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春毅[天津理工大学汉语言文学系, 天津 300191]
鲁迅先生有一篇小说从1923年7月进了民国政府的语文教科书,至今已有八十余年了,被称为解读一个国家(共同想象体)的“‘秘密仪式’的钥匙”,它就是小说《故乡》。①这篇小说最初发表在1921年5月的《新青年》上。众所周知,文末处有希望与路的设喻,可谓精辟至极,而文中有一处极为有趣,很是值得一提: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有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②
“细脚伶仃”的杨二嫂一再地说“迅哥儿”“阔了”“阔了”,这位“豆腐西施”便跃然纸上了。可是这里的“迅哥儿”往往被人们忽略了。
当然,这个“迅哥儿”绝不能完全等同作者鲁迅,可又不能不说这个“迅哥儿”酷似鲁迅,除了像鲁迅似乎也不好说是别人,至少这个形象并非纯属虚构。因为鲁迅的的确确有这篇小说所写的生活,那是1919年12月初,鲁迅为了搬家专门请了探亲假回到了绍兴,而且真可谓荣归故里,衣锦还乡。这恰恰被“豆腐西施”言中了大半!
鲁迅当时(十二月)日记是这样记载的:
一日 晴。晨至前门乘京奉车,午抵天津换津浦车。
……
四日 雨。上午渡钱江,乘越安轮,晚抵绍兴城,即乘轿回家。③
此时的鲁迅在北京工作几近八年了,“机关(单位)”是中华民国的教育部。这个叫周树人的,在那里任文官,按西方的说法,鲁迅这个时候是国家的公务员。看来,“豆腐西施”说的“放了道台”并不是没道理,只是用所谓的“道台”称呼鲁迅并不准确,依据《辞源》上的词条解释,道台是“清时省以下,府以上一级的官员,也称观察”④。而鲁迅当时在民国教育部任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佥事,“负责文化、科学、美术”⑤,如果回到鲁迅1919年底还乡搬家的现场,在当时乡土气息浓重的绍兴,有人视其为“道台”,大有可能了。鲁迅描摹这段情节的时候,很传神,在中华民国,一个“道台”的称谓,就足见中国社会新旧斑斓了,也十足地体现出乡土中国的本色了。
可是,鲁迅叙述的“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即回京后。1919年末,鲁迅并没有着手写《故乡》,而是“一九二一年一月”⑥。寄出《故乡》小说文稿确有明确的记载:“(二月)八日晴。春节休假。上午寄新青年说稿一篇。”⑦这一点是十分耐人寻味的。
如同制酒一样,要好好地发酵,搁置了整两年的思绪,1921年,鲁迅再次回望故土,真的要和故乡说再见了。这一年的1月,这一月,正是公历的新年第一个月;这一年,鲁迅正值不惑之年,鲁迅是要好好地总结一下了。
这时对鲁迅有什么深意呢?1921年将是辛亥革命十周年的时候。鲁迅不再住会馆宿舍,做国家公务员已经十个年头了,这些对于今天很多人来说并不真切地知晓,鲁迅当年首先是享受了辛亥革命的果实的。这是不应该被人们忽略和遗忘的。实际上,在辛亥革命前后鲁迅的作为更为确凿地说明,他也是一个国民革命事业的创建者。
一百年前的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了,1912年1月1日便有了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国内外为之震撼。民国初创,百废待兴,国家各个部门除旧布新,国家教育部的责任也十分重大,从国外归来的蔡元培先生接受了孙中山先生的委任,组建民国教育部,网罗天下各地英才。在好友的推荐之下,叫周树人的绍兴人收到了蔡元培部长的聘书。鲁迅凭才干、能力和学历都应是胜任的,蔡元培先生当时就十分认可,即使只是听说过此人、读过他的论文作品而已。
当然,蔡元培先生应该知道鲁迅早就是个革命党人。留学日本时期的鲁迅就倾向和认同革命,对满清政府深恶之,1903年便留下了断发明志的照片,后来参加了革命组织——光复会;回国后,在杭州、绍兴任教期间不断反抗旧秩序,有了“拼命三郎”称号;在绍兴光复前后,鲁迅迎接革命队伍,安抚民众,并成为绍兴革命军政府时绍兴师范学校校长。
即使在绍兴、北京,鲁迅感触到了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尤其是袁世凯称帝前后他失望绝望得很,但是在国家公务员任上,鲁迅也取得了很多成绩。作为社会教育司的第一科科长,图书管理及其场馆的建管、艺术教育培训等工作,都开展得很富建设性的。鲁迅尽可能地践行了蔡元培先生的美育教育方针,为全国各地选派的教职员培训,主讲《美术略论》。值得一提的是,刚到北京工作不久,就与另两位同事合作完成了设计绘制中华民国国徽的任务,并在其间取得了嘉奖和提拔。
实际上,鲁迅离开故乡探亲回来后,身为公务员依然忙于工作和生活,在写作《故乡》之前,另有两篇小说诞生了。鲁迅日记记载,1920年8月5日,“小说一篇至夜写讫。”⑧
这就是发表在当年9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上的《风波》,显然,这篇乡土小说的出炉应与鲁迅的回乡是有联系的。从这篇作品里,我们似乎看到了大地之子鲁迅心中爱的火焰,他带着为七斤等农人受压迫人生的灼痛,也看到了中国广大乡村在辛亥革命之后仍在晦暗的政治中。《风波》收入《呐喊》小说集时,鲁迅为该篇小说写作时间落款为“一九二○年十月”⑨,这显然是作者故意误植的。因为只有这样,《风波》才方便放在另一篇小说之后收入小说集《呐喊》,那篇小说实际写作时间在《风波》之后,鲁迅日记清楚记载,1920年9月19日“得时事新报馆”⑩的来信约稿,于当月29日,“午后寄时事新报馆文一篇”⑪,所说的这一篇就是《头发的故事》,小说中写道:
他说:
“我最佩服北京双十节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这样一直到夜,——收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挂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们忘却了纪念,纪念也忘却了他们!
“我也是忘却了纪念的一个人。倘使纪念起来,那第一个双十节前后的事,便都上我的心头,使我坐立不稳了。
“多少故人的脸,都浮在我眼前。几个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颗弹丸要了他的性命;几个少年一击不中,在监牢里身受一个多月的苦刑;几个少年怀着远志,忽然踪影全无,连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
“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⑫
《头发的故事》实际上才是鲁迅写《故乡》之前的一篇,鲁迅为此小说写作时间落款同为“一九二○年十月”⑬,这显然也是作者故意误植的,但它最初发表于1920年10月10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应是不错的,因为《头发的故事》就是鲁迅为《时事新报·学灯》的“国庆专辑”撰写的。《故乡》之前的两篇小说创作和发表时间鲁迅应该不会记错,后来收入《呐喊》专辑安排错了,实际上是有意的错而已。这其中的原由,我认为,鲁迅是有意对国民革命的纪念与关注的强调,直到《故乡》小说酝酿、创作和发表都突出了鲁迅的辛亥革命情结。
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⑭
到了鲁迅四十岁的时候,写下他对家乡的眷恋,可能已经走出了“没有什么好心绪”的困境,可是这种“走出”,真的意味着告别,而告别的不仅仅是故乡,还有他的辛亥革命情结。十一年以后,鲁迅已不做国家公务员了,他在一篇自序中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民族主义的文学家在今年的一种小报上说,‘鲁迅多疑’,是不错的,我正在疑心这批人们也并非真的民族主义文学者,变化正未可限量呢。”⑮看来,鲁迅总算想开了,而在十几年前他总是想忘却,却不能忘却的大概仍然是辛亥革命为他带来的影响吧。
当然,在发表《故乡》之后,鲁迅的生活选择仍然十分踏实,他十分清楚人生的基本要义的,正如他所说:“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⑯鲁迅的“当务之急”,一语破的,这是贯穿他一生的基本处世哲学。这基本人生的哲学,最为典型地体现在他对于金钱的态度上,鲁迅老早就在《娜拉走后怎样》强调“钱是要紧的”。鲁迅勇于直面金钱,坦言金钱:
今年却又变了“暂署佥事”了,还未去做,然而豫备去做的,目的是在弄几文俸钱,因为我祖宗没有遗产,老婆没有奁田,文章又不值钱,只好以此暂且糊口。还有一个小目的,是在对于以我去年的免官为“痛快”者,给他一个不舒服,使他恨得扒耳搔腮,忍不住露出本相。⑰
在北京鲁迅身为国家公务员,一干就是十四年,直到1926年才辞职而去。在教育部任职成为鲁迅一大基本的生存保障,尤其是经济保障,从刚刚到北京在教育部里工作,到升职,月工资也从60元到300元。“实际上,1922年忽略不计,在离京之前鲁迅所领官俸累计约有3.3万元,主要是银洋,占了他正在北京时期收入的大头。若以一块银元折合现今的40元人民币来计算,再分摊到12,每年约得2750块银元约计11万元人民币。”⑱这笔固定收入对于一个想自由一些生活的人来说,实在意义重大,既保障了生存,也保障了发展。否则,我们很可能看不到鲁迅会有那么多的好作品了。
1919年末,鲁迅返乡搬家前,已在北京购买了房子,“鲁迅找人装修,先后付木工、制水道等费用共计3675元。与房款相加,鲁迅购置八道湾房屋总共花了3990.1元。”⑲价值确实不菲。即使鲁迅投资中有借款贷款、二弟周作人的资助,还有已出卖的绍兴老宅部分房款,但这已足见鲁迅的财力和偿还能力之大。能有这样大的房产,鲁迅的固定薪水自然尤为重要。而且,从绍兴迁至北京后,鲁迅和二弟还要保证全家上下十余口人的生活支出费用。这些都使得鲁迅要从生存的基本要义出发,解决“目下的当务之急”。这样看来,鲁迅的月收入、房产和他在京做文官的身份,用杨二嫂的话说:“你阔了”,还是比较准确的。
我们还会发现,鲁迅不光发表文章赚取稿费,而且从1920年开始在很多学校讲课赚课时费,最早是在北京大学任讲师,讲授中国小说史。这些可视为民国的怪现象:国家公务员后来竟然可以公开兼职赚钱。依据规范来讲,国家公务人员是不应该从事第二职业的,而那时却出现了混乱。因为那个时期的国家时局政局都是混乱的,国家公务员的薪水常常拖欠、缩水,鲁迅也常常收到的是白条子而已。无奈,公务员纷纷开了小差,这已成了公开的秘密,鲁迅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1922年9月,上海《小说月报》登载了鲁迅的小说《端午节》,这篇小说就真实地反映了那时的生活——“民国的怪现象”,说是主人公方玄绰“在北京首善学校的讲堂上”,“提起关于历史上的事情来,于是说到‘古今人不相远’,说到各色人等的‘性相近’,终于牵扯到学生和官僚身上”,“散坐在讲堂里的二十多个听讲者,有的怅然了,或者是以为这话对;有的勃然了,大约是以为侮辱了神圣的青年;有几个却对他微笑了,大约以为这是他替自己的辩解:因为方玄绰就是兼做官僚的。”⑳
这个“在北京首善学校的讲堂上”的方玄绰,其实是兼做讲师的官僚,更为准确。鲁迅慢慢讲述道:
待到凄风冷雨这一天,教员们因为向政府去索欠薪,在新华门前烂泥里被国军打得头破血出之后,倒居然也发了一点薪水。方玄绰不费举手之劳的领了钱,酌还些旧债,却还缺一大笔款,这是因为官俸也颇有些拖欠了。当是时,便是廉吏清官们也渐以为薪之不可不索,而况兼做教员的方玄绰,自然更表同情于学界起来,所以大家主张继续罢课的时候,他虽然仍未到场,事后却尤其心悦诚服的确守了公共的决议。㉑
在文中,我们分明就是看到鲁迅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在1926年8月10日《莽原》半月刊第十五期上《记“发薪”》就更直接地袒露真情:“翻开我的简单日记一查,我今年已经收了四回俸钱了:第一次三元;第二次六元;第三次八十二元五角,即二成五,端午节的夜里收到的;第四次三成,九十九元,就是这一次。再算欠我的薪水,是大约还有九千二百四十元,七月份还不算。”㉒即使身为国家公务员,也难免生活陷于困顿。着实令人叹息,百年前的辛亥革命换来的大中华民国,竟是如此让人心寒。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㉓
鲁迅回望“故乡”的时候是很纠结的,直到有闰土、杨二嫂等真实的乡土境况展示无余了,他也就更为切实地接受乡土中国——那个曾经历了辛亥革命的中国了。鲁迅身为国家公务员,始终郁结着家国的兴衰,然而留下的更多的是叹息和彷徨,既要谋求“目下的当务之急”,又要“呐喊”着启蒙人们的思想。有学者强调得好:“经济自立,是鲁迅坚持‘韧性战斗’的基础。离开了钱的鲁迅,不是完整的鲁迅、更不是真正的鲁迅。”㉔而这里要强调的是,离开了辛亥革命背景的鲁迅,不是完整的鲁迅,更不是真正的鲁迅。
① 藤井省三.鲁迅《故乡》阅读史·引言[M].上海:新世纪出版社,2002:6,10.
②⑥⑨⑫⑬⑭⑳㉑㉓ 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81,485,475,461-462,465,476,533-534,535,476.
③⑦⑧⑩⑪ 鲁迅.鲁迅全集(十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72,410,393,396,396.
④ 辞源(下册,修订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3075.
⑤⑱⑲ 吴海勇.时为公务员的鲁迅[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36,73,74.
⑮ 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55.
⑯⑰㉒ 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5,228,354.
㉔ 陈明远.何以为生:文化名人的经济背景[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