们的脾气、性格等外在方面都表现出对成人英雄的继承:
“这孩子(指孙小虎)心里秀密,跟他爹的性情差不多,素常就不愿意多说没有用的话,遇事总是小心谨慎。可是,要到了紧关节要的时候,那可是敢说敢当,敢作敢为。别看他一声不响也不抬头,他的小心眼儿里头正在打主意。他想:这么多的人都被敌人抓去弄死了,我还能活得了?要想活命就得想个办法”(烈火金刚》)。
在关于儿童教育问题上,传统中国的儒家教育习惯于用成人的标准要求儿童,而不是尊重儿童的生活习惯、情趣、理想,尤其是将来要继承家业的男孩,从一开始就以家族的继承人为目标,从知识、礼仪、能力等各方面来训练他。20世纪初期,两个来到中国的传教士以震撼的笔触写到了他们所见到的一对中国父子:
“在一个明媚的春日下午,一位中国官员带着他的小儿子造访了我在北京孝敬胡同的家。父亲和儿子的穿着几乎一摸一样,就像他们是孪生兄弟一样:黑色缎子靴,蓝绸裤,蓝绸长上衣,蓝色织锦马甲,还戴着蓝缎子无沿帽。儿子在各方面,甚至是举止仪态,都像是父亲的一个袖珍版本。”
在外国传教士看来,这一对古老中国的父子的相似性很让人惊讶。其实也许平时父亲和儿子还不会这么装扮,正是对这一次拜访的重视使得儿子成为了父亲的“袖珍版本”。不过这倒透露出中国人对于儿童教育的最高理想:子“肖”父。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儿子首先是父亲的儿子、祖父的孙子:“以前的人对于儿童多不能正当理解,不是将他当作缩小的成人,拿‘圣经贤传’尽量的灌下去,便将它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说小孩子懂得什么,一笔抹杀,不去理他。”
子“肖”父,这是传统中国教育的目标。孙小虎被围剿之后的种种行为,充分证明了他不愧是他爸爸的儿子。儿童出于对成人世界的好奇和向往,会有意识地以成人为参照,模仿成人的行为,所以孙小虎的塑造应该说有心理学上的依据,不过新文学传奇的写作者们并没有把儿童们的行为定义在模仿层次,而是有意识地将儿童塑造成“缩小的大人”,表现出儿童英雄非同一般的觉悟,实现“老子英雄儿好汉”的现代书写。
儿童形象的塑造是以其父辈为参照的,但是儿童英雄形象在故事中的叙事功能和成人英雄形象还有所不同:儿童代表了国家的未来,民族的希望。所以儿童形象也可以说代表了新英雄传奇作家对于国家的希望和想象。成人的世界纷繁芜杂,除了英雄之外,还有汉奸、地主,但是儿童世界则相对来说成分单纯、统一。我们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新英雄传奇中写到的少年儿童形象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英雄。也就是说,他们都是苦大仇深的人民群众的孩子,而汉奸、地主的后代却从新英雄传奇中隐形了。新英雄传奇中的汉奸、地主当然也有后代,但是都已经成年,比如《林海雪原》中许大马棒的儿子们,《烈火金钢》中的何大拿的儿子何志武等,这些都是成人,而他们未成年的后代则被有意无意地跳过去了。或者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儿童是祖国的未来、民族的希望,所以,儿童形象不容玷污,新英雄传奇中的儿童形象一概都是健康、向上的。也就是说,除了传统教育对于儿童的设定,儿童英雄所担负的叙事功能也是儿童英雄形象的成因。从这样的叙事功能出发,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小英雄》(周而复)中的四喜子面对敌人的刺刀大声地回答:“国民公约第十三条:不给敌人和汉奸带路。”也才能够明白为什么《雨来没有死》(管桦)中雨来对于自己身份的认定:“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热爱自己的祖国!”儿童对于自己“国民”身份的认定和坚持表现出超出自己年龄的早熟的责任感。或者说,由于叙事的需要,新英雄传奇作家们在儿童英雄身上安置了无限的道德责任。
不过这种道德责任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实现,进而可以依赖,则是另一个问题。或者说,新英雄传奇作家对于儿童英雄形象的定位并不是现在——当下的时刻,而是未来,他们代表的是将来的中国人。而在现在,他们仍然是脆弱的,需要保护的一群。或者说,他们的坚强、成熟、责任,主要还表现在临敌的时候;一旦他们艰难地完成任务,他们孩子气的一面就会表现出来。《敌后武工队》中的小秃在临敌时表现得机灵而镇静,而一旦事情过去,来到安全的地方和武工队的同志们会面之后,小秃又完全显露出孩子的本性:
“小秃稍一愣神,像迷路的孩子,见到了亲人,迎着刘文彬他俩跑去,土坷垃一绊,跌倒了,‘哇’的一声哭起来。他俩凑到跟前一看,小秃手里紧握着一颗盖子揭开,拽出弦来的手榴弹。‘孩子,别哭!’刘文彬左手一扶,将小秃的上半截身子揽在怀里(《敌后武工队》)。”
小秃的脆弱和之前面对敌人盘查时候的临危不惧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敌人面前,小秃表现得像一个成熟的大人,而见到武工队的同志们之后,小秃“像迷路的孩子,见到了亲人”一样跑上前去,“土坷垃一绊,跌倒了,‘哇’的一声哭起来”。见到亲人时候的喜悦、心急、委屈表露无疑。这些都符合一个孩童的天性。但是,作家在此表现儿童英雄的天性,并不在恢复儿童英雄的年龄,使他们的行为符合他们的年龄、身份,或者说,不仅仅如此。小秃对于武工队同志的信任和依赖,说明儿童需要保护,以及他们对于成人世界的依赖,而提供给小秃保护的武工队的同志,他们取代了小秃的父亲的位置,成为小秃的亲人和依靠。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儿童英雄是成人英雄形象的补充。由于年龄、身份的限制,成人英雄不可能向孩子一样将真实的感情,比如脆弱、委屈流露出来,因此,他们对于党和政府的依赖,寻求保护的心理也不可能像一个童真的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彻底释放。儿童是对成人世界的模仿,儿童英雄和成人英雄之间的关系也是成人英雄和党和政府的关系一个模仿,或者说再现:前者是需要保护的弱者,而后者为前者提供保护。儿童英雄的存在,使我们更能深刻地体会人民群众与党和政府之间的关系。
[1][瑞士]J·皮亚杰,B·英海尔德著,吴福元译.儿童心理学.北京:商务出版社,1980.
[2][意大利]玛丽亚蒙特梭利著,王坚红译.吸收性心智.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4.
[3]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
[4]叶伟才.少年儿童是抗战中的一支小生力军.新文学史料,2000.
[5]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
[6][美]泰勒·何德兰,[英]坎贝尔·布朗士著.魏长保等译.孩提时代:两个传教士眼中的中国儿童生活.北京:群言出版社,2000.
[7]周作人.儿童的文学.新青年,19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