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奇[上海大学文学院, 上海 200444]
《山海经》中人兽合体类神人形象管窥
——《山海经》中神人形象研究
⊙梁 奇[上海大学文学院, 上海 200444]
《山海经》中神人形象分为三类:人兽合体类、人兽伴生类和异形神人类。人兽合体类神人形象取人和兽的器官组合而成,人兽功能合一,具体有人鱼组合、人鸟组合、人蛇组合、人虎组合、人猿组合、人龙组合、人猪组合,等等。这些神人形象中,与人合体的动物都是源于生活中常见的动物,其中猪、牛、羊、马、鸡、狗等六畜是家养动物,真正与人类形成伴生关系。而虎、蛇等野生动物则仍然保持着神秘、力量、阴险等特性为人们所羡慕和害怕。
《山海经》 神人形象 人兽合体 分类研究
上古时代,世界各地的先民都有一个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先人造神的目的是要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据茅盾《神话研究》,保存于世的有希腊罗马神话、北欧神话、埃及印度神话、中国神话等。①这些神话各有其特点,中国神话长于神形描绘。作为保存中国神话的主要典籍《山海经》,描绘了众多神人形象,具体有人兽合体类(人形兽貌)神人形象、人兽伴生类(以虫为助手)神人形象和异形神人类(五官奇特)神人形象。
人兽合体类(人形兽貌)神人形象由人的器官和兽的器官组合而成,人兽功能合一,人、兽、神为一体,具体包括:人与鱼的组合,人与鸟的组合,人与蛇的组合,人与虎的组合,人与猿的组合,人与龙的组合,人与猪的组合,人与马的组合,人与牛的组合,人与羊的组合,人与犬的组合,等等。这些神人形象是具有人的外貌特征和情感的野兽,可以把他们看作是以人的形体为主的神灵并归入人的范围进行审视。“这些神灵具有特异的功能,是现实的人无法企及的。”②
作者通过描绘这些神灵,寄托了先民的生命理念。本文拟以先贤时哲已有的研究成果为基础,提出我们对人兽合体类神人形象的一孔之见,以就教于方家。
此类神人形象取人的器官和鱼的器官组合而成,具体有人面鱼身神、人化鱼之神和人鱼。人面鱼身神包括《南山经》“状如鱼而人面”的赤,《海外南经》“人面鱼身”的氐人国,《海外北经》“人面鱼身”的鲮鱼;《西山经》竹山、《北山经》龙侯山、《中山经》傅山、阳华山、朝歌山、山等人鱼;《大荒西经》之鱼妇为颛顼所化。这些神人形象均从鱼身汲取能量从而使自己具有特异的功能,如食赤能使人“不疥”,食人鱼能使人“无痴疾”,鱼妇能死而复活,等等。赤、人鱼和鱼妇的特异功能,在很大程度上是半人半鱼(兽)形体所赋予的,如果不是人的面部又长有鱼的形体,他们不可能有如此功能。
鱼能赋予先民超凡脱俗的功能,与先民的鱼崇拜是分不开的。鱼是产卵多、繁殖快、生育力强的动物,被赋予生育、繁殖和祈求繁衍子女的含义。闻一多《说鱼》“:鱼是繁殖力最强的一种动物,所以在我国古代,男女青年若称对方为鱼,就等于说‘:你是我最理想的配偶。’”③再者,鱼还是先民主要的食物,味道鲜美、营养丰富,据美国学者摩尔根研究“,鱼类是最早的一种人工食物……鱼类的分布无处不有,可以无限制地供应,而且是唯一可以在任何时候获取的食物。”④鱼的这些特点和优点使其在世人的生活和心中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先民为具有鱼的特性,把鱼的某些器官移植到自己身上,从而变成《山海经》及其他典籍中人鱼相合的神灵形象。
鱼能在水中自由自在地生存,这是非常令先人羡慕的。在天空中展翅飞翔的鸟类,亦是原始先民崇拜的对象,他们祈求生有鸟的器官从而像鸟一样摆脱地面的各种艰难险阻并在空中自由翱翔。于是就出现了人、鸟的器官组合而成的神人形象。他们在经中出现频率很高,据笔者统计达二十三处,具体有取鸟身、取鸟首和取鸟翼鸟喙的神人形象。如:《南山经》之、《海外西经》之鸟、《大荒西经》之五色鸟、《西山经》之橐、《北山经》之、《豹外东经》之句芒、《海外北经》之禺强、《大荒东经》之禺、《大荒西经》之兹、《大荒北经》之九凤和《中山经》荆山之神等,均是取鸟身的神人形象;《南山经》之和《海内经》之鸟氏是取鸟首的神人形象;《西山经》之英招、孰湖和《海外南经》《大荒南经》之()头为取鸟翼鸟喙的神人形象;精卫女娃神话是著名的人化鸟形象。
人鸟神人形象之所以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和奇异的功能,与先民的鸟崇拜是分不开的。当原始人处在既无经验,又无武器而周围到处都是凶猛的野兽时,能像鸟一样在空中飞翔从而摆脱他物的侵袭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愿望;另一方面“鸟是寓意着生命的再生,或新的生命的开始”⑤。他们通过想象把鸟的器官移植到人身上,人鸟功能相合,从而赋予自己征服自然的能力。于是,就出现了许多诸如《山海经》中人鸟组合的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神人形象。
人蛇组合形象一般取人面、蛇身组合而成,经中共有十二条,如《北山经》之诸山神、《海外西经》之轩辕国和烛阴、《大荒北经》之烛龙、《海外北经》之相柳、《海外西经》之窳、《海内北经》之鬼国、《海内经》之延维和《大荒西经》之女娲等。这些神人形象具有特殊的功能,如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烛龙“瞑乃晦,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延维“人主得而飨食之,伯天下”。
人蛇组合之所以具有这些功能,与先民的蛇崇拜是分不开的。蛇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本领:狠毒、善爬行、生命力强盛。即使在自然灾害频发的远古社会,蛇依然能够生存。因此,人们崇蛇、敬蛇,把蛇加以神圣化,并借助其器官来增强自己战胜自然的能力。
老虎素有“百兽之王”的美誉,先民借助虎身、首、尾、爪和齿组合成人虎神人形象,人虎功能相合,以增强自己战胜自然的能力。如《海外西经》之开明兽、《中山经》之马腹、《大荒西经》昆仑山神等是虎身人面神人;《大荒北经》之强良、《海内经》之黑人为虎首人身神人;《中山经》之泰逢、《大荒南经》之祖状尸为虎尾人身神人;《中山经》之围是虎爪人面神人;《大荒西经》之西王母为虎齿神人;《西山经》之陆吾、《大荒东经》之天吴等神灵,他们集虎身、虎尾和虎爪于一身。拥有了虎的器官,就拥有神奇的功能,如陆吾“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马腹“音如婴儿,食人”;泰逢“出入有光。动天地气也”;围“恒游于雎漳之渊,出入有光”。
这些神人形象的奇异功能与虎自身的特性是密不可分的。虎是极其凶猛的野兽,许多民族都把虎当做自己的图腾供奉着,以表达对虎的畏惧和景仰。正是在这一心理的驱使下,众多部落民族崇虎敬虎,想方设法和虎攀上关系,从而形成《山海经》等典籍中人虎组合的神人形象。
猿属于灵长目动物,是动物界最高等的类群,大脑发达,灵活性强。经文中人猿组合的神人形象有举(夸)父、西王母和猩猩。猩猩在《山海经》的记载有三处:《南山经》,《海内南经》和《海内经》猩猩;举父在《西山经》中“;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的西王母,有学者认为这就是猿猴形象。⑥仔细分析一下,我们也可看出她是一副猴样。《山海经》中对西王母的描绘共三处:《西山经》《海内北经》和《大荒西经》。
这些形象具有特异功能,与古人的猴图腾崇拜有关。猴因灵敏、迅速、善于攀援受到古今人们的喜爱和崇拜。猴图腾崇拜是人猴神人形象产生的文化基础,先民将猴的器官移植到人身上,使人具有猴的特性,猴是人的祖先。在羌、藏、傈僳、彝、怒、纳西等十多个民族中,都存在猴变人的传说,他们以猴为图腾。
在中华民族灿烂文明的历史长河里,龙文化自其产生始终是显性文化。龙是华夏民族发祥与中国文化肇始的象征,中国人被称为“龙的传人”。在人们心中,龙是阴阳相合、天地相交、刚柔相济的产物,具有非凡的神力。对强者的崇拜是人类的天性,像龙这样强大的图腾人们更要加以顶礼膜拜,尤其是在神话传说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山海经》中出现的人龙组合神人形象就是一例。
人龙组合的神人形象又可以分为取龙身之神和取龙首之神两类。前者有《南山经》《中山经》之山神,《西山经》之鼓。后者有《东山经》之山神,《中山经》之计蒙,《海内东经》之雷神,《海外南经》《海内经》之窳,等等。这些人龙组合的神人形象均有奇异的功能。鼓为龙身人面,凶狠异常,它和钦在昆仑之南杀死葆江。黄帝得知这事后,杀害了鼓。鼓死后化为一只赤足黄纹白首的鸟,这鸟出现的地方要大旱。计蒙、应龙是为龙首人身,都能够呼风唤雨,神通广大。窳从龙首获取得的是凶狠的一面——食人,令人心惊胆战,望而却步。总之,这些神人形象能够兴云作雨、腾云驾雾、升天入地,甚至食人,具有异常旺盛的生命力。先民通过创造这些形象以表达自己的生命理念。
人龙组合的神人形象的形成及其特异功能,源于人们的龙崇拜,具有深厚的文化背景。龙吸取了猛兽的要素,如蛇身、虎爪等凶狠的要素;同时也吸收了性情温顺的牛、鹿等动物的器官。即龙为一种蛇体、兽脚、马头、鬣和尾、鹿角、狗爪、鱼的鳞和须等形体特征的动物,屈伸自如,刚健有力,入土潜水,能飞腾蛰伏、兴云布雨,能发出闪电鸣雷。
龙有非凡的特性,人们崇拜龙。先民在崇拜龙的基础上赋予龙神奇的功能,再借助于龙的器官而创造出人龙组合的神人形象来保护自己,以获得心理的满足与慰藉。
虎、蛇等野生动物仍然保持着神秘、阴险等特性,为人们所羡慕和害怕,人们企图借助于它们的力量以保全自己。猪、马、牛、羊、犬、鸡六畜亦具有神奇的力量,也是人们崇拜的对象。
猪是人们最早驯化的家畜之一,很久以来,它一直是人们生活中朝夕能见的动物,人们对它的特点、习性十分熟悉。在经文中,人猪组合神人形象是取猪身、猪尾和猪喙与人的器官进行组合。如《中山经·苦山》十六神皆豕身而人面,其余属皆豕身而人面;《中山经·荆山》之神皆彘身人首;《东山经》合窳状如彘而人面;《北山经》十四神皆彘身;《海外南经》猩猩如豕而人面;《海内经》韩流人面豕喙。这些人猪组合形象具有特异的功能,合窳“见则天下大水”;韩流是颛顼之父,神性十足;《北山经》彘身而载玉的十四神、《中山经》苦山、荆山豕身人面神以及《海外南经》豕形人面的猩猩都以半人半猪的形态出现,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和超乎平常的功能。之所以这样,与先民的猪图腾崇拜有关。
猪具有强悍、残暴、肥胖丰硕以及喜水等特性,先民由此联想到猪是雨水的先兆、财富的象征、神灵的化身,并把它当成图腾崇拜着;进而想象出猪形随葬品、人猪组合的神人形象,让猪时刻伴随左右并从猪器官获得力量。
在经文中,这一神人形象取马身或马蹄与人的器官进行组合。如《西山经》钤山十神皆人面马身;《西山经》槐江山神英招马身人面;《西山经》崦嵫山神孰湖马身鸟翼、人面;《北山经》太行山系神皆马身人面;《海内经》钉灵民为取马蹄之神。马改变了原始先民的空间观念,它使英招可以在四海上巡行,宣布天帝的旨令,使钉灵国人善于行走,这对先民来说意义重大。于是,他们认为马是神的化身,是能昭示人间吉祥的神化之物,是能接受天意与人德感应的神化之物,以马为图腾,以马为自己部族的姓氏,把马当做自己的祖先。⑦⑧先民在马图腾崇拜的基础上,进而创造出生有马器官的神人形象,并对这些形象加以崇拜、祭祀。此即《山海经》中人马组合神人的生成并被祭拜的原因。
经文中的人牛神人形象分别为取牛耳、牛身和状如人。《北山经》诸犍为取牛耳神人,人首而牛耳;《西山经》钤山七神为取牛身神,皆人面牛身;《北山经》窳状如牛人面。不管是生有牛耳、牛身之神,还是状如牛的神人,它们均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特异的功能,蕴含着丰富的意义。诸犍善吒;钤山七神操杖以行,为飞兽之神;窳音如婴儿,食人。之所以这样,与牛的特性及先民的牛崇拜有关。牛是先民最早驯化的家畜之一,是重要的食物来源和祭品,在生产力极其低下的远古社会,牛是第一生产力。牛与人关系密切,人们赋予牛勤劳、善良、吃苦耐劳的美好品德。
在先民心目中,牛是财富、权力的象征,是神秘力量的化身和古人图腾崇拜的对象,人们赋予牛各种神奇的力量,取牛的器官与人的器官组合成人牛神人形象。
经文中的人羊组合神人形象分别取羊身和羊角与人面组合而成。《西山经》崇吾山系神和《北山经》狍为取羊身的神人,其神状为羊身人面;《中山经》围是取羊角之神,状如人面,羊角。他们均有神异的功能和旺盛的生命力。狍食人,目在腋下音如婴儿;围能游于雎漳之渊,出入有光。之所以如此,与羊的特性及先民的羊崇拜有关。羊是六畜之一,早在上古社会,羊就是重要的食物。羊还是重要的祭品,古时的祭品有“太牢”和“少牢”之别,二者均包括羊。因此,人们崇拜羊、神话羊,使之具有神奇的力量,又赋予羊许多美德。羊与宗教、政治、法律、道德、文学等都有密切的联系。
在中国古代的典籍中,羊成为文人墨客吟咏欣赏的对象,它不仅是自然之子,而且是文化符号。人们除了吟咏它作为食物之外,还被其善良、象征吉祥的美德和判曲直、祭祀的功用所折服。于是,先民发挥聪明才智,创造出人羊组合的神人形象,以便时刻让羊伴随左右。
犬机警勇猛、重情守义、知恩图报、刻苦耐劳,在中国民俗文化中,它是一种精神现象的象征,积淀着深厚的传统文化的因素。神话中的犬常被当做崇拜的图腾,《山海经》所记载的“人犬组合”形象就是其中一例。经文中人犬神人形象取犬身和犬耳与人的器官进行组合,如《北山经》山为犬身人面,《大荒东经》奢比尸为犬耳人面,《海内北经》犬戎(封)国、《大荒北经》犬戎状如犬。这些神人形象具有超乎人类的功能,如山善于投掷,行走像风一样快,它一出现天下就会刮大风;奢比尸因长有犬耳而具有神性,这是现实的人无法比及的;犬戎国(犬封国)是盘瓠的后代,更富有神性。
生性灵敏、行动快捷的犬是先民崇拜对象之一,是他们心目中的神灵。他们对犬充满崇拜之情,幻想着生有犬器官从而具有犬的特性。这样,就产生了人犬组合的神人形象。
鸡亦为六畜之一,人鸡组合神人形象在经文中有两处记载。一为《西山经》“又西二百里,曰鹿台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雄鸡而人面,名曰凫,其鸣自叫也,见则有兵”。二为《北山经》“又北三百二十里,曰灌题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雌雉而人面,见人则跃,名曰竦斯,其鸣自呼也”。凫和竦斯具有神奇的功能,这些功能的获得与“状如鸡”是分不开的。他们与人猪、人牛、人马、人羊等共同组成《山海经》中人兽组合的神人形象,表达着先民的审美取向。在这些形象中,不管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人兽组合神人形象,均具有特异的功能和旺盛的生命力,这主要通过丑和怪的形象体现出来。
这些神人形象中,与人合体的动物都是源于生活中常见的动物,其中猪、牛、羊、马、鸡、狗等六畜是驯化而成的家养动物,与人类关系密切,真正与人类形成伴生关系。而虎、蛇等野生动物则仍然保持着神秘、力量、阴险等特性为人们所羡慕和害怕。
人兽合体类神人形象人兽功能合一,他们要么是人首兽身,要么是兽首人身。而在兽首人身这类神人形象中,不管他们外观如何,仅从能像人一样行走这一点看,可以说他们要远比人首兽身形象更人类化、更现实化。这也就是说,在远古社会,“形体和行动与人类大相径庭的人首兽身妖怪(笔者加:神人形象)曾得势一时,但后来渐渐向更为人类化、更为现实化的兽首人身形发展了。”⑨如果说以前是动物式的贫乏生存,此后就进入了一种丰富的精神生存。人类从此开始一个新的发展模式,这就是不仅用身体运动去获取生存资源,而且用精神活动去获取生存资源。
① 茅盾.神话研究[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16-31.
② 李炳海.人的形貌描写与自然生命力的显现——中国早期文学的一个透视点[J].文艺研究,2006(10):59.
③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M].北京:三联书店,1982:135.
④ [美]路易斯·亨利·摩尔根著.杨东莼、马雍、马臣译.古代社会[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20.
⑤ 陆思贤.神话考古[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70.
⑥ 王小盾.汉藏语猴祖神话的谱系[J].中国社会科学,1997 (6):147.
⑦ [晋]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2006:502.
⑧ 何星亮.图腾与中国文化[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242.
⑨ [日]中野美代子著.何彬译.中国的妖怪[M].郑州:黄河文艺出版社,1989:78.
作 者:梁奇,上海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