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伏羲

2011-08-15 00:42山西张石山
名作欣赏 2011年10期
关键词:符码伏羲棋盘

/[山西]张石山

阅读伏羲

/[山西]张石山

最早的文化人

伏羲、神农、黄帝,号称“三皇”,是华夏民族传说中的人文初祖。

三皇可能是时代相互交错或者互有联系的几个原始部落氏族的首领。不大可能是同一氏族的有传承关系的君王。更不可能是同一时代同一王朝的三巨头。

但在我的想象中,这三位好像同时管理着部落,甚至合署办公共进午餐。这想象大概来自于童年所读的《三字经》:线装的纸页脆薄的书册内有三皇的插图。哥儿仨围坐在一块巨石旁边,头角峥嵘,脑顶有戟生的毛发,形若鬼怪。看着害怕,就愈发想看。

黄帝轩辕氏大约是军事首领,善于打仗。轩辕也许是一根大棒,也许竟是雄强的男根。炎帝神农氏或者首倡农耕生产,会种庄禾兼而认识百草,能研制中草药。伏羲氏则掌管天文术算,擅长符咒,会结绳记事刻木记年,乃至创造出天才的八卦。他是最早的文化人,劳心者始而治人。

信其有

世纪初有疑古学派,怀疑“三皇五帝”的存在。数典忘祖是国人常犯的毛病,但国人更常犯的倒是相反的毛病:格外喜欢卖弄“先前阔”。历史愈推算愈古久,长城愈测量愈漫长。敢于疑古,考问前人,实在需要一点勇气与学识,也不妨是一种严肃的治学态度。

传说不可靠,那么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是否就是信史?语言极权和语言霸权始终是存在的。“南京大屠杀”证据确凿,日本国政府硬是不认账。日本国学生要学习、要考试,关乎能否升学的历史教科书就不载这样的文字。侵略说成“进入”,进入中国竟然还是要解放西方殖民者压迫下的东亚人民。如此的文字历史能不能信?我们不信,日本国要读书升学的孩子是否不信,能否不信?

好在为帝王将相刻功立传的历史之外,还有野史,还有民众的口头传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反映着语言霸主们的心虚与恐惧。

古时筑长城,不知给老百姓带来多大的苦难。因而有孟姜女哭倒长城的传说记录着光荣之外的悲哀。不识字甚至压根儿没听过“历史”这个词汇的祖母外婆们,随意地却又是顽强地讲述着那不死的传说。

“麻胡”,是乡间吓唬孩子们的一个恐怖的符号。使用这个符号的老百姓,并不知道麻胡原指隋炀帝修筑大运河的胡人监工,那爱吃小孩子的麻叔谋。就我所知,山西许多饱受日本鬼子侵害的地区,祖母们解释麻胡子就是日本鬼子。有的吓唬孩子干脆是说:日本鬼子来了。她们且不知道什么“教科书事件”哩!

——如同史前大洪水的传说,对三皇五帝的传说,我多半倾向于信其有。

支持我这种倾向的,有伏羲的八卦在。

创研八卦的天才代表

人类创造出文字,作为记录语言的符号,那是一场可以想见的伟大革命。“仓颉造字鬼夜哭”,透露出那场革命的狞厉惊怖。而在只有语言而无文字的时代,进而上溯到连语言都不曾产生不曾完备的时代,人类肯定经历过一个主要借助依赖形体声音色彩图案等手段,以交流信息把握世界的前语言时代,或曰符号时代。

对于那样蒙昧的远古,恰如对于莫测的未来,我们知之甚少。所幸中华民族为全人类承继保全了符号时代的两件宝物:一是围棋,一是八卦。这时,我们倒不妨自诩一回“先前阔”。

围棋只分黑白两色,游戏规则相当简约。就其规则之简单观之,犹如儿童跳石子,童趣天然;就围棋的局面变化内涵意味观之,则千劫万变深不可测。那是一个早熟的民族远古童年时代的天才创造。至今考验着人类最优秀的大脑,其爆炸性的数据使最先进的计算机智穷力竭。无论它是“深蓝”还是“浅绿”。

八卦作为典型的符号,只用阴阳两仪来演示卦相,指代万物。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以其有限,导向无穷;以其不变,而成万变。最简单的成为最复杂的,最浅显的蕴含最深奥的。所谓大法不繁,真理简约。那是远古文明的结晶,那是古代天才创造的辉煌。

伏羲,正是那样一位天才,至少是创研八卦的天才代表。

天才果然存在。相对论到底是爱因斯坦的发明。动辄“劳动人民创造”云云,只是虚伪的套话,甚至就是现代版的神话,是语言霸主别有用心祭起的一根大棒。

伏羲画卦的别种符码

尧设围棋以教其子丹朱,是一种传说;与之相伴生,还有舜造围棋以教臣下,等等。

围棋热曾引发出关于围棋起源的讨论。棋坛内外的有心人不甘囿于成说而有各种各样的推断猜测。除了一般说法,围棋起源于战争模拟或者法地象天之外,还有不少极富想象的见解。比方,有人说,围棋不像人类战争,倒更像植物之间对生存空间的争夺。得地得气者生,失地失气者死。还有人认为,围棋甚至是外太空高级智能生命对人类的馈赠,上古人类不可能发明如此深奥的游戏。

外太空高等生命也许有,我们不能因自身局限而否定局限之外的存在。阿米巴原虫不可能否定人类存在。但人类能够教会爬虫类甚至哺乳类乃至灵长类下棋吗?我们进而还可以设问:外太空高等生命是全知全能的吗?如若不是,那么是谁比他们更高等而可以教给他们更高级的游戏?这样,我们将只好去寻找宇宙的第一推动力,我们将陷入“上帝”存在这一悖谬。

我以为,围棋完全可能系由八卦演进而来,或者是与八卦并行发育。

最初,它只是伏羲画卦的别种符码,别种样式。

“-”与“--”

当代调皮青年,就人的性别特征说男人是“010”,女人则是“101”。两个符号进一步简约,可以变成1与0或者1与11。而这正是伏羲画卦的原初符码“-”与“--”。

作为典型的符号,八卦只有阴阳两仪。正与负,零与一,一与多,无与有,相生相克,相反相成,相应相对,相消相长。以两个符码进行随机组合,在三级演示中,得出八种图像。至此,伏羲完成了他的宇宙模式。

只用两个符码八种图像,就要演示万物、穷尽万理、形容万象、探求万有,人类远祖把握宇宙的抽象能力达到无与伦比的先知般的高度。那惊人的洞察力与天才的感悟性使我们不由相信,科学曾有神童般的早慧。

第一只迷途的羔羊

伏羲的模式是图像的,符号的,象征的;因而对它的阅读应该是形象的,感悟意会的。

所谓大道无言。拈花微笑而悟妙谛,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庶几近之。

孔子那样的伟人先哲,晚年读易,“韦编三绝”。

解读前语言时代的符号与解读人类耳熟能详的语言,由于符码不同,造成不同世界不同维度天差地别的间离与隔膜。孔子读易,所读是易传,即卦辞与爻辞。据说,老先生还撰写了至少是修订过部分易传。然而,用语言的意义概念来解读八卦符号,也许在根本出发点上已然步入歧途。如此读易,非常可能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比之于孔子读易误入歧途,也许文王才是第一只迷途的羔羊。以八卦的基本符码进行运筹,假如突破三级组合,四级组合可得卦象十六,五级组合得卦象三十二,六级组合得出八八六十四卦。这时,我们发现或曰文王发现,这六十四卦恰好是八卦与八卦的重叠组合。

文王被商纣囚禁七年,将八卦发展拆解为六十四卦,他第一个打开了八卦的封闭系统,因之成为千百年来令后人景仰的先贤圣哲。但假如伏羲有知,会无奈地摇头叹息。因为文王既已打开系统,无权阻止后人而复后人继续打开。六十四卦再行组合叠加,将成新的十二级序列的四千多卦。如此下去以至无穷,那将是形与数的大爆炸。八卦作为基础模式的符号意味将不复存在。

文王在适当的时候陡然止步,他不曾走得更远。

他追寻伟大的伏羲,伏羲却始终瞠视着他的背影。

三维空间的立体建构

伏羲留给后人的八卦图式,是在二维平面展现的。其每一卦象,看上去也只是在二维平面的特定向度上生长的。但八卦的本来模式,非常可能是三维空间的立体建构。每一卦象,则在三维空间的特定向度上来生长。卦者,挂也。伏羲演卦可能是悬挂式的操作。当伏羲升天入地,六合八极驰骋着他的天才想象之后千万年,人类才终于能够遨游太空,从宏观的角度感知三维空间。这多少年里,局限于二维平面行走的人类便也只是去认读二维展现的八卦图式。

围棋正是二维平面上的游戏。

现今人类通用的围棋盘,所谓纹枰,垂直交叉线各十九道。平方相乘而得交叉点, 除中心天元外恰是周天之数。当我们将围棋盘的线路减少到纵横各七路,或者我们设想围棋游戏的线路是由少到多逐渐发展而来的,甚至我们还可以想象伏羲不仅在空地上,也曾在交叉的线路上演画八卦,那么,从七路棋盘的天元出发,以黑白两种棋子来做三级序列的随机组合,在棋盘的垂线和对角线上,将正巧得出八卦图像来。

在此刻,围棋即八卦、八卦即围棋。

如果在七路围棋盘的每边各加三条线,棋盘将增加为十三路,那就是如今儿童学棋的棋盘了。这时,仍以黑白子来做随机组合,在同样八个向度上我们可以得到三级序列的两组八卦。将内外八卦进行旋转对应,则可最终得出六级序列的八八六十四组卦象。那么,这正好是文王的六十四卦。

现今的棋枰,不过是在十三路棋盘上每边再加三条线罢了。

据典籍考证和实物发掘,历史上曾有过少于十九路的围棋。这也许能给我们一个有力的佐证:定型于中近代的围棋,棋盘线路是由少到多,棋战局面亦随之由简而繁发展来的。换言之,最早的围棋也许只有七路,曾主要用于演示八卦。

由一到无限

作为形与数的集合,八卦是由一元主体来操作演示的。

它更像人对宇宙的模拟,人对自然的发问,人与天地万有的对话。

同样是形与数的集合,围棋却是由对应的二元主体来进行对抗游戏的。

这本身或许是一种飞跃,是阴阳拮抗自然大道的外在显化。它因而也更像人与人的对话,所谓“手谈”,如两位法师登坛斗法。墨子救宋,曾与公输班斗法,是历史上很著名的故事。只是不知他们的斗法是否采用了围棋的博弈形式。

而且,八卦的演示,是在特定的向度上依次发展的;二元操作的围棋,虽是轮流着子,黑白双方却都可以在未被占领的交叉点上任意落子。这是围棋更加主观能动赢得更多自由的又一次飞跃。

从二元操作到随机着子,围棋因自身的飞跃最终从八卦脱胎,生长为它自己。

而成功即是局限。围棋挣脱八卦模式,赢得了自由,但它也从此只成为一种游戏,流为博弈小道。不再具有八卦那样宇宙模式般的神秘和演示万物的功能。

不知伏羲对围棋的另辟蹊径作何感想?尧与舜倒是认为围棋可以开启人的心智,甚至能够陶冶人的情操。

围棋可否发展为二十五路三十一路乃至更多路?当然可以。前人曾否作过类似的探求?相信也会有。但也许那样的围棋将不再有可操作性而失去其游戏的功能。

换一个角度,人类进入电脑时代,借助电脑模拟,我们能否将围棋游戏三维化立体化?假定棋盘是立方体的或球体的,内部线路条件充分必要,以三种或更多种颜色的棋子来占领交叉点。二维平面的围棋系两眼成活,在立体棋盘内,它们必须构成某种合理结构如球形棱锥形方能成活。

电脑时代的到来,使这种游戏的创研与实践具备了可能。

在那全新的游戏中,我们不仅同样开启心智,或者还能进而发现若干基本模式。像我们智慧的远祖伏羲一样,追逐无限,挑战神秘。

汉字与八卦

自有语言文字以来,人类渐渐远离了符号时代。我们仗恃语言这支拐杖行走已经很久了。八卦如何伟大怎样奥妙,只是非常隔膜的捧扬。中华民族保有神秘的八卦,却只落入测八字看风水的左道旁门。八卦究竟有什么用?也不妨说没有什么用。

书法绘画有什么用?补壁。围棋有什么用?消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圣人于我何有哉!

但人类所以为人类,就不单是自在的,而某种程度上是自觉的。八卦,是中华民族开始具有文化走上文明的证据;伏羲,是我们这个早慧民族的第一个智者与哲人。

作为语言符号的文字,汉字象形会意而不曾字母化,不能不认为与八卦有关。欲以线条图形来法地象天指代万物的八卦,应是汉字的雏形。有如一只“始祖鸟”,化育了汉字。

而符号时代和语言时代之间,绝不是一道鸿沟。造字的仓颉何许人?他该是伏羲的亲传或再传弟子。

──自幼认读象形会意的方块汉字,我们真的会觉得和伏羲很遥远吗?永远的伏羲,我们不仅传承着他的血脉基因,而且传承着他鸿蒙初辟时代创立的形象感悟的思维方式。

更其扎根于民众

摇头不算点头算,是人类行为语言。西方人礼见拥抱握手,东方人礼见鞠躬作揖,遇女士而脱帽,悼烈士而默哀,皆是人类行为语言。

预祝或欢呼胜利,上举双臂或两指,那只是英语“胜利”拼写的第一个字母v的表达。西风东渐,习染全球,这一形体语言已几乎成为全人类能够解读的符号。

“驾驭”,是很书卷很古雅的词汇。但稍加留心,会明白那原本不过是我们役使牲口的口令。驾,令其开步向前;驭,令其停步止歇。对牛马而言,那是经训练之后能够听懂的声音符号。古人何以选择这两个声音符号,难以考究。依其发音特征,“驾”,开口送气,“驭”,则是收口吸气。汉语的来和去,与之相对应的英语的“come”和“go”,也都分别有收气和送气的意味。

红色,何以渲染喜庆?白色,何以谨示哀丧?也只成为有意味的色彩形式、色彩符号。

不识字的山民过年照样贴对联,红彤彤而喜洋洋。而且,对联也绝不会上下颠倒,他们不识字却知道字和人一样,腿叉子都长在下边哩!

他们也许比我们更懂得伏羲。

或者说,伏羲更其扎根于民众。

永远的伏羲

人类仗恃语言这支拐杖行走已经太久,似乎已须臾不可离弃。我们会不会福兮祸所伏,早已陷入了“知见障”?我们到底丢弃了什么?语言的“盲点”遮避掉的又是什么?

人类代代繁衍,文化层层累积。人类文明史也许只是在不断地“拆零”,而不是进行“整合”。我们是不是愈走离目标愈远?人类还有没有回家之路?

而符号时代与语言时代叠印在文明的纸页上,符号文化始终楔入在语言文化之中。我们尚能摸索到那一时代的若干蛛丝马迹,永远的伏羲尚在不懈地传递着他的文化信息。

如果我们不必说这样的大话:要用全人类的优秀文化武装自己,我们至少不应漠视符号文化的存在。

这样,我们最低可以驾车畅行无阻于高速公路,能够在候机大厅找见通道而周游世界。

这样,我们至少不会因闯红灯而被罚款,也不会走错厕所而尴尬。

这样,我们也许会在某一片丛林中,某一块巨石旁,与演示八卦的伏羲不期而遇。

作 者:张石山,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曾任《山西文学》主编。

编 辑:续小强 poet_xxq@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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