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江湖人物论(五)
——武松、石秀:江湖人的楷模

2011-10-09 02:41北京王学泰
名作欣赏 2011年1期
关键词:武松水浒传江湖

/[北京]王学泰

《水浒传》江湖人物论(五)
——武松、石秀:江湖人的楷模

/[北京]王学泰

今人的质疑

《水浒传》塑造的武松、石秀这些典型江湖人的形象,长期以来受到读者们喜欢,特别是武松已经成为坚毅、勇敢、不怕任何困难的共名。关于武松的戏曲、曲艺作品特别多,也为武松这个形象的家喻户晓做了贡献。可是,具有现代思想的读者对于这样的形象就有了质疑。民国时期,欧阳予倩就写了话剧《潘金莲》,在为潘金莲翻案的同时也把武松视为礼教的维护者和牺牲者;20世纪80年代魏明伦的荒诞川剧《潘金莲》更进一步张扬了这些主张。关于石秀,金圣叹的评点中就指出,他在潘家和翠屏山杀四人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不白之冤,报复太过。20世纪30年代施蛰存写的小说《石秀》被誉为是“新感觉派”的代表作品,其中着力描写了石秀在金钱女人问题上的冲突及其变态心理。这些新派的知识人也是看到了一些长期被认为是英雄好汉的形象,其心理潜质是存在问题的。今天分析起武松、石秀心理上变态的原因,都能理解到与他们长期处在社会底层、没有正常社会生活有关,或说他们人格上的一些欠缺是他们低下的社会地位和漂泊不定的游民生活状态造成的。然而《水浒传》的作者没有现代知识人的这些认识,他创作(他们的形象不是一代作者完成的)武松、石秀人物形象还是要把他们当做江湖人的典范来塑造的。作者对他们的英雄气概、拼命精神和精明地处理矛盾的能力还是毫无保留地赞赏的。

不同的道路

武松、石秀都是江湖人,但两人的出身不同,武松是清河县城的小市民,早年父母双亡,被哥哥带大。哥哥武大郎又是个性格懦弱、身材短小之人。武松小的时候,肯定受人欺侮,哥哥无力庇护弟弟,因此武松渴望亲情,渴望父母般的庇护。当这些只成为期待的时候,他就用积极学武来挣得自立的能力和人格上的独立。他冷眼看世间,对于“恩”、“仇”都特别敏感,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后来因与县衙门中吏人(机密)打架,武松误认为打死了他,便逃了出来,浪迹江湖。江湖磨砺了他,《水浒传》中,武松一出场,已经是个成熟的江湖人了。宋江一见到武松马上说:“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宋江是个精细人,看到武松是个汉子,也看到他对亲情的期待,便以江湖大哥的态度对待他。武松第一次感受到人情的温暖。后来他对宋江的感情,大概仅次于李逵。前面引的武松要到二龙山下海时谢绝宋江对他的邀请时说的那段话非常诚恳、动情,最后是“……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让人感受到这个铁打的汉子深情的一面。

石秀出身屠户,自己是个行商,“因随叔父来外乡贩羊卖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他是从行商堕入游民的。石秀大约在蓟州一带生活了一段时间,富有江湖生活的经验,也有下海的期待,当他投入梁山泊后就成为颇有主见和处理紧急事务的有能力的江湖人。

共同的江湖经验

武、石都是成熟的江湖人,其共同点就是接人待物,颇有一套。前面我说过,宗法人长期生活在宗法网络中,很少以个体身份面对社会,事事都有族长或家长代表,个性是萎缩的。当他们从宗法网络中流离出来以后,不会面对社会是他们最大的问题。《水浒传》中的李逵是个典型。一方面是因为没有文化、性格鲁莽、智力低下,其单独面对社会时,便会处处出错,发生许多笑料,也误造成过许多血案。而武松、石秀则很会处理人际关系,基本上不会发生这些错误。武松在柴进家时显得有些不会与周围人搞好关系,可能与他初入江湖和病体不支有关,弄得连号称“小孟尝”的柴进对他都厌烦了,怠慢了。可是经过与宋江往来后,则很快恢复到正常状态,也纠正了他对柴进的错误看法。在与柴进告别时所说“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也很得体,景阳冈打虎之后,本应受一千贯的奖赏,当阳谷县知县把这笔钱给他时,武松说:“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这一席话说得多么“外场”,不仅猎户感激,连知县也认为武松“忠厚仁德”,最后把他留在县里做“都头”。武大郎被害,武松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很悲痛,但在调查死因时,他很冷静,与负责殡葬的团头何九叔的交锋:

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筛酒,武松便不开口,且只顾吃酒。何九叔见人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撩他。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都惊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敨气。武松将起双袖,握着尖刀,对何九叔道:“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武大死的缘故,便不干涉你。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错,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闲言不道,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

武松行事多么老到,一开始不说话,一杯一杯喝闷酒,酝酿一种愤怒即将爆发,恐怖就要来临的氛围(现代电影中黑社会老大常常用这种手段威逼对方),当何九叔正在惴惴不安的时候,武松这个全县尽知的打虎英雄突然把雪亮的匕首,插在何九叔的面前。然后,一通恫喝、但又给对方留有余地盘问。此时不要说何九叔事前就不认可西门庆的贿赂、害人等犯罪行为,就是西门庆的死党,也会被吓得屁滚尿流,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统统倒了出来。这就是老江湖的手段,要比官府动不动就用严刑拷打的逼供还要管用。对付老于世故的何九叔是这样,当他找小青年郓哥核实奸夫时则是另一副面孔,称郓哥为“好兄弟”,又赞扬他小小年纪“倒有养家孝顺之心”。武松很痛快地拿出五两银子给郓哥,希望他能到衙门作证,“我有用着你处。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你怎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郓哥也配合得非常好。武松又请了周围邻居,到家吃饭,让他们见证武大郎被害的经过,逼迫潘金莲和王婆招供,并当场杀了潘金莲祭兄,把王婆捆好准备送衙门,后又找到和斗杀了西门庆,在诸事都办利落了之后,武松准备到阳谷县衙门自首,他向目击了这一切的邻居们告别时说:

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话中有对邻居的歉意,有自己为兄报仇不避一死的决心,有对亡兄所遗下家资的安排。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把道理摆在明面,希望邻居实事求是,证明这一切。武松这些有理有礼有节的做法感动了阳谷县的民众,赢得了他们的理解支持,连受过西门庆贿赂的阳谷县令,也同情“武松是个义气烈汉”,把文案都改轻了。这个案子中武松一共杀了两个人,还把谋害武大郎的帮凶王婆送上了衙门,王婆被处以“剐刑”。而武松只得到“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的刑事处分,没有抵命。这不能不说与他处理的方式方法有关。武松杀嫂报仇一段是《水浒传》写得最好的篇章之一,它可以作为江湖人自己申冤报仇的典型范例之一。

有人认为武松杀潘金莲和西门庆这两个烂人、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有些不值,问题不能这样看,作为江湖人,出了家丑,亲哥哥被与人通奸的嫂嫂害死,不去报仇,是会被江湖人所贱视的,以后见人矮半截,这是作为顶天立地的武松忍受不了的耻辱,为兄申冤报仇是他唯一的选择。

武松后来的与施恩交往,为施恩报仇,醉打蒋门神,血溅飞云浦、鸳鸯楼,十字坡与张青、孙二娘的交往,这些都为现代读者诟病的事迹,在江湖人看来也都是范例。因为贯穿这些事件中的就是江湖义气,武松处理一切事情都是本着义气原则的,不过这义气,现代读者有的能接受,有的不能接受罢了。从这些故事中可以看出,久在江湖的武松有着丰富的经验,一般人在他正常的时候很难暗算他。在危急时刻他都能先发制人,给对方以惩戒。

武松在江湖上挣扎得太久了,他看惯了、也看透了一切。他本来很注重恩仇,也想找个大哥作为依赖,而且兄弟们能常常聚在一起(他反对招安,主要出于对梁山泊这个团体的依赖)。经历了梁山大团聚、排座次、招安、平四寇,他隐隐感觉到江湖、官场除了一个在朝、一个在野外,本质没有多大区别了;兄弟之间,不要说义兄义弟,就是亲哥哥武大郎又给了他多少温暖呢?只有他刚搬到哥哥家时嫂嫂的一番话,真是有点亲情的温馨,但其中又包裹着邪恶。武松心冷了,他对宋江说道:“小弟今已残疾,不愿赴京朝觐。尽将身边金银赏赐,都纳此六和寺中陪堂公用。已作清闲道人,十分好了。哥哥造册,休写小弟进京。”他留在杭州六合寺中正式出家(以前的度牒是假的),死在杭州,葬在杭州,杭州人根据小说为他修了坟墓,这坟一直传到1964年,在胡乔木主张清扫西湖周围坟墓时才被平毁。

石秀与武松一样都有不怕死敢打敢拼的精神。《大宋宣和遗事》中他的绰号是“弃命二郎”,《水浒传》改成“拼命三郎”,“弃”是舍弃,拿命不当命,而“拼命”则突出了他的一往无前、什么也不在乎的生活态度。所以当他一出场偶遇戴宗、杨林,戴宗试探性地说:“这般时节认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闭塞。小可一个薄识,因一口气,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伙。如今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个官人。”石秀马上就感慨:“小人便要去,也无门路可进。”多么容易下水。因为他浪迹江湖已久,吃尽了单独一人的无依无靠之苦,特别希望有个靠山,“背靠大树好乘凉”。可惜,杨雄很快回来找他,戴宗、杨林怕被公差识破身份,匆匆溜走了,引诱没有完成。但石秀还是找到了一个小靠山——蓟州府的差人,“两院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的杨雄。

小靠山当然比不上大靠山,杨雄家潜伏着许多麻烦。他为杨雄岳父潘公经营肉铺时,产生了误解,一度想走,当潘公解释清了,石秀留了下来,却遇到了更大麻烦,杨雄之妻潘巧云与海和尚的不正当关系。久走江湖的人第一眼就看出了潘与海的暧昧关系,书中有一段描写很生动,先是潘向石秀介绍了海和尚的情况,石秀漫不经心随意答道“缘来恁地”,“自肚里已有些瞧科。那妇人便下楼来见和尚。石秀却背叉着手,随后跟出来。布帘里张看,只见那妇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来,合掌深深的打个问讯”。海和尚、潘巧云这些或在寺庙、或在深闺生活的小男女,哪知道江湖人的眼睛有多厉害,石秀的尤其厉害,仿佛X光,极具穿透力。因此现代作家就用弗洛伊德的性压抑理论分析石秀,只有性压抑的男性才特别关注年轻女人的这类问题,这不能说没有道理。石秀江湖漂泊,没有性生活,但不等于没有性要求。这种要求既被生活条件所限制,又为江湖人的要远离女性的道德观念所束缚,使得人性不能张扬,正当欲望被压抑。压抑的结果就是对有性诱惑女性的痛恨与敌视,《水浒传》中对于女性的态度基本上就是由此决定的,说透了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可是古人不懂得这些,一些底层的知识人以能禁欲为高尚,以揭示或打压别人的这类行为为正义,对此还持歌颂态度。即便在残酷事件迭出的《水浒传》中,翠屏山血案也够令人震惊。这个血案是石秀策划的,“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说,教你做个好男子”。在翠屏山石秀激起杨雄的怒火,撺掇他以极残酷的手段对付自己的妻子,使得这个刽子手充分展示了自己本事。原来屠戮妇女在江湖人看来就是“好男子”!

石秀在战斗中的两个事例特别显示出这位江湖人的成熟、老到和拼命的精神。在到祝家庄探路时,他很会与底层民众联系,博得钟离老人的同情,使他弄清了祝家庄的盘陀路的走向,把梁山泊军队从危境中引导出来。这是他初到梁山时立的大功,二是在大名府劫法场。

卢俊义被发配,半路让燕青救下,又被官府抓回,燕青、杨雄回梁山报信决定如何救卢俊义脱险,留下石秀一人在大名府继续打探消息。此时大名府将卢俊义判为死刑,而且就在大名开刀问斩。梁山本部远在千里之外,石秀如何搭救卢俊义?只有他一人做决断。处死卢俊义那天,石秀在临近法场的酒楼上喝酒,他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顷刻之间,卢俊义就要命丧刑场:

蔡庆早纳住了头,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当案孔目高声读罢犯由牌。众人齐和一声。楼上石秀,只就那一声和里,掣出腰刀在手,应声大叫,“梁山泊好汉全夥在此!”蔡福、蔡庆,撇了卢员外,扯了绳索先走。石秀从楼上跳下来,手举钢刀,杀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杀翻十数个。一只手拖住卢俊义,投南便走。原来这石秀不认得北京的路,更兼卢员外惊得呆了,越走不动。

表现了石秀作为一个江湖人独立作战的本色,他真是不愧“拼命三郎”这个绰号。终于寡不敌众,被官军拿住,被押解到梁中书的面前:

石秀押在厅下,睁圆怪眼,高声大骂:“你这败坏国家,害百姓的贼!我听着哥哥将令,早晚便引军来打你城子,踏为平地。把人砍做三截。先教老爷来和你们说知。”石秀在厅前千贼万贼价骂。厅上从人都吓呆了。梁中书听了,沉吟半晌。叫取大枷来,且把二人枷了,监放死囚牢里。

不仅官员们吓呆了,连梁中书的心里也在打鼓,他“沉吟半晌”,也是在反复掂量。可见石秀这种敢打敢拼精神的震慑力。

武松、石秀可以看做是江湖人的楷模。从宗法社会游离出来的游民,他们要想成为江湖人还要在江湖上闯荡、奋斗。这些人仿佛是没头苍蝇,弄不好就会命丧黄泉。这些人既不能畏葸不前,也不能乱撞瞎闯,如何掌握好节律,是一个成功江湖人的标尺。武松、石秀的成功经验告诉闯江湖的游民,首先要有什么都不怕的英雄气概,敢闯,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沟沟坎坎。这种信念是宗法人最缺乏的。武松、石秀的英雄气概在《水浒传》一书中除了鲁智深以外,也罕有其匹。其次才是处理事情的经验和手段。武松对待官府、对待邻居、对待邪恶都是有理有节,井井有条,尽管命运也把他逼上了二龙山,但他要达到的目的几乎都达到了,在命运允许的范围内,他做得可能算最好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应该是成功的江湖人。石秀也是这样,命运把他抛到社会的最底层,每天靠打柴度日,干一天吃一天,但是不管在蓟州杨雄家、还是后来在梁山泊,他都能以自己的主动精神和精明细致把别人托给他的事情办到最好,连最后他对潘巧云的报复也是翻倍的,以至令现代的读者不能认同。但就江湖人的认识来说,他把“仇”也报到了极致。石秀最后能够名列天罡,与他一起上山的时迁排到倒数第二,这与石秀的奋斗是分不开的,连杨雄的高列天罡,也是沾了石秀的光。

武松、石秀给江湖人以鼓舞,也教给他们如何在江湖上达到自己的目的。

此文为《〈水浒传〉——江湖百科全书》之五章

作 者:王学泰,学者,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著有《中国流民》《幽默中的人世百态》《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燕谭集》《多梦楼随笔》等多种。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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