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钟书林
陶诗的旷代品味
——从顾炎武、龚自珍的诗歌看陶渊明的忠愤
/[陕西]钟书林
两句借燕雀的各自成窠,比喻那些贪图富贵,只顾自身安逸的降清之人。
顾炎武的这首诗受陶渊明诗歌的影响较大。陶诗:“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读山海经》)展现的就是一种生命不息、抗争不止的英勇气概。古人对此评论说:“陶靖节之《读山海经》,犹屈子之赋《远游》也。‘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悲痛之深,可为流涕……渊明眷念王室,独以力不得为,衔木填海之喻,至深痛切。”(王应麟著,翁元圻辑注:《困学纪闻》卷十八《评诗》)“精卫、刑天,叹忠义也。”(陈沆:《诗比兴笺》卷二)“‘精卫填海’、‘刑天猛志’,皆陶公借以自况,欲诛讨刘裕,恢复晋室,而不可得也。”(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四)顾炎武的《精卫》诗也由此取意,表达他反清复明的坚定志向和对明朝的忠贞。
顾炎武对陶渊明的精神人格极为景仰,对陶渊明的末世情怀尤为感同身受。他不但拟有《陶彭泽归里》诗一首,而且称其“非直狷介,实有志天下者”(《菰中随笔》)。又说:“《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徵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日知录》卷十九)在他眼里,陶渊明如同《黍离》之大夫,如同楚国的屈原,都是忠贞于故国的代表。唯一不同的是,陶渊明眷念的是东晋王室。
沈约《宋书·隐逸传·陶潜》中即说:“潜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在晋、宋易代之际,陶渊明“耻事二姓”,成为东晋遗民。正如朱鹤龄所说:“论隐逸者,不难于承平之时,而难于易姓之代。”(《愚庵小集》卷十一《陶潜论》)这正是陶渊明的伟大之处。朱熹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陶澍:《靖节先生集·诸本评陶汇集》)在晋、宋易代的污浊世风里,陶渊明独守情操,他的朋友,如羊长史、庞主簿,都一个个地侍奉新朝去了。新朝也多次征召陶渊明,他都拒绝了,甚至像王弘、檀道济那样的新朝权贵想见他一面都很难。有人对陶渊明这样的行为极不理解,于是他仿照屈原的《渔父》辞而作了《饮酒》诗第九首:“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作为回应,表明隐逸不出的坚定决心。
顾炎武处身明清易代之际,他的际遇和陶渊明特别相似。明亡之际,他的母亲绝食而死,临终之际“诫炎武弗事二姓”(《清史稿·顾炎武传》)。作为旷代知音,他特别能理解晋宋易代之际的陶渊明,并在心底产生深深的共鸣。因而,他抛去世俗成见,说陶渊明“非直狷介,实有志天下者”。陶渊明之归隐,不出仕新朝,实有他自己的苦痛。所有这些,顾炎武感同身受。
他的《精卫》诗开篇采用的问答体形式,即摹袭陶诗而来;诗中的“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也与陶诗的“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有神似之处。末句“鹊来燕去自成窠”中的燕、鹊,雏形源自《庄子·逍遥游》中讥笑大鹏鸟的“二虫”:蜩与学鸠。它们表面上用的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史记·陈涉世家》)的典故,但在神韵上则是学习陶诗。陶渊明《拟古》诗:“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这首诗就晋宋易代的局势而发。清人邱嘉穗评述此诗时说:“自刘裕篡晋,天下靡然从之,如众蛰草木之赴雷雨,而陶公独惓惓晋室。”(《东山草堂陶诗笺》卷四)陶诗中的“新来燕”喻指侍奉新朝的新贵,“先巢故尚在”表明他们曾是旧朝的臣民,因为禁不住刘裕的恐吓和利诱,而改仕新朝了。所以说,顾诗中所愤慨和唾弃的“燕雀”之辈,其深意仍源自陶诗。
再来看龚自珍的诗:
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
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
(龚自珍:《己亥杂诗》一百三十)
龚自珍身处衰世,深怀改朝换代的隐忧。他的著名《尊隐》一文,表达了对隐居傲世者的仰慕和歌颂,并且预见这些隐居傲世者将是推动社会变革、改朝换代的精英力量,如汉末的诸葛亮、晋末的陶渊明。所以诗一开篇即说“陶潜酷似卧龙豪”,对两人充满了无限的景仰。诸葛亮隐居隆中,人称“卧龙先生”,“每自比于管仲、乐毅”(《三国志·诸葛亮传》),后出山辅佐刘备,气吞孙、曹,三分天下。陶渊明早年躬耕苦读,志在四方,即“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其十六),他回忆说:“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饮酒》其十)一提起少壮时的志向,他甚至老而不知疲,说:“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杂诗》其四)所有这些,可知陶渊明确有酷似卧龙诸葛的豪气。
所以,不少古人每每把陶渊明比做张良、诸葛亮。宋代朱熹说:“张子房五世相韩,韩亡,不受万金之产,弟死不葬,为韩报仇。虽博浪之某未遂,衡阳之命不延,然卒藉汉灭秦诛项,以摅其愤……陶元亮自以晋世宰辅子孙,耻复屈身后代,自刘裕篡夺势成,遂不肯仕。”(《向芗林文集后序》)清人温汝能说:“孔明初出茅庐,便有躬耕南阳之想;渊明始作参军,便有终返故庐之志,其胸怀一而已。至于一返一不返,时势不同,所遭各异也。”(《陶诗汇评》卷三)刘廷琛也说:“程子谓三代下,唯诸葛忠武有儒家气象。先生有意乎忠武之为人,至仿其名字,以寄慕思。然忠武欲兴复汉室,虽不克还于旧都,而犹佐先主崛兴于蜀;而先生眷怀君国,精卫之诚,仅托诸咏歌,余每读其诗而深悲之。呜呼!”(《陶靖节先生祠堂记》)
所不同的是,陶渊明没有张良、诸葛亮幸运,遇上刘邦、刘备那样的仁君圣主。他年近三十而仕,先后五次做官,“选择了东晋政府最动荡的时候,又选择了最足影响东晋政局的两个军府,这说明他还是关注于政治,并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五官三休的仕履出没,前后十三年的寻索,颇有些不屈不挠的精神。但换来的却是上当受骗,还有耻辱和不快。从年少以至过了不惑,所持有的热烈幻想统统化为痛心的失望,以至于近乎绝望”(袁行霈:《陶渊明研究》)。在他一生的追寻中,他始终无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既无法挽救衰颓的东晋基业,也无法兴复东晋,或为东晋报仇,最后只能选择了归隐。在诗篇中寄托他对故国的眷念和感伤,这实在是无奈之极。但是他归隐后的高蹈品行,却为他赢得了无比荣耀的身后名。所以龚诗的第二句“万古浔阳松菊高”高度评价陶渊明的隐士之名,即由此而发。
同时,龚自珍也和刘廷琛一样认为:陶渊明虽然没有能够像诸葛亮那样成就一代伟业,但他将自己的故国之思、之痛融入了诗篇之中。因此,他告诫世人:“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早在宋代,朱熹就批判世俗陋见说:“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因此,龚自珍再次强调陶诗的不平淡。究竟如何的不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梁甫”即《梁甫吟》,乐府歌名,相传为东汉末年送葬时所唱,其辞慷慨悲壮。“骚”指屈原的《离骚》。在龚自珍看来,陶渊明的诗绝非平淡,而是具有《梁甫吟》与《离骚》那样的慷慨悲壮和愤懑不平之气,它气势豪迈,心怀忠贞。
陶诗究竟如何的“二分梁甫一分骚”,龚自珍在他的另一首诗中又做了注脚:“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己亥杂诗》一百二十九)《咏荆轲》诗之寄托,不需繁说。但《停云》诗所发之浩歌,正如沃仪仲所说:“正见举世暗浊,无一明眼堪扶社稷,故至于此。我即独身孤愤,济得甚事!”(黄文焕:《陶诗析义》卷一引)王夫之也评《停云》诗说:“取比《离骚》,尤为深远广大。”(《古诗评选》卷二)由沃、王之语,足见龚自珍对陶诗的评价洵非虚誉,只是他后来居上,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再加上他自己心事重重,“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所以他自然比前人体味更深。
可惜陶渊明的这种忠愤,在晚清以后逐渐被淡化,甚至否定掉了。梁启超先生在他的《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中说:“宋以后批评陶诗的人,最恭维他‘耻事二姓’,几乎首首都是惓念故君之作。这种论调,我们是最不赞成的。但以那么高节那么多情的陶渊明,看不上那‘欺人孤儿寡妇取天下’的新主,对于已覆灭的旧朝不胜眷念,自然是情理内的事。”对于陶渊明的“耻事二姓”,梁先生用“自然是情理内的事”以作解释,很明显淡化陶渊明的忠愤了。到后来,朱自清先生干脆不太认同陶诗“忠愤”的说法,他说:“历代论陶,大约六朝到北宋,多以为‘隐逸诗人之宗’,南宋以后,他的‘忠愤’的人格才扩大了……陶诗里可以确指为‘忠愤’之作者,大约只有《述酒》诗和《拟古》诗第九。《述酒》诗‘庾词’大多,《拟古》诗怕只是泛说。大约以‘忠愤’论陶的,《述酒》诗外,总以《咏荆轲》《咏三良》及《拟古》诗、《杂诗》助成其说。其实‘三良’与‘荆轲’都是诗人的熟题目……渊明作此二诗,不过老实咏史,未必别有深意。”(《陶诗的深度——评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实际上,大多赞成“忠愤”说的人,也没有认为陶诗“几乎首首都是惓念故君之作”的意思;熟读陶诗的人,也会发现“陶诗里可以确指为‘忠愤’之作”的,也远不止“《述酒》诗和《拟古》诗第九”。因此,梁、朱两位先生的说法都不免偏颇。综合看来,还当以鲁迅先生的评判为公允,他说陶渊明的诗“除了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题未定草(六)》)。他还强调说:“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现在之所以往往被尊为‘静穆’,是因为他被选文家和摘句家所缩小,凌迟了。”(《题未定草(七)》)可叹的是,几十年来,鲁迅先生的说法并没有被广泛接受。大多数人谈起陶渊明,仍然只是一位“悠然见南山”的田园诗人形象。陶渊明“金刚怒目”式、“忠愤”的形象,在当代的传承中被遗弃掉了。
谈至此,由不得想起清代刘廷琛的话:“余幼读先生诗,喜其闲淡冲逸,叹为知道者之言。不幸遭国大变,乃知先生悯世愤俗,拳拳故国,其《咏贫士》《饮酒》诸作,类深微沉痛之词;至若荆卿之雄心,骋夸父之诞志,其志量所自负者,何如哉!”(《陶靖节先生祠堂记》)实际上,“闲淡冲逸”仅是陶诗之浅堂,寄托“拳拳故国”忠心,方为陶诗之深庑。许多人都像刘廷琛一样,只有经历了一番家国变故之后,才真正读懂了陶诗,如苏轼、辛弃疾,本文中的顾炎武、龚自珍等。足见陶诗之不好读。所以郭绍虞先生说:“历来论陶之语,每如盲人们摸象各得一端,罕有能举其全者。”(《陶集考辨》)这正道出了品味陶诗的甘苦与真谛。
作 者:钟书林,西安文理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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