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大运河

2011-08-15 00:44戴永新
文艺评论 2011年10期
关键词:汴河隋炀帝大运河

戴永新

大运河,从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开凿邗沟起到今天已近2500多年了,大运河的开凿,实关国家经济发展和封建社会的长期稳定,对后世的影响极其深远。伴随大运河千古流淌,不少文学精品产生,尤以唐代诗人存留运河篇章最多,从时间分布来看,初、盛唐诗歌中出现直接命题的较少,中晚唐及五代时期较多。从内容上看,随着唐代历史的进程,借大运河以古鉴今的抒怀作品增多。唐代诗人将他们的审美情趣和时代心理不断地积淀到大运河及其沿岸美丽风光上,使其意蕴不断丰富。

隋唐大运河是唐代漕运的主要运输线,主要包括汴渠、山阳渎邗沟、江南运河。唐代没有大规模地开凿运河,主要是对隋代故运河的疏浚整理。隋炀帝曾令河南淮北诸郡民众,“自洛阳西苑引谷、洛水达于河,自板渚引河入汴口,又从大梁之东引汴水入于泗,达于淮。”①开掘了名为通济渠的大运河,通济渠就是唐宋时代的汴河,唐代曾改名广济渠,但一般仍以汴河、汴水相称。汴河成为大运河中最主要的河段,连接黄河和淮河,西通河洛,南达江淮,南方的物资和商旅,从水路到洛阳和长安都要由此经过。由于大运河的作用,使诗人将“汴河”纳入了诗歌成为意象。据统计,《全唐诗》中31首诗歌中出现了汴河、汴水的意象,而且出现了直接以“汴河”为题目的诗歌,如李益《汴河曲》、皮日休《汴河怀古二首》、杜牧《汴河怀古》、徐凝《汴河览古》、胡曾《咏史诗·汴水》、李敬芳《汴河直进船》、罗邺《汴河》、罗隐《汴河》、许棠《汴河十二韵》、汪遵《汴河》、许浑《汴河亭》等。还有16首出现汴(隋)堤柳的意象。初、盛、中唐只有李世民、王泠然、白居易、刘禹锡、李益五位诗人的五首诗歌涉及,其他都是晚唐五代时期的作品。晚唐时,王朝进一步走向衰败,宦官操纵时局,士大夫党争不休,藩镇对抗朝廷,经济也日渐凋弊,诗人往往通过对历史遗迹的描写,历史事件的记录,历史人物的品评来表达自己对现实的关注,对历史的反思和人生的感悟,因此“汴河”“汴堤柳”的意象,也出现在咏史诗中。通过这些意象,诗人批判了隋炀帝的骄奢淫逸,致使隋朝灭亡。

对隋炀帝的批判,主要围绕着开凿大运河的目的、大运河开凿、隋炀帝到江南巡游的奢华以及给老百姓带来的痛苦等方面展开。对大运河开凿的目的,很多诗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如许浑的《汴河亭》“广陵花盛帝东游,先劈昆仑一派流”,汪遵的《汴河》:“隋皇意欲泛龙舟,千里昆仑水别流。”罗隐的《汴河》:“当时天子是闲游,今日行人特地愁。”都认为隋炀帝为了巡游而开凿了大运河。王泠然的《汴堤柳》更是直接指出开河的原因:“隋家天子忆扬州,厌坐深宫傍海游。穿地凿山开御路,鸣笳叠鼓泛清流。”依《隋书》的记载,大业元年(605年)三月戊申,隋炀帝发布了“巡历淮海,观省风俗”的诏书。辛亥“发河南诸郡男女百余万,开通济渠。”庚申“遣黄门侍郎王弘、上仪同于士澄往江南采木,造龙舟、凤、黄龙、赤舰、楼船等数万艘”。八月壬寅,“上御龙舟,幸江都……舳舻相接,二百余里”隋炀帝就开始了巡游江都。从下诏到通济渠开通、以及巡游江南,只五个月的时间,行为如此急迫,所以难怪诗人认为开河的目的为胜游了。

隋炀帝不仅开河,而且“河畔筑御道,树之以柳。”②从洛阳一直延伸到扬州。诗人们在诗中反映了这种景象:“大业末年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西至黄河东至淮,绿影一千三百里”(白居易《隋堤柳》)。“天南与天北,此处影婆娑。”(《题柳》狄焕)规模之大,使人惊叹。江南巡游的场景更是使人叹为观止。“炀帝龙舟向此行,三千宫女采桡轻。”(徐凝《汴河览古》)“百二禁兵辞象阙,三千宫女下龙舟。”(许浑《汴河亭》)“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皮日休《汴河怀古》)隋炀帝造龙舟、楼船数万艘,用锦缆做船帆、船缆,汴河上二百余里锦帆彩缆,三千宫女跟随,阔气铺排,穷极奢靡。许棠《汴河十二韵》尖锐指出“所思千里便,岂计万方忧。”隋炀帝为了自己的游乐的方便,根本没有考虑给老百姓带来的巨大痛苦。隋炀帝开河、种柳、巡游耗费了大量的国力和民力,据《隋书·食货志》记载:“东都役使促迫,僵仆而毙者,十四五焉。没月栽死丁,东至城皋,北至河阳,车相望于道。”据《元和郡县图志》记载:“(巡游)所经州县,并令供顿,献食丰办者,加官爵,阙乏者,谴至死。”开凿大运河,巡游江都,加重了人民负担,给老百姓带来极大的痛苦,诗人慨叹道:“炀帝开河鬼亦悲,生民不独力空疲。至今呜咽东流水,似向清平怨昔时。”(罗邺《汴河》)“海内财力此时竭”(白居易《隋堤柳——悯亡国也》),连流淌的河水,也充满了怨恨之情。这“春半烟深汴水东,黄金丝软不胜风”(翁承赞《隋堤柳》)的柳树成了罪魁祸首,她“轻笼行殿迷天子,抛掷长安似梦中。”(《隋堤柳》翁承赞)使天子抛却家国社稷、一意作乐,从而导致国家的灭亡。“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更不回。”(胡曾《咏史诗·汴水》)隋堤柳也成了隋朝灭亡的见证:“锦缆龙舟万里来,醉乡繁盛忽尘埃。空馀两岸千株柳,雨叶风花作恨媒。”(江为《隋堤柳》)“游人闲起前朝念,折柳,孤吟断杀肠。”(杜牧《汴河怀古》)以至于后来折柳人们想起前朝也悲愤肠断。

以物咏史,诗人目之所触,其情绪受到感发,一般来说,吊古唱叹的意味很浓。面对“汴水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阙已成尘”(李益《汴河曲》),诗人讽刺之余,更多的是感慨。“搔首隋堤落日斜,已无馀柳可藏鸦。岸傍昔道牵龙舰,河底今来走犊车。曾笑陈家歌玉树,却随后主看琼花。四方正是无虞日,谁信黎阳有古家。”(吴融《隋堤》)在这种落日夕阳的冷情调中,河底行走的牛车,取代了往日锦帆龙舟的繁华,“梁苑隋堤事已空,万条犹舞旧春风。”(韩琮《杂曲歌辞·杨柳枝》)沧海桑田,人生多变于强烈反衬中,蕴涵异常丰富的暗示,引人深思。

以上这些诗歌对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无一例外地持批判的态度。诗人们由于受到《隋书》把前朝皇帝贬得很低的影响,而对隋炀帝进行了抨击,借隋炀帝荒淫残暴,终至亡国的史实,使人们在前朝兴亡的史实中,看到本朝现实痼疾,起到警世的效果。正如白居易在《隋堤柳》中写道的一样:“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亡国树。”

对于隋炀帝开凿的大运河,有的诗人看到隋炀帝的一己私欲,也有的诗人看到了大运河的开凿给唐代带来的利益,这是由于诗人在所处时代、人生经历、价值取向、审美心理、文化层次诸多方面存在着巨大差异,因而他们看待大运河的角度不尽相同,评判标准各异,作出不同的结论。

就大运河开凿的目的,晚唐诗人许棠的《汴河十二韵》中就提出:“昔年开汴水,元应别有由。或兼通楚塞,宁独为扬州。”隋炀帝开凿大运河诗人认为“别有由”。到江都巡游,是开凿大运河的理由之一,但是隋炀帝在同年又征发淮南十几万民工,用半年时间,对隋文帝时开挖的山阳渎进行疏通、扩大。大业四年(608年),征发河北100多万民工,修建永济渠,引沁水南达黄河,北到涿郡(今北京)。大业六年(610年),又在长江以南开挖江南运河,从京口(今江苏镇江)引长江水到达余杭(今浙江杭州)。如果仅仅为了江都游玩,大可不必开凿其他运河。这使人想到早在隋炀帝即位前,不仅有地方士族势力割据一方,而且人民群众的起义斗争连绵不断,而隋朝却因“关河悬远,兵不赴急”,不能有效地制止反叛。另外关中地区虽称沃野,然它的土地狭窄,所出产的粮食不够供给京师,所以经常漕运东南之粟。但是由于交通不便,“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绵布帛之饶,复衣天下”的江南物产不能及时运到关中地区。这正是许棠所说的“昔年开汴水,元应别有由”。开凿大运河,就可以大大缩短行程,从而把南方的经济重心与北方的政治军事重心联系起来,使南北成为统一的整体。

晚唐的皮日休更是看到了大运河的作用,在《汴河怀古》中写道:“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为多”,诗人不仅看到了开凿大运河的主观动机,也看到了其客观价值,即大运河作为水利工程造福后世时间之长;得益的地域之广,而把他的功劳和大禹治水相媲美。隋炀帝开凿大运河,给隋朝人们带来痛苦,但是它却成为衡量隋以后社会经济兴衰的标志之一。唐朝充分利用运河,形成了四通八达的水运网。当时运河港口尽收天下财富,汇聚着各地舟船。李敬芳的《汴河直进船》“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膏脂是此河。”形象地说明大运河对唐代经济政治的影响。由于唐朝的财政和粮食主要依赖于江淮地区,安史之乱后,北方出现藩镇割据的局面,“以赋税自私,不朝献于廷”。于是,唐室惟有竭力发展江淮漕运才能维持自己的生存。东南漕路遂成为此后唐朝的生命线,唐代江淮漕运涉及的地区主要集中在淮河下游以南的所谓“东南”40多个州郡里。“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膏脂是此河”准确地反映出大运河成为维系唐王朝的生命线的事实。

我们还可以看到唐代诗人笔下“公家遭运,私行商旅,舳舻相继”③的汴河运路带动了沿线城市的兴起、商业的繁荣。“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张祜《纵游淮南》)、“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李绅《宿扬州》)、“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王建《夜看扬州市》)的江都,“鱼盐聚为市,烟火起成村”(白居易《东楼南望八韵》)、“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杜荀鹤《送友游吴越》)的杭州,“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王建《寄汴州令狐相公》)的汴州,无不是商贾如云,繁华热闹之状不言而喻。城市之外的专门进行贸易的草市也是热闹非凡,“千里河烟直,青槐夹岸长。天涯同此路,人语各殊方。草市迎江货,津桥税海商。”(王建《汴路即事》)大运河带来了操着不同语言的四方客商,草市里的商贩们争相接收江南的货物,津桥旁的税官忙着征收泛海而来的商品税。通过这些对大运河沿岸商业及商业文化的形象描述,确实感受到“在唐之民不胜其利也”(皮日休《皮子文薮·汴河铭》)。

大运河,一直是中国重要的南北水上运输通道,“商旅往返,船乘不绝”,数不清的离别就天天在渡口上演着,刘禹锡在《杂曲歌辞·浪淘沙》中写道:“汴水东流虎眼文,清淮晓色鸭头春。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渡口也就成为人们别情的策源地和启航点,大运河、隋堤柳也就成为唐代送别诗的意象了。

《全唐诗》中,盛唐孟浩然的《适越留别谯县张主簿、申屠少府》,中唐孟郊的《汴州留别韩愈》、晚唐李涉的《醉中赠崔膺》、罗隐的《秋日汴河客舍酬友人》,这些送别诗中分别出现了汴河意象,水的流动不居、一去不返之状与担心亲朋有去无归相似,这流不断的水与人们离别、怀归之愁相似,也就与送别之情连在一起了。汤汤流水成为唐代诗人思想感情的一种重要载体,与人们的离情别绪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梁宋追游早岁同,偶然违别事皆空。年如流水催何急,道似危途动即穷。”(罗隐《秋日汴河客舍酬友人》)看到那流走不息的水,诗人感慨时光的流逝,又涌现着宦海浮沉的无奈;“炀帝陵边草木深,汴河流水空归海。古今悠悠人自别,此地繁华终未歇。”(李涉《醉中赠崔膺》)寂寞流淌的汴河水,如同离开朋友的落寞之情;“远客独憔悴,春英落婆娑。汴水饶曲流,野桑无直柯。”(孟郊《汴州留别韩愈》)亘古流动的汴河水,预示着诗人的颠沛流离,抒发了他们羁旅的感伤和离别的惆怅。

由于“柳”、“留”谐音,汉代以来,常以折柳相赠来寄托依依惜别之情。杨柳也成了离别、思念、相思的心灵符号。隋堤、隋堤柳也成了唐代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意象。“翠色折不尽,离情生更多。雨馀笼灞岸,烟暝夹隋河。”(狄焕《题柳》)雨中的灞岸、烟暝的隋河,翠绿的垂柳,都因离情而平添一份忧伤,那折不尽的柳枝,意味着无论友人漂泊何方都能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它是对友人的一种美好祝愿。隋堤、杨柳已不再是客观物象的再现,而是高度情思化的意象。“江边尽日雉鸣飞,君向白田何日归。楚地蒹葭连海迥,隋朝杨柳映堤稀。”(崔峒《送皇甫冉往白田》)诗中,渺茫的春江、天边的落日、苍苍的蒹葭、隋堤的杨柳皆笼罩着浓厚的主观色彩,成为送别友人的直接情语。“海雨沾隋柳,江潮赴楚船。相看南去雁,离恨倍潸然。”(耿湋《送郭秀才赴举》)诗人在客观地具体地描写雨沾隋柳、江拥客船、南飞鸿雁的过程中,自然地体现出其离别之情。诗人以独特的感受,描写了情中之景,也抒发了景中之情。“遥想隋堤路,春天楚国情。白云当海断,青草隔淮生。雁起斜还直,潮回远复平。莱芜不可到,一醉送君行。”诗中的离情不是直接表达,而是寄寓于景物:慢慢隋堤路、旖旎的春光、天边的白云、碧绿的青草、南飞的大雁,无不牵动着友人的情思,这种把离情寄寓在景物描写中的艺术方法,比直接抒发离情更含蓄蕴藉,更耐人寻味。“春色依依惜解携,月卿今夜泊隋堤。白沙洲上江蓠长,绿树村边谢豹啼。迁客比来无倚仗,故人相去隔云泥。越禽唯有南枝分,目送孤鸿飞向西。”(顾况《送大理张卿》)通过环境的描写,渲染了浓浓的离别情思。诗人或通过主观感受客观物象,或以诗人的视点在一旁冷冷地描绘融注了主观色彩的物象来映衬人物的心境,渗透了关切、思念之情,正因为有了这些鲜明生动而又包含情感的审美意象,行者的愁苦,送行者的担忧牵挂就表现得十分动人。

综上所述,大运河、隋堤柳经过唐代诗人的创造和加工,不仅使人们感受到古人对历史兴亡的慨叹,表明了大运河在唐代政治经济中的作用。大运河进入诗歌中成为意象,不再是一种纯自然物象,而是传达主观情感意趣的一种符号。通过这一符号,我们感受到了诗人的人格和情趣。因此,在长期的文学发展中,大运河已成为特殊的意象和题材,充满了极其丰富的文化意蕴。

①②③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贺次君点校,中华书局 1983年版,第137、137、1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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