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凤翔[河北北方学院文学院, 河北 张家口 075000]
“父亲”的解构
——基于《印第安人营地》的文本分析
⊙吴凤翔[河北北方学院文学院, 河北 张家口 075000]
《印第安人营地》文本叙事中包含着种族“越界”和父子对应的关系。文章从这个角度细读文本,分析医生对印第安“父亲”权威和尼克对成人“父亲”权威的解构。
“父亲”权威 解构 《印第安人营地》 文本分析
在海明威的小说中,《印第安人营地》尽管篇幅短小,但由于是《在我们的时代里》收录的第一篇小说,历来受到研究者的重视。这不仅因为对于海明威一生的创作而言,它是一个重要的胚芽,而且更重要的是,讨论海明威创作中的一些重要问题如男性形象、死亡意识、女性观念等,往往很难绕开这一文本。实际上,这篇小说还有很大的阅读空间,其中有两点应该引起我们的关注:一是种族的“越界”关系,小说讲述的是白人医生和儿子尼克等人到印第安人营地行医过程中发生的事件;二是人物的对应关系,小说安排了两对父子:医生与尼克、印第安男人与新生男孩。在历史与现实的文化语境中,这两种关系往往形成强与弱、压抑与被压抑、引导与被引导等的对立关系,也就是文化上的“父子”对立关系。在文化发展的过程中,“父子”关系常常处于建构与解构,解构与建构的变化中。从这个角度细读《印第安人营地》,我们会发现两重解构:一是医生对印第安“父亲”权威的解构,二是尼克对医生“父亲”权威的解构。
从历史上看,印第安人曾经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但他们却没能缔造一个国家,他们的种族记忆是一段被白人驱赶、吞并、屠杀、收买的历史,小说中的印第安人同样处于文化上的弱势。故事开始的第一个场景呈现的便是一个经典的瞬间:“又一条划船拉上了湖岸。两个印第安人站在湖边等待着。”划船靠岸,印第安人等待,白人登岸。白人到达美洲新大陆与土著印第安人相遇的历史场景,以种族记忆的形式在文本中重现。从宗教意义上看,医生与他的祖先一样扮演着“圣父”的角色,他的祖先缔造了一个国家,而他将一个新的生命带到世上。但印第安人还是那样的落后,他们对医学无知无能,只能等待拯救。
屋里,木板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印第安妇女。她正在生孩子,已经两天了,孩子还生不下来。营里的老年妇女都来帮助她、照应她。男人们跑到了路上,直跑到再听不见她叫喊的地方,在黑暗中坐下来抽烟。“难产”成了印第安人生活与生命延续中的一个严重事件,表现出印第安人群体性的无所适从。老年妇女的帮助与照应是经验上、精神上的,不是知识性、技术性的,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男人们更是无助无用。
从现实身份看,印第安男人是棚屋的主人,产妇的丈夫,未出生孩子的“父亲”,应该在印第安营地享有男性的权威。但在这个事件中,他的权威受到了威胁,并且丧失殆尽。他和其他跑到路上的印第安男人一样的无能与无助。“三天以前,他把自己的腿砍伤了,是斧头砍的,伤势很不轻。”他不能像其他印第安男人一样跑到路上,只能躺在妻子的上铺抽板烟,境遇如同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更难以忍受的是,他过去主宰的领地(棚屋),成了白人医生展示自己能力和权威的舞台。与此相对照,白人医生的言语和行为常常流露出至上权威的优越。当产妇因痛苦而尖叫的时候,尼克问父亲能不能给她吃点什么,让她止住叫声。他回答:“不行,我没有带麻药”,“不过让她去叫吧,没关系。我听不见,反正她叫不叫没关系。”手术做完之后,他非常得意于自己的“杰作”,“这个手术真可以上医药杂志了,乔治,”他说,“用一把大折刀做剖腹产手术,再用九英尺长的细肠线缝起来。”对印第安男人的言语中更显露出“长者”的优越,“该去看看那个洋洋得意的爸爸了。在这些小事情上做爸爸的往往最痛苦”。与印第安人把难产看成一个严重事件不同,他认为这是件“小事情”。然而,就是这件“小事情”促使刚刚做了“父亲”的印第安男人自杀了。就在医生用一把大折刀为妻子做手术的时刻,他用一把剃刀在耳根割开了一道大口子。妻子的伤口是把一个新生命带到人间,他的伤口流干了生命的所有活力。从这个角度讲,印第安男人的自杀,与其说是不能忍受妻子分娩的痛苦,不如说是不能忍受“父亲”权威的丧失。他没有适应现代工业文明生产和生活的“技艺”,尽管文本中没有描述他生产生活的状况,从他自伤的情况看,他的生产工具是“斧头”(一种农业文明时代的生产工具)。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医生有着高超的外科手术技艺,但使用的不是手术刀,而是一把大折刀(一种非医学器械)。印第安男人承受的压抑是双重的,一方面种族文化上的压抑,另一方面是男性权威的压抑。
对于印第安人来讲,医生是带来新生的“圣父”,对于尼克来讲他是伟大的教导者、引路人。小说开始时的尼克,在“黑暗”与“浓雾”里,“偎在父亲的胳膊里”,乘船到达印第安营地。“两条船在黑暗中划出去。在浓雾里,尼克听到远远地在前面传来另一条船的桨架的声响。……尼克躺倒下去,偎在父亲的胳膊里。湖面上很冷。”这种景象如同一个人在蒙昧、困惑时期对“父亲”的依附。当然,在儿子面前“父亲”同样保持着权威的姿态,当他告诉尼克印第安妇女快生孩子时,尼克回答,“我知道”。他立刻反驳,“你并不知道”,“听我说吧”;并细致讲述他的医学知识,“她现在正在忍受的叫阵痛。后来他又不厌其烦地向尼克展示了手术的细节”,“要缝上几针,看不看随便你,尼克。我要把切开的口子缝起来”。但尼克在这个过程中,对“父亲”的态度在发生转变。第一次,当“父亲”问他“做个实习大夫,你觉得怎样?”尼克口中回答“还行”,但他把头转过去,不敢看。第二次,当“父亲”继续展示的时候,“尼克看也不去看一下”。第三次,当“父亲”做缝合的时候,“尼克没有看”。拒绝看的行为,使“父亲”在儿子面前的技能表现目的落了空。这样,行动和价值产生了对立。对印第安产妇来讲,剖腹产手术这个行动是有价值的,但对尼克来讲是无价值的。
如果说尼克对“父亲”技艺展示的“不看”消解了“父亲”显露权威的意图,那么他对“父亲”关于“死”的问题的追问,对“父亲”是一个更大的挑战。对于尼克来讲,他对“父亲”有关“死”的问题的追问,也许并不是要得到明确的答案,而是探究这个权威的隐秘心理。
“他干吗要自杀呀,爸爸?”
“我说不出,尼克,他这人受不了一点什么的,我猜想。”
“自杀的男人有很多吗,爸爸?”
“不太多,尼克。”
“女人呢,多不多?”
“难得有。”
“有没有呢?”
“噢,有的。有时候也有。”
“死,难不难?爸爸?”
“不,我想死是很容易的吧。尼克。要看情况。”
尼克的追问涉及到人生中的重大问题,自杀的理由是什么?自杀有性别区分吗?死比生难吗?这些问题对于少年来讲是严重的,对于成人来讲也没有满意的答案。尽管小说中没有对“父亲”的心理做任何描写,但他的言语中透出极大的疑惑和窘迫。
小说的叙述时间从半夜到黎明,这短暂的时间无法完成一个人生理成长的过程,尼克通过一系列的事件和对“父亲”的挑战中完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成人仪式。在结尾部分,尼克在亲历了事件的变故后,却是另一番景象:“他们上了船,坐了下来,尼克在船艄,他父亲划桨。太阳正从山那边升起来。一条鲈鱼跳出水面,在水面上弄出一个水圈。尼克把手伸进水里,让手跟船一起在水里滑过去。清早,真是冷飕飕的,水里倒是很温暖。”此时的尼克,不再依偎在“父亲”的胳膊里,而是坐在船梢,由他“父亲”划桨。太阳出来驱散夜色与浓雾(蒙昧与困惑),鲈鱼跃出水面的影像与尼克叠印在一起。湖水温暖与开始的“湖面上很冷”形成了鲜明对照。这是一个整体的隐喻,蕴含着尼克完成了一个人成长过程中精神上的“断奶”。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把《印第安人营地》的蕴含总结为两个方面:第一,文本中隐含着种族文化冲突的内容,反映出海明威潜意识中存在着白人文化中心、白人文化优先的观念。这在对印第安“父亲”解构中得到充分的体现。海明威对印第安人有很深的记忆,他们在他的作品中多次出现。例如《丧钟为谁而鸣》中的罗伯特·乔丹,把自己的战绩同印第安人的战争相比,临死时,他想着他的祖父,一个同印第安人打仗的老战士,来使自己坚强起来,流露出很强的种族文化歧视的倾向。第二,《印第安人营地》确实是用男性话语叙述的一个男性中心的世界。但这些男性并不是平等的关系,人物关系、等级关系的安排与转化有一定的隐喻意味。印第安男人本强却弱,医生由强而弱,尼克由弱而强。从中我们发现海明威塑造的男性形象不都是生命英雄或准则英雄,他以后作品中的人物基本发展了这三种类型:如《太阳照样升起》中的巴恩斯,基本上是本强而弱;《永别了,武器》中的亨利,基本上是由弱而强;《老人与海》中的桑提亚哥属于准则英雄,他拥有丰富的打鱼经验、知识和技能,这点上与医生有着相似之处,这种类型得到了发展,更主要的是桑提亚哥拥有顽强的毅力和超人的力量,面对失败表现出优雅风度。最后需要说明,《印第安人营地》写到了印第安产妇,但这并不意味着海明威融进了女性意识。男性作家的女性意识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这需结合多种批评方法才能讨论清楚。
[1][美]菲利普·杨.涅克·阿丹姆斯的历险[A].董衡巽编.海明威研究[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173-195.
[2] Thomas strychacz.In Our Time,out of season[A].Scott Donaldson编.厄内斯特·海明威[C].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55-86.
[3][美]肯尼思·S·林恩.海明威[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305.
作 者:吴凤翔,河北北方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编 辑:吕晓东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