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辉
《老子》一书是道家思想的奠基之作,其博大的思想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与行事方式。自问世以来,一代又一代学者对其进行研究,一部部力作相继涌现,其中钱穆的老子研究更是独树一帜。他以其广博的学识、宏阔的学术视野、独到的治学方法对《老子》一书的研究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的《先秦诸子系年》、《庄老通辨》等书中有关老子的论述是其极具学术价值的研究成果。
钱穆认为:“老子事可论者,一其人事迹之真伪,一其书著作之先后。”①对老子其人其事的考辨,对《老子》成书年代的考证,钱穆都做了详细的论述,论据之丰,论证之严、方法之精令人叹服。此外,钱穆还对《老子》一书的内容进行了解读。本文也欲从这三方面出发,对钱穆老子研究的角度与成果作出评述,并对其论证方法进行评析,从而管窥其《老子》研究的成就、特色与学术启示。
钱穆对老子其人其事的考辨从原始文献出发,提出疑问,并从史学的角度,运用训诂的方法,条分缕析,成一家之言。
战国诸子喜欢称述老子,现存最早的记录在《庄子》中。但庄子寓言无实,而且有些篇章经后人考证并非庄子亲笔,司马迁为老子所做的传记还以此为根据。这些材料含混不清,前后颇多矛盾,司马迁自己也不甚清楚。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司马迁同时为人们树立了三个老子形象:与老子基本同时的老聃(李耳)、著书15篇的老莱子、战国时的周太史儋。不过他基本上倾向老子就是老聃。钱穆根据古代文献的记载,对老子其人其事重新作了梳理、考辨,认为战国秦汉之际言老子,实为三人:老莱子、太史儋、儋何。“孔子所见者,乃南方芸草之老人,而神其事者由庄周。出关游秦者,乃周室史官儋,而神其事者属秦人。著书谈道,名列百家者,乃楚人儋何,而神其事者,为晚周之小书俗说。混而为一人,合而为一传,则始《史记》。”②钱穆通过精细的考辨,揭开了笼罩在老子身上的神秘面纱,使老子还原为本来面目。
另外,对于司马迁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关于“老子者,楚苦县历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的说法,钱穆并不赞同,并运用训诂的方法加以解释。《说文》:“聃,耳曼也。曼,引也。”古籍中又有称续耳、离耳的。徐坚《初学记》引《韩诗》云:“曼,长貌。”《文选·西京赋》:“朱实离离”。薛注:“离离,实垂之貌。”耳垂在肩上,故称离耳,又云续耳,“续”有引长之意。《庄子》记载孔子曾见一位长耳朵的老者,但后人牵强附会,把离耳变成李耳,于是变成老子名耳字聃姓李姓了。其实,老聃只不过是古代一位长耳朵的老者。而且对于《史记》中司马迁为老子立的家谱,钱穆认为也有可疑之处,在《先秦诸子系年·老子杂辨》第十七《老子之子孙》一文中提出许多证据加以辨证,兹不详论。
《老子》一书的成书年代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大悬案。从宋代开始,有叶适、黄震等人疑《老子》一书或成书于战国中期以后。此后清代的毕沅、汪中、崔述等人力主“晚出说”。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疑古思潮的兴起,对《老子》一书成书年代的研究成为热点,著名学者胡适、梁启超、顾颉刚、冯友兰、钱穆都参加了讨论。钱穆力主“晚出说”,提出了《老子》问世当在孔孟之后,甚至在《庄子》之后的看法。
钱穆论《老子》成书年代的专门文章有《关于〈老子〉成书年代之一种考察》(1923年)、《再论〈老子〉成书年代》(1932年)、《三论〈老子〉成书年代》(1947年)、《〈老子〉晚出补正》(1957年)等,钱穆对其研究相当自负,自比宋儒欧阳修:“老子成书至今亦逾二千岁矣,至于余而始为此辨,窃亦有意自比欧阳。”③欧阳修疑《易传》,疑河图洛书,而自孔子到欧阳修,两千年矣,只有一欧阳修敢提出疑问,怀疑经典。钱穆自比宋儒欧阳修,同样对经典提出质疑,并得出自己的结论。其精神可嘉,其学识可佩。
钱穆主要从以下几个角度论证《老子》晚出:
1.列举老子书中所用重要名词,一一指陈分析其涵义,推论其在思想史上展衍递进的层次与线索,论证《老子》晚出,老出庄后。为论证他的观点,钱穆提出并运用了“思想线索”论证法。在《关于〈老子〉成书年代之一种考察》一文中,钱穆开篇即指出:
《老子》书之晚出,大可于各方面证成,此篇特其一端。乃自古代学术思想之系统着眼,说明《老子》书当出《庄子·内篇》七篇之后者。
大凡一学说之兴起,必有一学说之若干思想中心,而此若干思想中心,决非骤然突起。盖有对其最近较前有力之思想,或为承袭而阐发,或为反抗而排击,此则必有文字上之迹象可求。《老子》一书开宗明义,所论曰“道”与“名”,此为《老子》书中二大观念。就先秦思想史之系统,而探求此二大观念之所由来,并及其承前启后递嬗转变之线索,亦未始不足以为考察其成书年代之一助。
“道”与“名”是《老子》书中最重要的思想范畴,钱穆紧紧抓住这两大观念,就先秦学术思想之系统立论,来探求这两大观念的由来以及递嬗转变的线索,认定《老子》为晚出之书。
对于“道”,钱穆认为“道”是“老子学说至堪注意一特点”,“为其中心思想之所寄”。④《老子》书中的“道”有一主要含义,即“道”为万物之始,万物皆由“道”生。然而《论语》论道,仅指人事,墨子言义不言道。所以,以思想史的进程来说,老子书当出孔墨之后。庄子论道与老子论道,其见解也不尽相同,但《庄子·内篇》七篇除《大宗师》言“道先天下”一节外,其他言道,如“道不欲来”,“惟道集虚”,“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等,皆与《论语》素朴之意相近,与《老子》深玄之旨相远。所以钱穆认为,庄子言道,“乃为孔老之间之过渡”。在庄子思想中,“道”未成为一确定观念,《老子》一书,乃始就此意,发挥光大,卓然成一系统。《老子》首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其语明承庄子的“言”“道”之称而起。在庄子之意,仅为破除儒墨两家是非之辨。这在思想史上的先后脉络,层析条贯,皆甚明白,无可疑者。故《老子》成书年代,较庄尤晚出。在此文中,钱穆又选择与“道”相关的诸多名词如“帝”、“天”、“地”、“物”、“大”、“一”、“阴阳”、“气”、“德”、“自然”、“象”、“法”之类,一一推溯其思想上的来源与线索,以证老出庄后。在《〈老子〉晚出补正》一文中又举出“常”、“同”、“妙”等十九字以证其“老出庄后”之说,对于《老子》一书中的另一重要观念“名”,钱穆也有论述,但也仍不出“思想线索”论证法。
2.根据《老子》书的内容推测其所论社会的时代背景,证明《老子》一书晚出。在《再论〈老子〉成书年代》一文中,钱穆先就《老子》书中对政治、社会所发出的种种理论来推测当时的时代背景。《老子》言:“不尚贤,使民不争”。“尚贤”为墨子首创,是针对当时贵族世袭制崩溃而发的。到了战国初期,“尚贤”理论变为政治上的现实,但后来也出现种种弊病,发展为“不尚贤”之教,此应在战国中期以后。若在春秋之际,列国行政,本以不尚贤为体,老子何若遽倡不尚贤之理论?所以《老子》书虽明倡不尚贤,而无意中仍不脱尚贤的旧观念,这说明《老子》成书时,正值“尚贤”思想浓厚之际。《老子》一书每以圣人为理想中的最高统治者,这正是战国中晚期“尚贤”思想的无形流露。
另外,钱穆还认为《老子》书中屡言“王侯”“侯王”,以及在上治人者,曰“圣人”,曰“长官”,而在下统治者则曰“百姓”等,亦非春秋语。所言百姓之好智、多欲、好动、不畏死也不是春秋时的现象。细究《左传》一书,所记春秋二百四十年间之事,大抵皆以贵族阶级自身内部相互间之动乱为主,《老子》中所言民之难治的种种用语,实为王官之学散入民间,诸子兴起,百家争鸣时代才有的现象,故《老子》为晚出之书。
3.从文体方面论证《老子》晚出。在《再论〈老子〉成书年代》一文中,钱穆又从文体方面论证《老子》晚出。他认为:春秋之际,王官之学未尽坠,学术不及于民间。孔子《春秋》本于鲁史,订礼正乐,不出王官六艺之范围。《论语》书于孔门,仍为往者史官载笔之旧式。下逮《孟子》,议论纵横,亦不脱记事记言之陈式。《庄子》一书多寓言,虽有妙论,仍困于记言记事之陈式,文体因循,犹未全变。至公孙龙、荀子书,乃超脱对话痕迹,空所依凭,独抒己见。至于《老子》一书,语言精练,既非对话,亦异论辨,乃运思既熟,融铸而出。有类格者,可备诵记,不同于以前诸家。如果认为《老子》书晚出,为什么老子以后诸家反不如他呢?钱穆认为,散文之先为史,史必晚于诗。继史而有论,论又晚出于史。诗、史、论为古代文学演进三级。《老子》一书的文体属论体,结句成章,又间之以韵,可谓韵化之论文。此体颇见于《庄子》,而《荀子》益多有。故以韵化之论文成书的《老子》当晚出无疑。
以上钱穆从思想系统、时代背景、以及文体等方面论述了《老子》一书的成书年代,即《老子》一书成书于战国中晚期,得出老出庄后的结论。《老子》一书究竟成于何时,迄今学术界尚无定论,钱穆的观点也只是一家之言。“思想线索”的论证方法由胡适首倡,钱穆受其影响并将之运用到学术研究中。但“思想线索”论证法犹如一把双刃剑,难以排除人们的主观成见。如果缺乏充分的历史依据,实不易言。而且我们知道,地下出土的材料对于考证古书年代及其真伪至关重要。1973年在长沙马王堆2号汉墓出土的帛书中,有《老子》甲、乙本面世。1993年,在湖北荆门郭店出土的战国中期楚墓竹简中,有甲、乙、丙三篇《老子》抄本,钱穆以及当时的学者并未见到这些资料。《老子》帛书与郭店楚墓竹简《老子》为进一步澄清《老子》的成书年代提供新的、更加有力的证据,在不久的将来,研究者会对这一问题得出更加符合历史实际的结论。
作为一名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深深爱重的学者,钱穆对《老子》一书的内容也作了深刻的研究。由于先秦道家主要是庄老二家,钱穆的老子研究多老庄并举,并从对比中得出结论。钱穆对《老子》的具体研究如下:
1.对老子政治思想的研究。在《道家政治思想》一文中,钱穆认为,“庄子是一玄想家”,“老子是一实际家”⑤。“庄子理想中之理想政治,即所谓明王之治者,即为其能与天同道,与天合德”。明王之治,若一虚体,可谓“无君无政府之理论”⑥。“《老子》书中论政,始终未能忽略民众应有的地位,始终认为民众不可轻”⑦。老子所讲的圣人,与庄子所讲的淡漠、混沌、无所容其私的明王和圣人不同,是怀有私心的。比如,老子说:
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老子·三十六章》)
这是圣人的权谋,也是不仁与可怕之处。《老子》书中圣人之可怕,“首先在其存心不仁,又在其窥破了天道,于是有圣人之权术”。而且为免别人也窥破天道,运用权术,与己争利,“乃独擅其智,默运其智,而不使人知”⑧。故老子曰: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老子·六十五章》)
这就是“愚民之圣”。并且,老子论政,还包括各项实际办法,如在经济、军事、外交各方面,老子皆有论述,这就是愚民之治。所以《老子》书中的政治思想,换言之,乃是聪明人愚弄人之一种把戏而已,此外无它。
2.对老子宇宙观的研究。在《庄老的宇宙论》一文中,钱穆谈及老子的宇宙原始论。从“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见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可看出老子的宇宙原始论:“先有一气混茫,未形无名之一境。老子又承认万物有随时解体,复归混同之一境。然老子于当前宇宙万象万物,则确切承认其有个别真实之存在。”⑨对于宇宙的运行,老子认为它遵循一定的规律,即道必逝,逝必远,远必反。
3.对《老子》思想与《易》、《庸》关系的研究。在《庄老与易庸》一文中,钱穆认为,老子是一个谨小慎微者,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是一个精于打算的人老子所主张的“无为”“可以长生,可以治国,可以用兵,可以交与国,取天下。可见老子思想最自然,还是最功利的。最宽慈,还是最打算的。”⑩庄子讲“是非”,境界高,老子言“得失”,境界浅。此后黄老之学,变成权谋术,阴险狠鸷,尤非老子所料。在对《老子》与《庄子》、《易》、《庸》的比较研究后,钱穆得出结论:老子提出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说与儒家的“修齐治平”理念异曲同工,都极精密。但老子的说法较孟子恢宏,较庄子落实,较孔子则精明有余,厚重不足,而且偏重自然,颇轻人文比重,《易》《庸》弥此缺憾。《中庸》把自然和道紧密联系于人性和人文教化上,这是把孟子会通到庄老上。《易传》把孔孟“仁义”会通于庄老之“天地”、“自然”,即顺自然、“道法自然”之意。从而“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做到“下学而上达”,从此可见“人道”即“天道”,人生界即是宇宙界。所以钱穆得出结论,儒家中庸的辩证法较庄老所言又进了一步,更为执中公允。
钱穆精研中国传统文化,博览群籍,治学心得颇多,提出治学要既“博”又“约”。“博”就是多读书,“约”就是在博的基础上能从大处归纳会通。他还指出,读书治学要着眼于大处、远处,切忌近视或规模太小。看钱穆的《老子》研究,我们时时刻刻能感受到其治学境界。钱穆充分利用先秦各种文献典籍,对老子其人其事的考辨,扫清了长久以来困扰人们头脑的迷雾。他出入各家,深刻洞察先秦学术思想,把握其演进轨迹,在这个基础上,运用“思想线索”论证法,得出《老子》一书晚出的结论,成一家之言。对《老子》一书内容的研究也是视野宽阔、见解精深。钱穆擅长在把握整个时代的学术思潮及历史背景的基础上,进行比较研究,从而得出新结论。例如他研究老子注意和同是道家的庄子、儒家的孔孟以及后来的《易》、《庸》进行比较,气魄之大,学力之深,令人叹服。可又如上文所说,钱穆的一些论证并不太严密,不能令人完全信服,所以他的一些观点遭到胡适等人的反驳。但瑕不掩瑜,钱穆的论证与观点多富有启发性,激发读者另辟新径。斯人已去,风范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