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 续小强/文 录音整理:忆然
画坛老童的话里画外
——对话韩羽
韩羽 续小强/文 录音整理:忆然
续:《名作欣赏》杂志的别册实际上在倡导一种文人气质,您觉得您有文人气吗?您对文人气是怎么看的?韩:我没文人气。而且文人气好装不好说。虽然我们一直也在讲,但这个概念很空。文人气看从哪个角度讲,我认为它有外表和内在之别。单就外表上来说很容易,像上世纪30年代穿大褂,拄“文明棍”,西方也有专门的称呼,叫什么我记不清了,从表面上看,这种穿着就很文人气,其实更多的是一种炫耀,本质上文不文还不好说。从建国后到“文革”之前,文化氛围越来越淡,在当时,知识越多越反动,不是工农兵,有知识的都尽量掩盖,不敢卖弄。 其实,文人气就是文化的载体,藏于中而形于外,会有意无意地表现出来。真实的文人、真正有文化的人对人、对自己、对事物的认识都有深度,这种深度会从言谈举止中自然地表现出来,而装出来的文人却是浅入深出,故意说得似懂非懂。当然,文人也并不是满嘴“之乎者也”,不说脏话。粗语俗语也可入文入诗,只是他们能把粗野的话语跟语境联系起来,让人听着不别扭、不粗野。这里有个化用的问题,文人会化用,他们能把野的化成文的,俗的变成雅的,是外表粗鲁,内在文雅。
续:现在的知识分子都太“正规”,像水泥一样,好像缺少一种趣味,您觉得呢?
韩:趣味当然很重要,学识要通过趣味来体现,通过和不通过意义很不一样,即使是政论家、发言人谈话也需要有趣味,更何况我们文人、画家。大学教授讲课也是一个道理,所讲的内容都一样,但生动不生动,影响程度怎么样,有趣味和没趣味是差别很大的。所以清代文人张潮说:“才必兼乎趣而始化。”同样是一样的菜,吃到肚子里的东西都是这些,但对不对口就不一样,味道不好,它就不能刺激食欲。趣味和这个很相似,对人来说很重要,但是掌握起来还是不太容易的,这个很微妙。
续:您说得对,写文章可能还可以通过知识去掩盖,而画画却不行,很难做到。
韩:不,就是写文章也必须有趣,同样的东西要好,有营养还得好吃,对口很重要,不对口下次不想再吃;而对口就不一样,可能反复地吃还会觉得好吃。这里边学问不小,不是写出来逗人一笑就完了的事。
续:您现在写文章还比较多吧?
韩:也不多,有时候是出于任务,有时候是偶有所感才写。
续:那您还作诗吗?
韩:我写的那些都不算诗。因为我平仄音韵什么的,都不懂,我就避免去写诗,尤其是格律诗一类,我都躲得远远儿的。所以我写的都不叫诗,就是顺口溜吧。有时候高兴了,顺几句,不管七个字还是八个字,反正那不算诗。
续:这个里边更见性情。如果诗全部都格律化了,也难见性情。
韩:我这是非律、非诗,非词,非曲。我这是“四不像”。
续:您最近在读什么书?
韩:什么都读,碰到什么读什么,比较杂。
续:不讲系统?
韩:我们那个时候不可能系统地读书,学校都停课了,想系统但做不到。其实科班很重要,平时没事感觉不到,一遇上事以后就发现系统学习的重要性了。现在的学生认识不到这个,包括学美术的,他们都恨课本,认为课本把他们害了,他们把我们这种靠自学的叫“野生动物”,碰见什么吃什么。
续:各有各的好处,这个需要辩证地来看。
韩:总之系统地学习书本很少。其实学习本身也很复杂,我们总是说多读书多读书,都是想到读书的好处,说读书可以明理,可以开发民智。这两天读你送我的林鹏先生的书,他在里边就提到“一日不读书面目可憎”,都是说读书的好。但读书也有不好的地方,它既可以让愚蠢的人聪明起来,也能让聪明的人变得愚钝不堪。像“四人帮”的愚民政策——“读书无用论”,不是不让读,而是读什么书由他们规定了,这肯定是不合理的。所以说,你不叫他读书就愚不到家,知识越多认识越深反而越没法改变,有时候,通过读书就把人愚了。这个也跟读什么书有关,不读书是文盲,但读不对、读不好就比文盲还盲。所以,读书也是把双刃剑。
·虹霓关
聂公绀弩为拙画《虹霓关》题诗曰:“一道虹霓出险关,旗开得胜虏生还。将军何技真神武,美目盼兮万马翻。”末句石破天惊,“秋波”直赛过喀秋莎大炮也。此固诗之夸张语。然细思之,却又言之甚恰,综观古今,一触即溃或不触即溃于“美目”者何止百千?而王伯当居然能抵挡数十回合,亦是颇不容易之事。当然,最后还是被捉了去。
说到被捉,想起芥川龙之介关于《虹霓关》的一段话:“不是男人捉女人,而是女人捉男人——萧伯纳在《人和超人》里曾把这个事实戏剧化了。然而把这个戏剧化了的并不是从萧伯纳开始的,我看了梅兰芳的《虹霓关》才知道中国已经有注意到这种事实的戏剧家。”
《虹霓关》之“女人捉男人”虽为芥川龙之介注意到,然而还有为外国人之眼睛之所忽略者,即中国之“夫唱妇随”。东方氏到头来还得随从着被她捉住的新丈夫王伯当而去。实则,还是“男人捉女人”。
·霸王别姬
霸王谓“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人,总是能找出理由为自己开脱,总有话说,即英雄也未能免。尤为有趣的是后来以诗名与钱谦益、吴梅村并称于时的龚鼎孳(崇祯甲戌进士、官兵科),降李自成后,每见人则说:“我原欲死,小妾不肯。”(见《明季北略》)
·紧锣密鼓
·叱咤风云
·鼠果
皮影戏:偷挖蔓菁的汉子躲在门里,被偷的老汉站在门外。“蔡留。”
“人没在。”
“人没在,谁在应声呢?”
“人去地里挖蔓菁去了,把声丢在屋里看门哩。”
“你再不要挖我的蔓菁,你看我老汉是个穷人。”
“你穷,谁把你给连累的来?”
“娃子,话可不能这么说。”
“咋说?”
“我看,走!”
“上那里去?”
“到街上评理去。”
“老人家不用去了,就把‘理’放在我这门道道子上,就把你舌战群儒了。”
“你挖我的蔓菁还有啥理说?”
“哎,你且听了……前思量,后盘算,无奈做贼把菜挖,纵使你老人家看见了,你打你骂我不言传。也不是得财伤主汉,也不是害了人命牵,也不是拆散人婚姻,也不是谋赖人庄田。也不得打,也不得骂,也不得收牢坐禁监。不信你老人家睁眼看,皇上家散粮为穷汉。你老人家回家转,挖了你蔓菁比屁淡。”
这使人想起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看来孔老夫子的“内省不疚”不仅适用于君子,也适用于无赖。
对这又赌又偷的懒汉,皮影戏的光碟说明词是这样讲的:“关中大旱,穷汉蔡留夫妇,度日艰难,为保性命,蔡留到地里偷富家(也是穷人,说成富家何故?)蔓菁,被主人发现,追至家门。蔡留唇枪舌剑,一番道理使主人心软发善。”
明明是油嘴滑舌无理搅理,竟说是“一番道理”,似仍言不尽意,复喻以“唇枪舌剑”,大为“偷”字扬眉吐气。黑、白转色,令人不得其解。不解而妄解之,不能不想起已被淡忘的一句话:亲不亲,阶级分。
·朱光祖
聂公绀弩曾为拙画《盗御马》题诗,其中有一句“小盗盗御马”。将八面威风的大寨主窦尔敦呼之为“小盗”,虽不无调侃意味,却也一语破的。一个盗马贼,非小盗而何?
剧中另一人物朱光祖,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盗马,我盗你的钩。一出《连环套》,你偷我,我偷你,偷得煞是好看。
小说《血与铁》中有一则故事,两个强盗经过一个绞架。其中一个说:“如果世界上没有绞架就好了。我们这个职业就稳稳当当,不用担心受怕。”另一个强盗却说:“傻瓜,绞架有恩于我们,如果没有绞架,我们就不会这么小心翼翼精心行动。而且人人都会来干这行勾当,我们这个生意不就砸了吗?”
显然第二个强盗比第一个强盗动起脑筋更会转弯儿,却又终未脱去小盗气。如果他再来上一句:“偷了这绞架”,岂不“更上一层楼”。不闻《庄子》议论田成子:“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梅花
读《随园诗话》:“诗有听来甚雅,恰行不得者。雪庵僧云:‘半生客里无穷恨,告诉梅花说到明。’诗佳矣,果有其事,必染寒疾。”
这使我想起写《荡寇志》的俞仲华。他也有一诗:“索逋人至乱如麻,恼我情怀度岁华,这也管他娘不得,后门逃出看梅花。”(见《相牛相鹤之堂偶笔》)
一僧一俗,一个如此放不开,一个如此放得开,只是嬲得梅花不得安宁。
·斗鸡图
喜食虫蚁,无非出之于性;同室操戈,实乃有损于德。“小奴”知否知否?因画斗鸡图并题:窝里争斗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原句为“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快活林
武松大闹快活林,只因饱吃了人家的酒肉,终难免脱“打手”之嫌。“无三不过望”,欲以酒盖脸乎?
·画蚓涂鸦
·红楼梦人物
画司棋、潘又安,就画这对恋人偷期密约。画偷期密约就着重一个“怕”字(少男少女幽会,一般地讲都怕,大多是怕羞,怕人说长道短。而他、她除此还怕,怕挨打,怕被撵出园子没了活路)。
是画被人撞见时之怕(如书中所写,被鸳鸯撞见了)?还是画即使无人撞见时也怕?就情理讲,无人时也怕,更证其精神压力之重。试想“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约来干什么?是提心吊胆来了,是吓得浑身颤抖来了。这不是自找罪受?自找罪受岂不是可笑?画他、她这可笑之状,不也就是画他、她的可悲可悯。
虽然着重画他、她的一个“怕”字,但我还想复述一句鲁迅的话:“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