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苏
剪辑是电影美学中常用的一个术语。它是把分别拍摄的镜头按照一定的逻辑关系粘接起来成为一部电影的艺术手段。作为语言艺术的小说,它是由一个一个的细节组合起来的,这些细节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镜头,所以小说家在进行小说的细节组合时也可以借鉴电影的剪辑艺术。事实上,很多优秀的现代小说已经自觉地运用了这一电影手段,并且为小说创作提供了许多成功的经验。
余华有一篇题为《爱情故事》①的小说,作者在这篇小说中大量地运用了剪辑技法。本文就以这个经典性文本为例,来探讨一下剪辑艺术在现代小说中具体运用的主要范式。
《爱情故事》中所写的核心故事发生在1977年,人物是一男一女两个只有16岁的中学生,他们因为相爱,也因为无知,更因为好奇,过早地在学校操场中央的草地上发生了性关系。事后,男孩深感恐惧,特别是女孩越来越像孕妇的时候,男孩的恐惧差不多到了极点,他甚至设计了多种自杀与逃亡的方案。但是,无知的男孩还抱着一丝幻想,他想女孩身体的变化也许不是怀孕引起的,于是在那年秋天的某一天,男孩与女孩坐车前往40里以外的一家医院,希望医院能够证实一切只是一场虚惊。在前往医院的途中,男孩和女孩心惊胆战,鬼鬼祟祟,生怕被人认出,所以一路上无论在车站,还是在车上,还是在医院那里,男孩一直装作与女孩素不相识。女孩后来一个人进医院妇科做了检查,结果是:有了!
我们可以把上述的故事梗概看成是原始故事,余华在创作的时候,首先对这个故事进行了私人化处理。在写成小说的《爱情故事》中,作者让1977年的故事又发展了,大约过了四五年的时间,男孩和女孩结婚了,组成了家庭。在小说中的现在时态,男孩变成了“我”,女孩变成了我的妻子“她”,我和她坐在自己的寓所里。她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织一条天蓝色的围巾,我这时已经因为审美疲劳不再爱她,想和她离婚,但又不好明说,便说了一连串的带有暗示性的话。她终于听明白了,流着泪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作者在叙述过去的那段经历时采用的是第三人称,而叙述现在的状态时却换成了第一人称,作品中的第一人称“我”并不是作者余华,但这种叙述人称的选择无疑让原始的故事与作者的经验更近了。我们可以把这种人称的变化看作是作者对故事进行私人化处理的一种方法。
客观地说,余华这篇小说的题材并不新鲜。但是,由于作者运用了电影的剪辑手段,对故事和情节进行了特殊的私人化处理,所以这篇小说不仅有了新意,而且还具有了浓郁的现代意味。那么,在具体的处理过程中,余华具体运用了哪些有效的剪辑手法呢?
第一种方法:增加故事环节。所谓增加故事环节,指的是写作者为了增强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对原始故事进行必要的增补。1977年,男孩和女孩这两个年仅16岁的中学生就产生了爱情,并发生了性关系,而且还怀孕了。女孩的怀孕让男孩无比恐惧。我们可以将上述故事看作原始状态的故事。如果作者仅仅只叙述这么一个故事,那这个作品就会显得很单调,很单薄,很单纯。所以作者又在这个故事后面增加了许多环节,后来,那个男孩和女孩结婚了,现在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5年。但是,这个时候的男孩已经不爱女孩了,想和她分手。由于增加了后面这个环节,原来的故事就变得更复杂了,更厚重了,同时增添了作品的意义层面,让读者觉得这个作品具有历史的纵深感,于是这篇小说不仅具有了很强的现实意义,而且还拥有了一定的历史意义。如果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再将男女主人公的过去和现在进行一下对比的话,就有可能会读出一种超越故事本身的意义,那就是作者对爱情的见解:世上没有永恒的爱情!这种对爱情的感悟与叹息便带有了一种哲理的色彩,所以我们可以说这篇小说又具有了那么一点儿哲学的意义。
第二种方法:删减故事环节。所谓删减故事环节,指的是写作者根据表达的需要,对原始故事中那些对表现主题没有关系或关系不大的环节作出删减。在余华的《爱情故事》中,作者写男孩和女孩于1977年秋天去40里以外那家医院进行妇检,女孩检查的结果是怀孕了。当女孩把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男孩之后,男孩像一棵树一样半晌没有动弹,然后他就一遍又一遍地问女孩:“怎么办呢?”后来,他们到底怎么办了?作品中没有介绍。但是那后面肯定还是有故事的,或者被同学发现,或者被老师觉察,或者被父母问出,最后肯定还是打了胎。然而,这些情节在作品中都没有出现,我们完全可以认为是被作者有意删减了。也许作者认为这些环节对他想要表达的主题没有什么意义。还有,现在,作品中的“我”已经对妻子厌倦了,想和她离婚。那么,后来离婚没有?作者也没有写,对此,我们作为阅读者仍然可以认为是被作者故意删减了。某些阅读者读到这里也许会问:作者为什么没写出后来的结果呢?这个问题问得好。经过一番思考,我们的读者也许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作者有意删去故事的结尾,是为了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的余地。读者甲也许会认为,作品中的夫妻肯定还是离婚了,因为他已经对妻子毫无兴趣。读者乙兴许又是另外一种想法,作品中的丈夫在回忆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幕幕爱情故事之后,可能会回心转意,没和妻子分手,两人又重新相爱和好如初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作者如此删减故事环节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第三种方法:重组故事环节。所谓重组故事环节,指的写作者根据艺术创新的需要,打破原始故事本来的结构,再对它进行重新组合。在故事环节的重组中,写作者常用的有两种方法,一是时空切换;二是人称变转。这两种方法在余华的《爱情故事》中都用到了。
我们先看时空切换。时间和空间是现代小说中的两个重要元素,从某种意义上说,故事只有在特定的时空关系中才能成为小说。巴赫金在他的《小说理论》中说:“文学中已经艺术地把握了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相互间的重要联系。”②一般来说,故事的时空关系比较简单,它基本上是原生态的。但小说的时空关系就相对复杂了,它往往会打乱原始的时间顺序,空间的转换也更加自由灵活。
《爱情故事》的原始故事的时空为:过去(草地)→过去(车站)→过去(车上)→过去(医院)→现在(寓所),故事的时空是严格按照时间的顺延而形成的一种顺时结构。而小说所呈现出来的文学时空却变化多端:过去(车站)→现在(寓所)→过去(草地)→过去(车上)→过去(医院)→现在(寓所)。这种时空安排就是切换后重新组合的,给读者一种闪回式的感觉,画面一会儿是过去,一会儿是现在,一会儿是寓所,一会儿是草地,一会儿是车站,一会儿是医院,一会儿又是寓所。因为镜头是不断推动与回放相互交叉的,所以读者读起来就会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并且在时空的强烈对比中把握作者的立意。如果作者不进行这种时空切换,而是按照原始故事的时空顺序,像记流水账一样从过去平铺直叙地写到现在,那就会使这个文本没有变化,没有起伏,没有波澜,让读者感到平淡不奇,索然无味。
接下来我们再看看人称变转。文学作品的叙述人称不外乎三种情形,以“他”为标志的第三人称叙述,以“我”为标志的第一人称叙述,以“你”为标志的第二人称叙述。传统小说用得最多的是第三人称,其次是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用得较少。但是传统小说一般来说在一篇作品中只用一种人称,要么“他”到底,要么“我”到底,要么“你”到底。但现代小说却尝试了人称变转的手法,这对增强作品的文学性起到了很好的作用。《爱情故事》中就用了两种人称,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在叙述现在的故事时用的是第一人称“我”,在叙述过去的故事时大都用第三人称“他”,但对“草地”和“车上”的叙述又用的是第一人称。
人称的变转有多方面的艺术效用,“一是能让时空转换显得更加自然,二是能使作者与故事之间形成一种若即若离的良好叙述关系,这样有利于文学氛围的营造,有利于情感意绪的表达,有利于意义层面的建构”。③《爱情故事》一开始就用第三人称写到过去:“一九七七年的秋天和两个少年有关。”因为用的是第三人称,所以叙述语调就显得非常平静,那年秋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怀着恐惧的心情在车站候车,他们要到40里以外的那个地方去,那个地方有一家医院,他们要去检查女孩是否真地怀上了孕。第三人称的运用使读者有一种遥远、冷静、客观的感觉。但是,聪明的余华没有将第三人称“他”一用到底,男孩女孩还没有上车,他便通过人称的巧妙变转把时空也切换了,画面忽然由过去(十几年前)一下子拉到了现在(十几年之后):“这个女孩在十多年之后,接近三十岁的时候,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一起坐在一间黄昏的屋子里,那是我们的寓所……坐在她对面的我,曾在一九七七年秋天与她一起去那个四十里以外的地方……我们的第一次性生活是在我们十六岁行将结束时完成的。她第一次怀孕也是在那时候。她此刻坐在窗前的姿势已经重复了五年,因此我看着她的目光怎么还会有激情?多年来,她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种晃来晃去使我沮丧无比。”如果说我们读到开头用第三人称写的那一段文字时心情还比较平静的话,那我们读到变转人称后用第一人称写的第一节的时候,我们读者心里就不禁翻起了波澜,我们会在心里暗暗地想:16岁就那么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今天会出现这种局面呢?作者在这个时候突然变转人称,一是不让读者感觉到时空切换的突兀,二是为了迅速调动读者的阅读情感。在写了寓所里这种痛苦之后,作者很快就把时空切换到了十几年前的草地上,为了突出那个时空的亲密与甜蜜,写作者别具匠心地用了第一人称:“我一想到那个夜晚就会感受到草地上露珠的潮湿。我的手在她的腹部往下进入,我开始感受到如草地一样的潮湿了。起先我什么都不想干,我觉得抚摸一下就足够了。可是后来我非常想看一眼,我很想知道那地方是怎么回事。但是在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我凑过去闻到的只是一股平淡的气味……在不久之后,我还是干了那桩事。”作者补叙了这一段浪漫故事之后,继续写男孩和女孩前往40里以外,写车上那一段时,作者依然用的是第一人称。可在下车之后,作者忽然又改用了第三人称:“汽车入站大约几分钟以后,两个少年从车站出口处走了出来……男孩此刻铁青着脸,他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女孩似乎有些害怕地跟在他身后,她不时偷偷看他侧面的脸色。”然后作者写女孩去医院作检查,男孩则一个人在医院外面六神无主。当女孩告诉男孩自己确实已经怀孕之后,作者又用第一人称将时空拉到了现在的寓所:“在此刻的黄昏里,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妻子……感到越来越疲倦。她还在织着那条天蓝色的围巾。她的脸依然还是过去的脸。只是此刻的脸已失去昔日的弹性。她脸上的皱纹是在我的目光下成长起来的,我熟悉它们犹如熟悉自己的手掌。”作者不断地变转人称,既是重组故事的需要,更是表情达意的需要。
①余华《余华作品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
②王先霈《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③晓苏《文学写作系统论》,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