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薛书琴
生命的沃土
——品读忻东旺绘画作品
/[河南]薛书琴
面对忻东旺画中的形象,总有土地被犁耙翻起时的味道从心底泛起,继而,被这浓浓的泥土深情饱胀了的血管,真实而亲切地痛楚着。这种泥土的深情一方面来自画家赋予特定形象本身的感受、理解与表现,另一方面来自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所特有的文化底蕴对画家从观察到表现的深厚滋养。
正如画家吴冠中所强调的:画家是从苦难中来的。忻东旺出生在河北的一个乡村,从乡村画工、打工仔到中国新现实主义绘画的领军人物、美院教授,有着颇不平坦的人生经历。从某种角度而言,绘画是画家生命状态的另一种形式,优秀的作品必然或隐或显地折射出画家特定生存环境下的心理成长路程。忻东旺画面形象多是农民工、农民或其他社会底层人群,这个选择显然与画家本人的出生环境及社会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画中的“他们”事实上或心理上就是他的亲人、亲戚、邻居或儿时伙伴,甚至就是画家曾经的自己,画家与“他们”心脉是相通的。
当然,许多画家也有着相似的境遇,但没有相似的选择,即使有,也没有达到忻东旺的高度与深度。忻东旺具有特殊的艺术敏感力,这种敏感度不仅表现在画家对小的生存境遇及描绘对象音容笑貌的深刻细腻的体察上,同时也表现在对社会大环境敏锐准确的把握中,对“民工潮”这个社会主题的选择除了与画家的生活经历有着血脉相连关系的同时,也体现出画家对社会问题的敏锐洞察能力及其主动的责任担当意识。这种多向性的敏感力与人文意识浓浓地渗透于画家创造的艺术形象中。可以说,忻东旺笔下的形象已经超出了肖像本身的意义,是个体的肖像,更是对这个特定群体的总的写照,从而具有了其建立在艺术价值之上的强烈社会意义。所以,忻东旺的作品看似温和平静,却暗含着恢弘的气势和史诗般的品格。
在作品《渡》中,画家表现的是一位以课堂模特身份出现的农民工形象。摆模特也是画家创作的重要一步,体现着画家的艺术取向与艺术素养。画家让模特脱去上衣,挽起一条裤腿至膝盖处,一手后撑维持身体的平衡与稳定,一手把着踏在台子上的赤脚,另一只未穿袜子的脚则踏在破旧变形的劣质皮鞋上。这样的动态和着衣方式,含蓄地点明了人物的身份特征。不仅如此,脱衣挽裤后暴露出的皮肤的统一明度,暗示了他已经有些许日子远离了田里的骄阳与风雨;露出一角的红红绿绿的鞋垫又传递出家中的妻女浓浓的惦念与关爱。随后,在画家挥笔落墨间,最初立意与构思从画布中一步步地相继涌现。最终,一个承载着沉甸甸的思考与切切关怀的形象默默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他,显然是无数个“他们”的身影。
忻东旺绘画的泥土深情另一方面来自他对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及中国传统绘画的学习与思考。如他所言,“我领略过欧洲油画大师的精髓,更倾倒于中国传统艺术的魅力”,“我们一定不要忘却自身民族文化的身份和天性”,“我们的油画虽然源于欧洲,但它必须要融入中国文化的血脉之中,只有中国意识才能够丰满油画写实的精神张力,才能延伸写实油画的学术意义,才能实现中国的写实油画在世界范围内的文化地位和尊严”。
忻东旺强调气韵生动,得意忘形;强调意的营造,势的定夺;强调意由情生,笔由意出,形随意夺,气势贯通。取形落笔间透射出一种中国绘画的意趣与气度,每幅完成的底稿都不失为一幅优秀的中国画白描稿。底稿中许多理想的笔意,他会一直保留到画面的最终,这一点在人物头发的塑造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在画面色彩的处理上,忻东旺没有被学院教育中盛行多年的前期印象派写生观念所制约,而处处体现出中国先人对待色彩的态度:对心理色彩,而非科学用色的重视。为此,忻东旺没有过多地去关注环境色与光源色等表象,在照顾色彩亮部与暗部大的冷暖变化的基础上,有意加强画面的主观色运用,也并不回避固有色的直接表达。面对其画面,没有色彩纷呈的华饰,扑面而来的只是朴实无华的形象特质。
忻东旺笔下的形象是画家与对象“心物交融”的产物,他画中的人物形象往往比眼里的模特更像本人。忻东旺反对习作这一概念,因为他认为那样会降低作者精神意志的作用力。他喜欢直面模特的创作,他善于从客观对象的形态中领略到表象下潜在着的神态,在具象中体味意象的表达。既尊重客观对象,又突破自然表象的制约,直指心灵,将视觉的真实提升到心理真实、精神真实的高度。画家以敏锐的艺术触觉在提炼与概括中发现艺术的形式,并同时赋予其生命的信息。创造与他的表现相契合的各种音响,而后用相应的技巧将它们呈现于画面,从而使自己的“绘画挣脱自然因素的羁绊,拥抱生发于心底的‘感言’”,创造出属于画家本人的艺术图像。这些图像已经超脱了客观对象之形态,拥有了“象”的容量与意义。在《职守》一画中,对比画面和照片,我们会发现画家明显的对描绘对象细节的挪动与取舍:目光的方向本已与躯体的朝向形成错动之势,为了加强目光的力量之势,有意强化了工作证挂绳的斜度与紧张度;模特前额中间的刘海本是向左侧卷曲的,在起稿时画家还是遵从客观的,但在最终的成稿中却将这缕头发调整到了相反的方向,和其他两缕刘海的方向顺应一致,这又与目光方向形成了显在的矛盾冲突;发的外轮廓处又有意地打破齐整之形,加强了发梢之势,在气氛上更加渲染了冲突的激烈度,而这一切冲突都集中于一个压缩了的,相对静态的姿态中,这静中的动呈现一种被压制了的张力,使观者的心理产生一种微妙的紧迫感,而这种感觉正是画家要传达的画面情绪。
画家希望在自己的绘画中“造型中的每一个因素都包含着意境”,认为这是“写实绘画的生命所在”。因此,忻东旺注重画面细节的表现、笔意的变化,在他看来“一幅画有没有细节关乎画的生命”,“一幅画宏大繁杂的经营尽管令人佩服,但真正感动我们的却是画家每一笔触下潜伏的生机;经营是必不可少的,若仅此而已决不会让人刻骨铭心”。画家的画论总是与其在画布上的油彩保持高度的协和,且行胜于言。画家往往用巧妙的细节处理、有机的笔触构象,作用视觉、暗示心灵,使观者在触目惊心中为其所创造的形象折服。以他2008年的画作《滴水观音》为例。在以大写意式的笔触将人物脸部大的色调、冷暖关系安排妥当之后,画家开始了其极为关键的一步:使用较厚的颜料,采取堆、刮、抹、挑等手法对眼、鼻、口及其周边地区进行了魔术般的处理。以“魔术”一词描述,是因为颜料与画面接触的结果,是情理中的,却是意料之外的。你不能在对象的面部用视觉获取这样的形态,但当这些形态以物质化的手段呈现在你眼前时,你会信服那是真正属于对象的,画面的对象比眼中的对象本身更接近、贴合对象本人。这是“迁想妙得”的艺术魅力,静态的画面因此具有了生命的动态。如:画家对画面中的“妈妈”因笑容而出现的、加深的纹路并没有进行外形上的具体对等转换,而是抓住模特“拘谨中的爽笑”这一单纯而又复杂的状态进行了介于具象与抽象之间的写意化处理。我们可以随意选择一个局部细细品读一下画家的才气与灵性:左嘴角随着笑容欲以抖落下去的一笔,上唇边缘处、下唇中部随笑意绽开的紧收与张扬的笔意,门齿处颜料的粘连……当然,用语言来描述视觉所引起的微妙的心理生理变化,似乎总感牵强与笨拙,这份品读的快感与震撼只有你潜心面对时,才能感受到语言行走不到的深处。
作 者:薛书琴,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绘画系在读博士, 河南师范大学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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