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兵弱”说小考

2011-08-15 00:46
黑龙江史志 2011年15期
关键词:孟尝君中华书局齐国

刁 俊

(鲁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山东省 烟台 264000)

春秋战国时期,齐国出现过像齐桓公这样的霸主,也出现过像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这样的经典战例。但荀子却在其《议兵篇》中却尖锐的指出齐国虽然富庶,但军事上却外强中干,并称齐军“倾侧反覆无日,是亡国之兵也,兵莫弱是矣”。[1]《议兵》为何荀子称齐国“兵弱”呢?笔者认为是齐国特殊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共同造成了这一特殊现象。

一、重商主义的盛行是造成“兵弱”的经济因素

从历史上看,齐国的统治者和当权者都将“富国”作为执政的首要目标。太公望初封齐地时,“地潟卤,人民寡”,于是太公至国后“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2]《齐太公世家》管仲辅佐齐桓公,直言“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3]《治国》齐景公“有马千驷”[4]《论语·季氏》;齐宣王也向孟子承认自己“好货”。[4]《孟子·梁惠王下》由于统治阶级的支持,齐国的工商业极为发达。商品经济的繁荣和商人生活的富足深刻地影响了齐人的价值观,商人之间“相语以利,相示以赖,相陈以知贾”,[5]《齐语》为了追求财富,“虽万仞之山无所不上,深渊之下无所不入焉”。[3]《禁藏》在这种重商主义思想影响下,齐人逐渐产生了趋利避害的心理,成为导致齐人怯战的根源。

首先,使齐国过分依赖计谋在战争中的作用。齐国的军事思想核心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6]《谋攻》尽量避免直接的军事冲突,而采用谋略克敌制胜。形成这种思想的根源正是由于齐人安逸于生活,贪生怕死的怯战心理。如马陵之战前,魏将庞涓就不屑地称“我固知齐军怯”。而孙膑认为“三晋之兵素悍勇”而“齐号胆怯”,因此必须设法“因其势而利导之”。[2]《孙子吴起列传》于是便采用了以走代战,减灶增兵等策略,最终击败庞涓。此战的胜利并非齐军战斗力胜过魏军,而是孙膑的个人智谋和战略战术运用得当,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齐兵怯战的不足。但是从长远角度来看,像孙膑这样极善用兵的军事家毕竟只是少数,军事理论的发展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齐人怯战的问题,相反却进一步助长了士兵的投机心理,使他们寄希望于各种奇谋妙计,从而忽视了战争的残酷性和复杂性。

其次,使齐国过分重视战争中的利害权衡。孙子在其兵法中多次强调利的重要性,如“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火攻》),“是故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九变》),“军争为利”(《军争》)等。因此齐国对战争中的利害得失极为重视,常常权衡而不能谋定。前314年,燕国内乱,齐宣王趁机伐燕,孟子劝说其助燕平乱,但宣王却在“取之”与“勿取”的矛盾中犹豫不决,[4]《孟子·梁惠王上》结果贻误战机,齐军在燕人的反抗和秦楚等国的打击下而失败。为了尽可能的减少损失,齐国采用的战争模式多是援护作战和配合作战。前者如为了保护赵、韩两国免受魏国侵略而发动的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后者如齐湣王时助赵国攻灭中山国,以及助韩赵魏三国攻秦等。这类战争符合“利战”的标准,但是另一方面却相对缺乏独立指挥性和正面对抗性,导致后来齐国将领素质普遍下降,既缺乏应对大战恶战的勇气,也没有及时判断战场局势的能力。前284年的济西之战,燕楚韩赵魏五国联军伐齐。齐将触子不敢与其正面交锋,企图借济水以抗联军,后在齐湣王的催促下不得已而出战,旋即又畏战思退,“因以一乘去,莫知其所,不闻其声”,[8]《慎大览》结果齐军被联军击溃,主力尽失。乐毅率燕军趁势下齐七十余城,齐国几乎灭亡。

二、军功设置不合理是造成“兵弱”的政治因素

春秋战国时期战争征伐不断,各国都十分关注军队的建设,对军功爵制也也十分重视。因为赏赐和爵位关系到本国人民参与战争的积极性,更直接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齐国也十分重视军功爵制的作用,孙膑认为国家的要想强大,必须要有一批能够拼死效命的“杀士”,而培养“杀士”的前提就是“明爵禄”。[7]《杀士》但是在实际操作上,齐国的军功设置却极不合理,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军队的士气。主要表现有以下三点:

赏赐单薄。齐法规定:“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无本赏矣。”[1]《议兵》即斩获敌人一具首级则可获金一锱(四分之一两),除此以外再无其它赏赐。同样是斩首一级,秦国的赏赐则极为丰厚:“赏爵一级,益田一顷,益宅九亩”,[9]《境内》不但有经济上的封赏,还有政治地位的提高。齐人善于经营,可以通过安全的方式聚累财富。相比之下,士卒在战场上冒着生命危险,奋勇杀敌,最终却只能获取少量的金钱报酬,因此难以提高军队的士气和士兵的积极性。另外单一的经济赏赐,使得齐军具有浓厚的佣兵性质。齐国征兵,多是“去赁市佣而战”。荀子批评其:“是事小敌毳,则偷可用也,事大敌坚,则涣然离耳。”[1]《议兵》这样一支部队面对弱小的敌人还尚可一战,但是遇到强敌便不堪一击。

只重斩首率。虽然春秋战国时期各国都很重视斩首率,并将其作为计算军功的重要标准。但是齐国在执行这一标准时却过分重视斩首的数量,而忽视其他因素。如秦国则在重视斩首率的同时,也强调“一人羽而轻其四人”的原则。一伍的五人中一人战死,其余四人即获罪,必须“得一首则复”,[9]《境内》即用敌人的首级将功折罪。这样一来,既加强了士卒间的团结与关怀,也提高了部队的求胜欲望。相比之下齐国只重视斩首率,士兵个人用敌人首级兑换赏金的数额与战争的胜败以及己方的人员损失都没有关系。因此齐国士兵大都各怀私心,只关心自己获得的敌首数量而不关心战争的胜负,或是逞匹夫之勇而将自己的战友置于险地。同样,对战争作出重要贡献,却未能获取首级得士兵,就不能获得赏赐。因此齐军缺乏必要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军心也极为涣散。

不设官爵。齐国早在管仲改革时就采用了军政一体制度:“五家为轨,故五人为伍,轨长帅之;十轨为里,故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帅之;四里为连,故二百人为卒,连长帅之;十连为乡,故二千人为旅,乡良人帅之;五乡一帅,故万人为一军,五乡之帅帅之。三军,故有中军之鼓,有国子之鼓,有高子之鼓。”[5]《齐语》在这种模式下,基层的行政官员也同时担任军职,而军队的统帅则由高级贵族垄断,并没有能凭借战功累迁而形成的军功贵族。相比之下秦国则采用了二十级军功爵制,前四级为民爵,五级之后则为官爵,且秦法规定:“宗室非有军功,不得入属籍。”[2]《商君列传》因此无论贵族平民,军功是获得爵禄的前提条件。齐国军队的领导权长期掌握在不谙军事的贵族和行政官员手中,士兵在军中受到军官的歧视和压制,缺乏凭借战功以晋身的动力。虽然齐庄公曾设“勇爵”,但却是并非军功爵位,而只是其个人蓄养和嘉奖勇士的手段。

三、任侠好勇的民俗是造成“兵弱”的传统因素

齐国从太公望开始就采取“因其俗,简其理”[2]《齐太公世家》的治国方针,因循东夷人的传统与习俗。管仲辅佐齐桓公时,也采用“与俗同好恶”的政策。[2]《管晏列传》史载齐俗“贪粗而好勇”[3]《水地》,“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2]《孟尝君列传》且“齐人隆技击”,[1]《议兵》“勇于持刺”。[2]《货殖列传》齐人民风剽悍,又精于武艺,但为何又会有“兵弱”的现象呢?

首先,齐国极为重视个人英雄主义。齐国自古尚武,上至君主下至百姓尽皆如此。齐庄公“陈武夫,尚勇力”[10]《外篇》,齐湣王认为“讵士也,见侮而不斗,辱也!”[11]《迹府》因此齐国国内好勇任侠,争强斗胜蔚然成风。齐国也多出勇士、力士,如殖绰、郭最、椒丘欣、庆舍等,而天下闻名的刺客聂政“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荆轲“其先乃齐人”,[2]《刺客列传》都深受齐风之影响。但是另一方面齐国却出现了“国多私勇者,其兵弱”的现象,[3]《禁藏》原因就是齐人的任侠好勇导致个人主义思想膨胀。这些勇士过分注重自身的名誉从而忽视了国家和君主的利益。如齐灵公时的寺人夙沙卫颇有智勇,但却因个人私怨“杀马于隘以塞道”,[12]《襄公十八年》断绝殿后之军的退路。又如齐景公时的田开疆、公孙接、古冶子都是“以勇力搏虎闻”的勇士,但是晏婴却认为他们“上无君臣之义,下无长率之伦,内不以禁暴,外不可威敌,此危国之器也”,[10]《谏下》因此设计将三人除之。

其次,养士制度下的私义思想。春秋战国时期各国贵族和士大夫都蓄养有大批门客,既供个人差遣咨询,又为国家储才,其中勇武之士不在少数。齐国孟尝君的门客中大部分是武士,《史记》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家矣。”[2]《孟尝君列传》齐人豪爽尚义,知恩图报。他们认为既受主人衣食俸禄,即应竭尽所能以维护主人的利益,即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但是同时也将国家大义与世俗道德弃之不顾。如孟尝君过赵,听到赵人玩笑其身材瘦小,于是“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2]《孟尝君列传》众门客仅因一句玩笑就大肆滥杀无辜,既破坏了孟尝君个人形象,又损害了齐赵两国的邦交。因此《管子》斥责其行为是“以遂忿为勇”,[3]《法禁》实不可取。而在保卫孟尝君封地薛的战斗中,面对强大的楚国,这些门客也表现得异常悍勇,没有丝毫怯战的迹象。但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行为并非是保卫齐国的公战,而只是为了报答孟尝君对自己个人的恩惠,即为个人之利而开展的大规模私斗。正是这种狭隘的私义思想,使得司马迁在肯定齐人“勇于持刺”的同时也批评其“怯于公战”。[2]《货殖列传》

四、轻兵重论的学术环境是造成“兵弱”的文化因素

齐人不但勇猛强悍,而且聪明多智。史载齐人“谄谀褒诈,[3]《水地》“多匿智”,[2]《货殖列传》这与齐国商业发达,人民善于经营是密不可分的。同时由于商业本身具有开放性和流动性的特点,使得齐国国内的学术氛围也较为宽松自由。但是这样学术环境却使得齐人执着于辩论是非,追捧能言善辩之士,却忽视了军事建设重要性,主要表现有以下两点:

聚才论政,避不言兵。历代齐国的统治者都十分注重招揽人才,太公望“举贤而尚功”;[13]《齐俗训》齐桓公设稷下学宫,招致贤者;(1)齐宣王更是“喜文学游说之士”并有“邹衍、淳于髠、田骈、接子、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者复盛,且数百千人。”这些学者虽然“著书言治乱之事”[2]《孟荀列传》,但观点大多属于学术性质,不能直接应用于实践。且各家思想“各引一端,崇其所善”,[13]《艺文志》彼此间相互攻讦,辩论不断,更使得齐国统治者难于选择。且这些学者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避不谈兵。如邹忌鼓琴见威王,以音律言治国之道,又以大义答辩士淳于髡所举微言五事,是以论政无出其右者。但是在其当政时期齐国发生的两次大战中(即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面对赵国和韩国的求援,邹忌都认为“不如勿救”,[2]《田敬仲完世家》可见其虽然善于政治,但是却对军事一窍不通,因此以推脱的语气避而不谈。而像这样数以千百计的能言善辩之士充斥齐国的学术与政治领域,齐国的统治者自然无法听到“强兵”之策。

以兵为凶,矫枉过正。齐人认为兵为凶器:“贫民伤财,莫大于兵,危国忧主,莫速于兵。”[3]《法法》虽然过度征伐的确会导致“失国家,危社稷,覆宗庙,灭于天下”。[3]《五辅》但是却不能因此而忽视兵战对国家的意义。《孙子兵法》开篇即云“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6]《始计》春秋战国时期征伐不断,在这样的乱世想要避战苟安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齐国统治者稍有尚武之念,即会遭到学士们的批评与驳斥。如孟子见齐宣王,不谈宣王所问“齐桓、晋文之事”,继而认为宣王“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的志向会使齐国“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4]《孟子·梁惠王上》这种不了解战争,又对战争完全持否定的观点进一步导致齐国“兵弱”现象的加剧,最终导致齐国在群雄并起的战国时代偏安一隅,最终迎来自己灭亡的命运。

注释:

(1)徐干《中论·亡国篇》:“齐桓公立稷下之宫,设大夫之号,招致贤人而尊宠之。”郭沫若《十批判书·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认《中论·亡国篇》中的齐桓公应为齐威王。

[1]安小兰.荀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9.

[3]李山.管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9.

[4]朱熹.四书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4.

[5]尚学锋、夏德靠.国语[M].北京:中华书局,2007.

[6]孙武.孙子兵法[M].上海:上古籍出版社,2007.

[7]骈宇骞.孙膑兵法[M].北京:中华书局,2006.

[8]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9.

[9]石磊.商君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9.

[10]陈涛.晏子春秋[M].北京:中华书局,2007.

[11]谭叶谦.公孙龙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7.

[12]左丘明.左传[M].长沙:岳麓书社,2006.

[13]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

[14]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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