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华
“西楚”作为一个历史地理概念,最早出现在《史记》的记载中。《项羽本纪》:“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高祖本纪》:“正月,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根据秦郡及项羽主要活动地域来推测,项羽的西楚九郡主要集中在河淮与江东一带。而在《货殖列传》中司马迁又称“越楚则有三俗”,包括西楚、东楚、南楚。并说“西楚”包括“淮北、沛、陈、汝南、南郡”,其地理范围辄由淮北一直向西和南延伸直到湖北江陵。二者的地域范围已经发生明显的变化。两汉之际扬雄的《方言》记载了三条西楚的方言,作为方言区来讲,是与南楚、东楚相并列而存在的,应该是继承了《货殖列传》的分区方式。到三国时代孟康注《汉书》时对于“西楚”这个地理名词便有些语焉不详,称“名江陵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汉书·高帝纪》注引孟康《音义》),明显只是拿三个标志性的都市来进行地理定位。
历代注家和研究者关于“西楚”也便存在不同的解释。或者根据《货殖列传》来解释西楚地域,如《汉书》文颖注“项羽西楚”的时候就引入《史记·货殖列传》的地理分区来加以说明,颜师古、张守节注《汉书》、《史记》也大体采用这一方式;或者从项羽西楚九郡入手,考证西楚地域,如元方回、清全祖望、钱大昕、清刘文淇、姚鼐、谭其骧、周振鹤以及今人韦一等,但只局限于项羽的西楚九郡;或者采取折中、两可的说法,最有代表性的要数《辞海》的界定,称西楚“在淮水以北,泗、沂水以西,当今豫中和豫东、皖北和江苏西北部地区”①。这一界定基本是处于项羽西楚九郡和《货殖列传》西楚分区共有的部分,看似合乎逻辑却并不符合当时的实际状况。今人靳润成著《西楚辨》一文认为“最初的西楚,应该包括两个部分,一是西汉的南郡地区;二是《辞海》所指出的淮水以北,泗、沂水以西”②,将其形成归结为当时楚国疆界的变迁。这一说法的问题在于将《货殖列传》中统一的命名分割两处,似于义未安。由以上勾勒我们大致可以看出各家对于“西楚”真正的地理范围仍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里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史记》中所说的“西楚”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理概念,是否能够准确地勾画出其地理边界的所在?根据文献记载的情况,“西楚”一词最主要流行在楚汉之际,大体只是一个断代的地理概念。项羽从行政区划的角度划定的西楚国,因处于战争大势分合未定的动荡时期,其地域范围并非相对稳定的地理存在,一旦时过境迁,边界就逐渐模糊且消失。近一百年后再由司马迁《货殖列传》中提出的时候,已经是“海内为一,开关梁,驰山泽之禁”(《货殖列传》),从统一宏观的角度根据自然、经济、风俗等因素的重新概括、重新表述了。由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史记》中的“西楚”是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地理名词,我们可以考证某一时段“西楚”的地域范围,但根本无法准确勾画出秦及汉初人们心目中一个固定不变的西楚地域。
但值得注意的是,《史记》于两处标出“西楚”,绝不可能是司马迁凭空的杜撰,两个时期的西楚也存在一定的地域关联,我们可以通过历史变迁中的西楚地域来大致勾画一个相对稳定的核心区域。
项羽的“西楚九郡”,具体指哪九郡,《史记》并没有说明。历代学者一般根据秦始皇三十六郡及项羽主要活动地域来推测九郡的名称,但仍各有异同,以比较有代表性的几家为例,对泗水、砀郡、薛郡、东郡、会稽这五郡属项羽九郡意见一致。此外,根据项羽的活动范围和《史记》的记载来看,同意东海郡、陈郡、东阳郡为项羽九郡的亦占大多数。
最有争议的就是第九郡应是琅邪郡还是南阳郡、鄣郡、吴郡。南阳当时为王陵所据,项羽不得悬隔数国而有之,这已经梁玉绳、谭其骧辨之。鄣郡,班固《地理志》称,故鄣郡,属江都国。则在班固看来故鄣郡只是汉高祖时二十六郡国之一的江都国下所附属的一个支郡。吴郡,《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二十五年(前222年),“置会稽郡。”《汉书·地理志》称秦置,高祖六年(前201年)为荆国,十二年(前195年)更名为吴。则秦汉之际会稽已并包吴越之地。因此项羽九郡不应含鄣郡、吴郡。关于琅琊郡,为秦始皇三十六郡之一,项羽王梁、楚地九郡,后人往往以琅琊郡为齐地而排除在外,是不符合历史地理事实的。自战国到汉初,琅邪周围地域长期属楚,《汉书》《后汉书》也都是将琅邪郡划归徐州而非青州。项羽分封十八诸侯中,齐地分三:齐王田市为胶东王,注引徐广曰:都即墨;田都为齐王,都临淄;田安为济北王,都博阳。三齐之地主要集中在秦郡的琅邪、薛郡以北。对于地处山东半岛东南部的琅邪郡,并未分封他人,显然已是作为项羽的属地。再从项梁、项羽起兵略地路线看,其军事的根据地主要在三齐以南、长江以北的地域,琅邪郡是自然包含其中的。从历史的演化看,秦琅邪郡所在地大体位于今山东半岛东南部,据《尚书·禹贡》:“海岱及淮惟徐州。”则自夏代开始泰山以南,淮河以北,一直到海的地域实为一个整体地域。司马迁《货殖列传》中谈到东楚时称东楚的“朐、缯以北,俗则齐。”朐、缯二县正是琅邪郡的南境,虽汉初其俗类齐,但其地属楚无疑。由此,琅邪应属项羽西楚九郡之一。
由泗水、砀郡、薛郡、东郡、会稽、东海、东阳、陈郡、琅邪郡构成的项羽九郡包含今山东半岛东南部、河南东部和南部以及安徽北部、江苏、浙江。从自然地理的角度看,其地北到泰山、西北接黄河,西到淮水上游,南界淮河,东到大海,外加淮河以南的吴越之地。
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中“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衡山、九江、江南、长沙是南楚也。”第一次提出了“三楚”的说法。汝南郡是由陈郡析置,郡治在平舆(今河南省平舆县北),辖境大致相当于今河南东南部、安徽淝水、淮河之间的地区。“南郡”为秦置,治所在郢,即今湖北江陵东北。又《货殖列传》曰:“夫自鸿沟以东,芒、砀以北,属巨野,此梁宋也。”又:“而邹鲁滨洙泗。”将鲁地、梁地、东楚、南楚、颍川、南阳加以独立叙述,就等于明确了西楚的地域,应该是指今江苏省西北部、安徽省北部、河南省东南部及湖北省大部。其地大约只涵盖项羽时代的泗水郡、陈郡和南郡,已经与项羽西楚封域的概念有了很大的不同。
二
但将项羽的西楚国和《货殖列传》的西楚比较,我们会发现其共同的地域始终未变,即秦时的泗水郡、陈郡,西汉时的沛郡、楚国、汝南郡、淮阳国。根据谭其骧《秦郡界址考》、后晓荣《秦代政区地理》的考证,这一区域主要包括今豫东南、皖北和江苏东北部,基本与《辞海》中所表述的一致。但问题是这一共同地域是否就可以称为历史上的“西楚”呢?正如我们上文所说的,自群雄逐鹿中原的秦汉之际到大一统的汉武帝时代,近一百年间的地理变迁已经决定了不存在一个固定不变的西楚。但以“豫东南、皖北和江苏东北部”这一共同区域为核心,并将其置于历史地理的宏观视野中,就更会清楚地看到以这一区域为中心,向东、北、西、南分别延伸,从远古时代开始就是一个完整的地理单元,一个极其重要的文化区域。这一区域包括泰山济水一线以南,淮河以北,东到海滨,西到汝颖流域。也就是今天山东省南部、江苏、安徽北部,河南南部的横向狭长地带。如果说,我们以这一区域为西楚核心区,由此再向北部直至黄河延伸,南部再向淮河南岸以至吴越延伸,则形成更为广阔的西楚地域文化辐射区。
首先从自然地理及历代地理区划沿革看,这里正是古九州的“徐州”。《禹贡》所谓“海岱及淮惟徐州,淮沂其乂,蒙羽其艺,大野既猪(都),东原厎平。”③大野、东原位于鲁国西部。《尔雅·释地》云:“两河间曰冀州,河南曰豫州,济东曰徐州,河西曰雍州,汉南曰荆州,江南曰扬州,燕曰幽州,济河间曰兖州,齐曰营州。”从这些关于早期地理区划的描述看,济水以东、泗水流域、淮河以北为徐州之地。《史记·货殖列传》、《汉书·地理志》都以泰山为齐鲁的分界。《汉志》描述说“鲁地,奎、娄之分野。东至东海,南有泗水,至淮,得临淮之下相、睢陵、僮、取虑,皆鲁分也”。
其次,从历史地理的发展过程看,春秋战国随着楚国东扩,楚文化东渐,以及两次的迁都,楚的势力范围的扩大和转移,形成一个楚的“东国”,其地包括淮南、淮北(主要指淮河向北延伸及滨海地域)以及南阳盆地以东,淮水上游以北,直至汝、颍上游一带。其中淮北之地被称为楚之“下东国”或“新东国”。楚对“新东国”的经略,早在春秋早中期就已经开始了。早在公元前478到前334年,楚国先后灭陈、占领淮北、灭蔡、灭杞、灭莒、灭越,“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齐于徐州。”④楚国疆域向北和东北扩张直至今天的河南中部、山东东南部。公元前286年,齐灭宋。齐、楚、魏瓜分宋地,楚得沛,淮北全属楚。但接着齐楚发生战争,齐“南割楚之淮北。”淮北属齐。公元前284年,“楚王与秦、三晋、燕共伐齐、取淮北。”此后淮北之地长期属楚国。从文字书写风格和方言的角度看,至春秋中期开始,蔡、宋、徐、吴、越等国文字的书写风格已与楚国书写风格相同,被学者称之为楚系文字,方言也较为接近。说明自春秋时期楚越鲁宋交界地带的文化面貌已呈现一致性特征。从考古学的角度看,苏、鲁、豫、皖四省临境地区的古文化,即山东的西南一角,河南的东南一块,安徽的淮北一块与江苏的北部连在一起,这个地区出土的新石器时代遗存确有特色。⑤则西楚地域作为一个完整的地理单元,其历史地理的渊源当追溯到更为久远的新石器时代。
司马迁撰写《史记》考察的路线首先是奔赴江淮,然后“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可以看出这一核心区域是司马迁作为一个史家首先关注的重要地域。《史记·高祖本纪》:“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秦始皇统一之后,一共六次出游,其中四次都是东南游。二十八年(前219年),上泰山,登琅邪,过彭城,之南郡,自武关归。三十七年(前210年),行至云梦,浮江下,过丹阳,至钱塘,临浙江,上会稽,北至琅邪,其路线几乎都是围绕着这一文化区域展开。
由纵向时间演变过程,我们可以大致印证“西楚”地域空间性层面稳定延续的存在状况。这一区域从文化地理的角度说还是南北朝以前中国文化的重心和文化传播的主要策源地,人才之集中居全国之冠。道家、儒家、墨家创始人老子、孔子、孟子、庄子、墨子以及重要的代表性人物杨朱杨朱、列子、鹖冠子等都出生或者主要活动在这里。从宗教传播史看,这一地域是中国早期道教的发源地和最早弘扬佛教的中心地。出生于沛国丰县(今江苏丰县)的道教创始人张道陵,传播最早道书《太平经》的琅邪于吉、宫崇无不孕育于此;楚王刘英,都彭城,最早的佛教信徒。汉末笮融督广陵、下邳、彭城三郡,大力倡导佛教;文学艺术方面,两汉有籍贯可考的文学家共192人,其中仅沛郡一地就有30人,居当时全国各地之首位。三国西晋时期,有籍贯可考的文学家183人,其中谯郡18人,居全国58郡之首。⑥贯穿两汉魏晋,引领风气之先的文人群体梁园宾客(今河南开封)、淮南文人群体(都寿春,今六安寿县)、邺下之游(今河北临漳县)、竹林之游(山阳郡昌邑县,今山东金乡县西北)、金谷之会(今河南洛阳西北)大体都处于西楚核心地域及临近的辐射区域内;汉晋开风气之先的文学家也大多来自这一区域,如沛国相(今徐州符离县西北)的桓谭,鲁国(今山东曲阜)的孔融,陈留圉县(今河南杞县)的蔡邕,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县)的曹操家族,谯郡鋕县(今安徽宿州)的嵇康,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的阮籍,沛国沛县(江苏沛县)的刘伶等等。由此可以看出当地浓郁的文学风气和先进的地域文化。
其三,再从风俗文化的角度看,西楚地理空间地处楚夏之间,既受楚风之影响,又保存有中原之遗风,故而交融互补中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和风格。比如《货殖列传》称西楚之俗“剽轻,易发怒”,南楚“其俗大类西楚”。东楚“清刻,矜己诺”,邹鲁“好儒,有周公遗风”,梁宋“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汉书·地理志》称:“沛楚之失,急疾颛己”,“汝南之别,皆急疾有气势”,陈地“妇人尊贵,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南阳“其俗夸奢,上气力”,鲁地“其好学犹逾于他俗”。处于交界地带的西楚地域风俗之中则至少综合了重自我、尚气势、好学、信巫鬼、好祭祀几种不同的气质,多种异质文化的交融也正是其区别于其他区域文化性格的根本特征。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何以此地为先秦汉晋重要文化中心以及当时文化传播策源皆发生于此。
三
《史记》西楚的地理文化特征和空间分布对于我们后世文化分区的认识还具有相应的启示意义。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中的地理分布基本延续了先秦的地理格局,即东西分区模式下的不同地理区域并立。东西分区模式包括夏、商为代表的东部文化和周为代表的西部文化,山西的秦帝国和山东的六国。《货殖列传》中的分区虽然多而杂,但基本的格局不外乎是以关西、关中和关东的三河为地理核心。在关西和关东的宏观地理框架下,又依据物产、气候、风俗、经济中心等情况的不同,将全国划分为关中、三河、赵中山、巴蜀、陇西、种代、郑卫、燕、齐、邹鲁、梁宋、西楚、东楚、南楚、颍川、南阳15个区域。其中“三楚”文化区域的提出,则显示了某种超越东西地理格局,尊重历史发展的实际,关注交界地带的新地理观,为后世的文化区域划定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虽然《汉书·地理志》刘向、班固言西汉区域风俗文化也是以秦地(弘农故关以西)和关东各地(三河为中心)为总格局,晋司马彪撰《续汉书·郡国志》按后汉十二郡国叙述当时的地理分布,基本都是重新回到行政区划的模式下,似乎抛弃了司马迁这种不按照严格行政区划进行地理划分的方式,由先秦到西汉所形成的文化交界核心区也逐渐成为了历史。但地域范围的变更往往随着改朝换代而发生,地域文化的形成却具有深层稳定和长期绵延的特点。东汉分全国为司隶、豫州、冀州、兖州、徐州、青州、荆州、扬州、益州、并州、幽州、交州十二州,其中徐州包括东海郡、琅邪国、彭城国、广陵郡、下邳国。豫州包括颍川郡、汝南郡、梁国、沛国、陈国、鲁国。⑦我们把东汉时期的豫、徐二州之地连到一起,所看到的正是西楚地域文化区的核心和辐射区。说明至两汉时期,虽然西楚之名称逐渐淡出,但其所代表的地域已经作为较为清晰的整体地域行政区划固定下来。
随西晋末年的永嘉南渡,经过南北朝时期长时间的南北对立,南北文化的差异被更为突出地强调出来。北朝颜之推有:“南方水土和柔,其音轻举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语;北方山川浑厚,其音沉浊而讹顿。”(《颜氏家训·音辞》)唐初魏征有:“江左宫商发越,贵于轻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⑧到近代梁启超、王国维、刘师培多从南北地理和文化差异来谈南北文风学风的不同。如王国维说:“南人想像力之伟大丰富,胜于北人远甚。彼等巧于比类,而善于滑稽。故言大则有若北溟之鱼,语小则有若蜗角之国,语久则大椿冥灵,语短则蟪蛄朝菌;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汾水之阳,四子独往;此种想象,绝不能于北方文学中发现之。”⑨看似非常肯定的判断中却忽略了一个基本的问题,那就是何谓南?何谓北?如果以淮河为分界,以黄河流域为北方文化的代表,以长江流域为南方文化的代表。那么庄子的宋之蒙地、老子的苦县都地处淮河以北,何以成为南方文学的代表?然而相反地,我们把老子和庄子之文划归北方也同样不能相合。李学勤先生在《东周与秦代文明》一书中把东周时代列国划分为中原、北方、齐鲁、楚、吴越、巴蜀滇、秦七个文化圈。其中中原文化圈地处黄河中游;齐鲁文化圈大体相当于今山东省;楚文化圈包括今湖北、湖南;吴越文化圈包括淮水流域和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地域。七大文化圈的分区模式几乎成为后世中国文化分区一种极有代表性的说法,但是放置在先秦汉晋这个历史阶段,仍分割和忽视了中间地带和几大文化圈交界地带的文化一体性。由此,则需要今人对于南北朝以前的中国文化和文学分区,更多地从当时人们的地域知识入手。由司马迁《史记》所开辟出的地域区划观念,我们可以总结以下几点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是先秦至汉晋人们关注东方与西方的差异,南北朝以后则更为关注南方与北方的差异,然而地域文化的形成自有其特定的历史渊源和文化渊源,并非可以截然以东西或者南北论;二是楚夏交界地带处于不同文化交融最为激烈的地区,不仅不应是被忽视的边缘,而且更应以其文化交融之频繁、容易更新之特色而受到应有的重视。
20世纪90年代后期,部分学者对于汉晋文化与文学分区的研究则试图有新的突破,如王子今《秦汉区域文化研究》一书把秦汉时期基本文化区划分为长安及关中、齐鲁、赵地、滨海、江南、河洛、陈夏、巴蜀等。其中滨海、陈夏文化区的提出颇具时代新意;胡阿祥《魏晋本土文学地理研究》一书则结合历史、自然地理形态、文化、文学等诸多因素,探索性地提出魏晋时期的文学分区,包括河淮、河北、河东、关陇、河西等文学区域。其中河淮区域南至淮河及汉水中游以北,西止潼关,东迄大海,北面基本以黄河为界,而河北的一小部分即西晋河内郡的全部,汲郡的南部也可划入河淮。河淮又包括了齐鲁和中原两个文化区域。整个魏晋时期,河淮区域的文人与文学都是领先于同时各区域的;刘跃进《秦汉时期的三楚文学》以“三楚”为地理单元考察秦汉文学的传承脉络,都可以说是在试图打破过去的文化和文学分区中所造成的时代性和地理性分割,以秦汉魏晋这一特定时期下交界地带的文化作为一个整体的文化区域加以探讨,显然是一个可喜的进步。然而如何将交界区域文化研究进一步推向深入仍需要更多的思考。一是从横向的区域分布看,所谓的交界地带的核心区和辐射区的范围应如何加以准确的界定?二是从纵向的历史地理演进过程看,交界地带的核心文化区在历史进程中发生了怎样的积淀和转换?如当前学界关于这一区域的文化、文学的研究则呈现相当随意的指称,或从自然地理的角度命名为“河淮”、“黄淮”、“颍淮”、“两淮”,或从历史沿革的角度命名为“陈楚”、“淮楚”、“宋楚”,或归之于中原,或合同于南楚。要么就是将“西楚”分裂于齐鲁、中原、楚、吴越等几大文化圈之中,而其实际的文化内涵也随之有了不同的解说。笔者以为,地理的文化空间自有其存在的历史语境,必须将特定的地理文化空间还原到其所在的历史语境中加以考量,如结合南北朝之前的历史语境,《史记》中的“西楚”并非一个简单的新兴经济区而已,从新时器时代的文化一体性,到战国子学的兴起,到周汉之际楚东国的长期控制,再到两汉时代徐、豫二州的地理构成,其地域文化的一体性是历史地存在着的。对于先秦乃至汉晋时期“西楚”及其所代表的交界区域的核心区与辐射区的文化传播与文学分布进行系统深入的探索,必将使我们对于早期文化与文学分区及其区域特征产生新的认识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