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益[徐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北美印第安文学有着悠久的历史。埃默里·埃里奥特指出,印第安文学是“美国文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没有它就没有真正的美国文学史。”然而,欧洲殖民者的到来使得印第安口头文学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20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红种人权利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一批具有强烈民族意识的年轻印第安作家作为印第安民族的代言人,不再单纯地模仿和追随主流文学,而是“继续发扬讲故事的传统”,讲述印第安人特有的“神话”和“传说”。他们汲取了印第安口头传统文学的讲述特点,并与现代写作方式结合,使作品散发着浓郁的印第安文化特色。一些独具特色的印第安作家因此走入了公众的视野。詹姆斯·韦尔奇就是其中一名生力军。作为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印第安人,韦尔奇以文字的形式讲述本部族的传统与文化,竭力在白人文化占主流的社会中发出自己的声音。
小说一开始,韦尔奇就向读者描述了主人公的身份危机:“回家已经不再容易,也从来就不曾容易过,现在更是变成了一种折磨……家里的一个母亲加上一个老太婆,对我来说已不重要。对我而言,谁也不重要。也不知为什么,我感受不到爱与恨,也无所谓是与非,我只感到多年来不断在我身体中滋生蔓延的那种隔阂与疏远。”从表象来看,这里的家指的是主人公母亲在蒙大拿印第安黑脚族保留地的房子;但是,从更为深远的意义来看,这个“家”其实是印第安传统文化。文化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包括传统、习俗、社会习惯、生活方式、思维模式、价值观及世界观等多方面内容。而传统文化是根,任何人都不能脱离根的字样而独立成长。传统文化的巨大影响,深深地潜入一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当中。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无不负载着传统文化的影响。印第安人以部落或群落的形式生活,每个部族或群落都有着自己的特定的文化。对于任何一个印第安部族来说,传统文化是表达文化身份的重要途径。
自欧洲殖民者抵达北美大陆之后,欧美殖民统治长期对印第安实行文化灭绝政策,印第安口头文化遭到白人殖民话语的围剿和压制,濒于消亡。因此,由于对部落传统与文化的割裂,主人公丧失了自己的部落身份。对他来说,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更没有将来。有的只是不连贯的记忆、绝望和毫无意义的人生。在韦尔奇的笔下,主人公这种“身份危机”与其家庭成员也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印第安文化中,母亲被视为是部族文化的传承者。然而,主人公的母亲特里萨“不能够与儿子建立关系而帮助其了解印第安文化”。在主人公眼里,特里萨只是“一个母亲”,而不是“我的母亲”。对于特里萨的冷漠,主人公唯有感叹:“我从未期望从她那得到什么,也确实什么也没有得到。”不仅如此,特里萨还崇信天主教,并经常与一位牧师一起饮酒,这一点令主人公难以忍受,以至于把他们的信件撕个粉碎。
和母亲一样,父亲也是一位因深受几个世纪以来美国内部殖民统治的影响而逐渐认同于主流社会的标准和生活方式。白人历来痛恨印第安人的游猎生活,把居无定所的部族视为定居白人安全的威胁。19世纪中叶,美国政府为了逼迫印第安人放弃游猎生活,支持白人职业猎手和军队猎杀印第安人赖以生存的野牛,断绝他们的生存自愿。因此,与传统的印第安父亲不同,主人公的父亲从来不打猎,虽然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从未实现过。作为印第安文化的一部分,捕猎也是一种典仪。部族成员通过捕猎,不仅可以获得衣食,还可以加强对印第安文化的认同。在主人公眼里,父亲最善于修理出了故障的机器。关于这一点,韦尔奇这样写道:“修理费二十美元,其中踢一脚(就修好)一美元,但是知道踢哪里需要十九美元。”除此之外,主人公的父亲还经常和白人一起饮酒、讲故事以此娱乐他的白人顾客。
小说中另外一位重要的家族女性是主人公那位年事已高的祖母。在印第安文化里,祖母是印第安部族中一个乃至多个家庭中的“家长”,是印第安部族精神生活和日常生活的核心人物,她负载着将部族历史和传统一代一代往下传承的责任。小说中的祖母本来能够帮助主人公建立与部族文化和传统的联系。但是,在小说故事展开之时,祖母已经是一百岁高龄。“整天躺在一把破旧的摇椅上,唯一能感到她的存在的是摇椅时不时发出的吱吱的声音。”在主人公眼中,这个老太婆就是腐朽和死亡的代名词,在他迷惘、困惑之时,不能给他任何的帮助。
由于身份的缺失及对印第安部族传统的隔阂,主人公无法认同传统意义上的“印第安景观”。景观(landscape),是人所向往的自然;景观,是人类的栖居地,也可以是人造的工艺品;它还能够反映社会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的意识形态。美国作家兼评论家巴里·洛佩兹指出,景观可分为两种:内在的和外在的。外在的景观不仅仅指土地的线条、颜色以及每天不同时间段的影线,还包括地况、气候和进化。这种外在的景观之随着季节的改变而改变。而内在的景观是指人内心对外部景观的一种投射。她进一步指出:“内外景观的结合可以给人带来一种和谐平衡感。”在印第安景观中,土地是核心,是“印第安部族的本质内容……是精神指引的源泉”。印第安人把土地视为万物之母和生命的源泉。根据印第安的古老传说,如果一个部族在一块土地上繁衍过几代人,那么土地就具备了这个部族所赋予的升级和神奇的力量,展现着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小说一开始,主人公对印第安景观,包括土地,就缺乏一种亲密感:“烈日下,草原像被燃烧过似的,密尔克河山谷泛着惨淡的绿色,河水呈乳白色,浑浊不清。还有那山艾树和棉白杨,以及龟裂的坚硬黏土”。从这些形容词,如“被燃烧过似的”、“惨淡的”、“浑浊不清”、“龟裂的”,我们不难看出,由于传统的文化之根已被切断,主人公眼中的印第安景观是毫无生机的。印第安人认为,世界上的一切,无论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都是具有亲缘关系的。然而,虽然主人公知道这些景观的名称,但却意识不到他们之间的联系。
总之,当代印第安人消沉颓废以及因身份困扰而遭受的精神磨难,就在于白人实行的种族压迫和文化征服。在种种冠冕堂皇的借口下,印第安人失去了故土,失去了家园;而对于一个这样故土,对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土地有着深深依恋的民族来讲,这不亚于失去了自己的根。对于主人公而言,祖母的“无言”和已经成为“小小的红色美国人”的父母,更加深了他的精神怅惋的无根状态。
也正是因为人与土地的关系是不可分割的,印第安人对文化身份的追寻演变成了对“家”的回归。“家”对于印第安人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家”既是印第安人聚集的保留地,也象征着印第安的传统文化。主人公在白人的城镇里毫无目的地游荡,探寻自己的身份,却更加感到迷失和绝望;最后,又选择回到了保留地,回到而来自己的“家”。韦尔奇在小说中把印第安口头传统和文化融入到主人公的文化探寻过程,进一步彰显:对于新一代的印第安人来说,只有回归印第安传统才能追寻自己的文化身份。
在主人公身份寻求和重构的过程中,韦尔奇极力强调印第安传统典仪的重要作用。印第安人的典仪全面反映了他们的文化和传统习惯,但是每个部落典仪的形式和内容都不尽相同。在大多数的印第安部族,尤其是北部平原的部族,有一种典仪,叫做“幻象寻求”(Vision Quest)。“幻象寻求”是印第安人的一种精神追求,即主人公(常常是年轻人)通过离家、隔绝和禁食等方式使自己进入一种恍惚的状态,从而使自己的精神得到净化,以便更好地了解自然和部落文化传统的力量。达根指出,“幻象寻求”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寻求成人名字和能力;二是寻求知识、指引和帮助。小说中的主人公三十二岁。在黑脚印第安传统中,三十二岁是寻求“幻象寻求”的第八个阶段。韦尔奇熟知这种传统的印第安典仪,深谙其对印第安人,特别是年轻人在人生成长过程中的意义和作用。在主人公的梦幻中,他得到了来自一只叫阿摩斯(Amos)的小鸭子的指引。在印第安文化中,动物“扮演着一个秘密助手的角色,旨在帮助那些试图得到幻象和能力的人”。在《血中冬季》,这只小鸭子在主人公的梦境中出现,并展翅飞向太阳。在黑脚印第安文化中,太阳也叫做“纳皮”,(Na’pi)即老人(Old Man)的意思。这使得主人公想起了一位住在离他家不远处一棚屋里的老人家。在梦的启示后去拜访印第安部族老人以寻求解释或药物治疗是“幻象寻求最常见的一种方式”。主人公来到老人住所,询问老人关于他祖母以前的事情。当得知“黄小牛”(Yellow Calf)就是那位帮助自己祖母度过1936年寒冬的“猎手”,就是自己的祖父时,主人公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的部落先辈们在寒冬里艰难跋涉的场景;仿佛是在“幻象”中一般,在鬼神的面前,他能够感觉到先辈们的饥肠辘辘,能够和先辈们一起走过漫长的求生旅程;他也仿佛看见了凛冽寒风中低声哀鸣的圆锥形帐篷,纷飞的大雪和马鼻中冒出的腾腾白气。而这马鼻中冒出的白气把主人公先辈使用的马和他自己的役马“老鸟”(Old Bird)紧密联系在一起。于是主人公和其部落先辈也因此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个故事不仅揭示了主人公与黄小牛之间的亲缘关系,更加把主人公带回到了部族的过去。主人公的顿悟:“是你,黄小牛,那位猎手。我知道了。答案本能地出现,就像是我血管中的血液告诉我一样。”韦尔奇的这段描述清楚地告诉我们,印第安人是通过记忆了解本部族的历史。由于历史中存留着传统文化的印记,因而记忆是追寻印第安传统的最有效途径,因为回忆过去能够使人进一步了解自己的文化和历史。过去是现在的基础,没有历史的积淀,就不会有现代的文化,而忽略传统、否认历史则会丧失自我、迷失身份。正如语言心理家大卫·卡罗曾说:“对于过去零碎的记忆及历史片段的回顾是很重要的。”
了解了部族的历史,主人公建立起自己和部族传统的联系,他长久以来的身份困惑也就解开了。然而,寻求身份不等于身份重构。在小说的结尾,韦尔奇同样通过印第安典仪重新构建了主人公的印第安文化身份。在祖母的葬礼上,主人公把祖母用的烟袋扔进坟墓。这个动作其实是对印第安“烟斗典仪”的影射。“烟斗典仪”是印第安的传统典仪。在印第安人眼中,烟斗象征着“伟大的神秘”。在典仪过程中,典仪参加者将烟斗朝天高高举起,献给“伟大的神秘”;再将烟斗指向地面,献给大地母亲;尔后又把烟斗献给宇宙的东西南北四方。由此可见,烟斗在印第安人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神圣,是印第安典仪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韦尔奇对于“烟斗典仪”的描写说明了主人公以实际行动证明了内心深处印第安自我的复活,以及主人公已经完成了回归部落文化、回归印第安的精神之旅。
通过重返印第安土地、回归印第安传统,主人公最终完成了他的身份寻求与重构之旅。值得一提的是,少数族裔作家文学创作具有向心力,不主张外化扩张,主人公最终会回家,无论是真实的还是“理想化”的回归,“溯源成为了小说人物探寻身份的基本模式”。无名主人公的理想化的回归反映了作者韦尔奇在“印第安文艺复兴”初期对印第安文学“回归传统”主流模式的遵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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