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假面舞会
——评东君的《苏静安教授晚年谈话录》

2011-08-15 00:42:44陈桂芳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名作欣赏 2011年15期
关键词:静安叙述者知识分子

⊙陈桂芳[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人性的假面舞会
——评东君的《苏静安教授晚年谈话录》

⊙陈桂芳[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人是集善与恶于一身的矛盾体,在商业文明浪潮的冲击下,人们为欲望所驱使,深掘了逐利的本能,但又用虚假的面具来遮掩自己的这类行为。短篇小说《苏静安教授晚年谈话录》在揭露这一虚伪的众生相时,更把矛头指向了文学艺术领域中的各种假面。

人性价值信仰假面

东君的小说《苏静安教授晚年谈话录》(原载《作家》2010年第5期)以“我”——一个研究所里的小职员作为叙述者和旁观者,目睹并讲述其所仰慕的国学大师苏静安教授在晚年所经历的一系列变故:恩师的病逝、爱妻的背叛、周围人的虚伪势利,等等。在一般人看来,这些似乎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但对于苏静安这么一个年逾七旬,有着崇高的价值信仰但却没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力量去独自坚守的知识分子来说,这些打击却是致命的:首先是将他置于孤绝的境地,使他没有信心继续坚守自我的价值信仰;其次是践踏了他的个人尊严;第三是他不得不直面原先深藏于内心的人性自身的矛盾和痛苦。于是,在他看清周围人掩藏在假面下的丑陋原形时,他也被迫剥开了自己身上的面具,逐渐流露出自己软弱和暴力的一面。

一、冷酷:现实逼视下人性的扭曲

商业文明的浪潮在促进社会现代化发展的同时,也给中国传统文化和文明带来了极大的冲击,这突出表现在,欲望作为人性的一面,被极大地发酵膨胀了。如果说“人性是目的与智慧的统一体,是运用自身智慧实现自身目的的过程”①,那么在商业文明浪潮的裹挟下,人们便是以自身欲望的实现为目的,以粉饰欲望的各种幌子和不择手段的内核为智慧的——这也是此篇小说所要展示的审美内涵之一。

粉饰欲望的幌子即人性的假面,牢固地附着在那些生活在苏静安身边的人身上。例如,叙述者“我”之所以欣然接受随侍苏教授这份工作,表面上看是因为仰慕他且可以问学,实际的缘由却是“我”可以借此机会逃避研究所里令人厌烦的琐碎工作,而有关苏教授的一些趣味掌故,更是激起了“我”对其私生活的极大兴趣。直至小说结尾,“我”在陪伴苏教授的这段时间里,问学一次也没有!甚至在第一次拜访苏教授时,“我”探问的竟是他与同门师兄王致庸之间的恩怨纷争。叙述者“我”还有另一张脸谱——资深学者,这重假面掩饰了其生活的无目的性和内心的迷惘:“我”是“因为无聊而读书,因为无聊而写点东西”,也是“硬着头皮订校一些无聊的古代文献”。叙述者甚至认为自己的这些无聊行为,与苏教授的保姆因无聊而聊天、抽扁豆丝是一回事,而且在她的身上还看到了“自己在生活中的另一种投影”。但叙述者却不得不继续以假面示人,因为这些无聊的东西是其立足社会、生存下去的重要筹码,而只有在面对小吴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保姆时,他才敢放下戒备,撕开伪装的假面,直面内心真实的自我。

王致庸是个逐渐背离传统文化的知识分子,他真正露面的场合不多,更多是苏静安对他的评判——老态龙钟、学术之风不正,等等。此番评价虽然包含一定的文人相轻的因素,但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撇开王致庸是否曾抄袭过恩师未发表的文章此事不谈,只看他如今在学术上的建树——顶着考古专家的面具,研究的却是与艺术审美背道而驰的“喷嚏、饱嗝和放屁”之类的粗俗问题。

苏太太和朱温故这两个看似性情迥异的人物却有着绝对相似的本性——对内心物欲的膜拜。苏太太出场时给人的印象是静美、典雅,谁也不曾料到这个如陶罐般静美的夫人开口闭口竟都是她的麻将经,她的外表气质和腹内知识很好地掩藏了这个庸俗趣味。难怪她“每回出去搓麻将都要在砧板上插上菜刀”,这其实是喻示着她搓麻将这一行为与其知识分子身份和操守之间的断裂。此外,苏太太还颇能审时度势,曾经她撇下王致庸,跟了有才气的苏静安,因为钻研学术的苏静安能够给她带来地位;而当膝下没儿没女的王致庸瘫痪后,她又立即回到王致庸的身边,因为行将就木的王致庸能够给她留下巨额遗产。她以知识、气质为面具,成功地俘虏了那些能为其带来利益的异性。世俗利益不但解构了神圣的爱情,也解构了血缘亲情和人与人之间起码的关怀。朱温故兄弟几个在父亲朱仙田尸骨未寒时,就因争夺他的一万元稿费而反目。朱温故是著名的兽医,这个关爱动物的职业让人觉得他应该是个极富爱心之人,但他却不愿接已化身成其父的苏静安回家,除非能跟苏静安一起入住苏家并继承其家产,否则他不会照顾苏静安。可见,富有爱心的兽医职业只是他谋生的手段和遮掩内心追逐物欲本性的假面,他连自己的同类都不关怀,能对动物有多大的爱心?

苏静安的身边还有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人物——保姆小吴,她本该是作者在塑造精神变质的知识分子群像时所着力刻画的对立面,但她却在唯利是图的现实的裹挟下,深掘了自己追逐欲望的本能。小吴最大的特点就是附庸风雅和追逐欲望:模仿苏太太的一举一动,参加高级保姆研修班,最后甚至为了苏教授的那点积蓄就提出要做他的少妻。她之所以如此费尽心机网罗知识、靠近并模仿文化人,是因为在她看来,文化知识就是一副上好的面具,戴上它就可以跻身上层社会过上舒适的生活并由此获得社会优越感。

无论是叙述者的空虚灵魂,还是苏太太、朱温故、小吴等人的赤裸欲求,都折射出世俗欲望对人性的扭曲及其对艺术权力话语的巨大冲击。物质欲求斩断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纽带,使人们的交往变成了以利益为内核的功利活动。而随着真正的国学大师朱仙田的仙逝、苏静安的发狂和“变身”,艺术的殿堂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凋敝之景。

二、脆弱:知识分子价值信仰的危机

如果说苏静安周围人们的身上所体现的是人性的伪善和虚假,那么他自己身上更多的是体现出人性自身的矛盾和痛苦。人是集善与恶于一身的矛盾体,纳博科夫在分析斯蒂文森的小说《化身博士》时,就指出主人公哲基尔“是一个复合式的人,是一个善与恶的混合体”②,苏静安也有脆弱和暴力的一面。

小说前半部分的叙事始终是在苏静安的人性善那一面盘旋——严格恪守生活规律的良好习惯,暗中帮助解决恩师遗产纠纷问题的古道热肠,为传统文化的凋敝而发出的扼腕叹息等,使读者深信他是一位不为世俗万象所动、有着强大人格力量的国学大师。摆放在他书房里各式闹钟有秩序地指示着世界各地的时间,而他始终分毫不差地按照北京时间安排每天的生活,这其实是在隐喻不管现实多么复杂变幻,他始终坚持自己的价值信仰。随着叙事的推进,读者才慢慢发现,在其大师的面具下隐藏的其实是他脆弱而矛盾的内心。当他看到恩师仙逝并被世人迅速遗忘,看到其子女为了一万元遗产而反目,他身上隐藏的暴力便开始慢慢浮现了,用烟头在百岁兰的叶片上烫出一个小洞;他的自我价值信仰也开始动摇了,一连串的“回不来了”昭示着他进退两难的处境——进,做朱仙田那样的大师,他没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力量支撑自己;退,做迎合世俗的知识分子,他又放不下身价,忘不了自己所曾秉持的价值信仰。

苏静安身上的这些变化和动摇并不突兀。实际上,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是借自一位老和尚的法号,以寻求庇佑的;他在退休后,“每天倒退行走的时间要比前进的时间多”,用这种方式不断审视自己的前半生,反省自我——如此脆弱不堪且信仰不坚定的他,根本无法依靠一己之力,泅过自我人性弱点与冷酷现实所汇成的湍急河流,到达理想的彼岸。当恩师这盏引路明灯熄灭之后,他立刻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失去了方向,于是那些曾经被自己精心掩埋起来的精神危机也伺机出动,占据了他的身心。在这个关键时刻,苏太太的背叛更是狠狠地践踏了他脆弱的人性尊严,加深了他的信仰危机。

苏静安不但失去了学术上的引路人,也失去了他继续正常生活和学术钻研所亟须的勇气和力量。至此,冷硬荒寒的世俗现实彻底激化了他内心深藏的矛盾,使他迷失了自己,他甚至把自己与售票员的生活进行类比,却看不到自己一生叠加起来之后的意义。于是他开始粗暴地对待周围的人和物:拿墨水对着小吴兜头浇下来,拨乱了书房里所有的闹钟,打破了生活中的规律和禁忌……这种种与其先前相矛盾的行为,无不折射出他内心的焦灼与挣扎。

三、荒诞:命运失控后自我的无处遁逃

小说在书写物欲腐蚀人性的美好一面、蚕食崇高的学术信仰时,更为突出的是刻画出知识分子内心的焦灼和挣扎。在冷酷现实的逼视下,有着人性致命弱点的苏静安根本无法独善其身。那么他究竟该何去何从,是随波逐流地选择逐利式的世俗生活,还是孤独地坚守曾经的崇高信仰?小说的叙事就在这个临界点上不断地游离、推进,进而一点点地敲碎了笼罩在苏静安身上的光环,使他内心的矛盾和暴力不断地外化。

个人价值信仰与世俗现实之间的错位与断裂,使苏静安的内心挣扎不已,找寻不到突围之路。在充满背叛、冷酷和肮脏的现实中,苏静安脆弱的灵魂和崇高的信仰遭到了几乎是毁灭性的冲击,他也因此迷失了自己,几近疯狂——如果选择继续坚守学术阵地,没有强大信念支撑的他根本不能承受孤独的涅;而如果弃学术而逃,则意味着他对冷酷现实的妥协、对自我的否定和对软弱人性的臣服。那把后来一直没拔下来的菜刀,其实就隐喻着苏静安与其过去生活的断裂,喻示了他将告别之前所信守的乌托邦式的生活理想。

正当苏静安这最后一个有可能坚守自我价值信仰阵地的学者即将为世俗现实所裹挟,迷失自我本性的时候,他却以另一种方式——化身成已逝的恩师朱仙田并回到其老家——来调和种种矛盾冲突,既逃避了现实,又完成了对自我的回归。在与冷峻现实的对峙下,苏静安竟能找到这么一个“两全之策”,而他的戏剧性变身既暗含了对传统知识分子现实命运的嘲讽,也使得小说叙事的反讽意味十足。苏静安化身成他人的结局看似荒诞,却真实地揭示了传统知识分子在冷硬现实的逼视下内心的激烈挣扎,以及在命运的失控后自我的无处遁逃。

四、结语:美好的永逝

欲望化的肮脏现实侵蚀了人世间的一切美好:人性美好的一面、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以及人类最基本的悲悯情怀,等等,而在此中生活的人们,更是学会了用各种假面来加速欲望的实现。对于为利益所驱使的芸芸众生而言,生活就像是参加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每一个人都依据自己的功利性欲望所需而掩藏起自身的不足和人性的弱点。

①彭运生:《文学与人性》,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

②[美]纳博科夫:《文学讲稿》,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58页。

作者:陈桂芳,暨南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编辑:钱丛E-mail:qiancong0818@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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