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玉凯 付小兰[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工程大学理学院, 西安 710051]
浅谈文学作品中的喜剧性死亡意象
⊙贾玉凯 付小兰[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工程大学理学院, 西安 710051]
喜剧性死亡是现代文学作品中经常涉及的美学意象。作为与古典式悲剧相对的美学要素,喜剧性死亡因其独特的“陌生化”效果而更能表现作者的思想深度和复杂心理,留给读者更大的思考空间。本文通过对喜剧性死亡意象的理论探讨和实例分析,揭示了文学作品中死亡喜剧性的艺术效果和美学价值。
喜剧性死亡意象 黑色幽默 情感 理性 情境
提及死亡,我们总是想到悲剧。实则,死亡并非悲剧的专利,也绝非悲哀情感的注册商标。在文学艺术的海洋里,死亡、悲剧、痛苦和绝望在逻辑上并不是绝对一致性的存在。甚至,在某些艺术境界里,死亡呈现出一定的喜剧色彩,从而引发读者笑的情绪。在美学欣赏中,我们将其称为“陌生化”或“悖谬”的艺术效果。
在一般的美学意义尤其是古典美学意义上,死亡和悲剧存在着必然的逻辑关系。然而,艺术之所以为艺术,就在于它对自我的否定和自由象征,它永远处于不断的创新过程中,这种反叛在形式上造就了文学艺术中的喜剧性死亡意象。喜剧性死亡意象的产生,“一方面归因于艺术力图创造陌生化的情景,利用审美欣赏的间离效果凸现自我的独创性,从而获得新颖的感性形式和符号形式;另一方面,喜剧性死亡意象归因于近代人格的自我分裂与异化,它呈现出思维方式超越传统的转向。”①在文学文本中,悲剧性的死亡意象多与古典艺术观念相关,而喜剧性的死亡意象则主要体现在现代艺术观念中,和“黑色幽默”存在紧密的逻辑关系,并隶属于黑色幽默的范畴。在美学意义上,黑色幽默体现为强烈的喜剧或闹剧色彩,悲剧内容和喜剧形式交织混杂,表现世界的荒诞、社会对人的异化、理性原则破灭后的惶恐、自我挣扎的徒劳,它排斥死亡崇高的概念,否定理性和必然性的参与,强调命运的病态和荒谬,表现一种大难临头的幽默。接受美学上,黑色幽默是一种笑与泪的协奏曲,笑声中贯穿着绝望情绪,喜悦中渗透着死亡情结。
单就死亡来讲,黑色幽默既是对死亡的恐惧和愤怒,又是对死亡的微笑和渴望,它体现悖论化的似是而非的情绪。黑色幽默是一种含泪的微笑,是“绝望的喜剧”形式。与之不同的是,喜剧性的死亡意象并不完全排斥理性,相反它接纳理性,跟随必然性的召唤,显现精神内在的自我分裂,并且展示社会性和心理性的矛盾冲突,赋予死亡以哲学的意义。就“黑色幽默”这个概念而言,它认为世界是荒谬的结果,否认理性的存在和意义。与之相对,它认为死亡是无限可能性的结果,死亡的偶然性、可能性和可笑性被联系起来,并被刻画为反崇高的喜剧行为。“黑色幽默”消解了传统文学文本中死亡的崇高性和严肃性,死亡意象只是整个生命过程中无意义的悬浮状态。死亡不再是精神深处的焦点,不再是哈姆雷特倾其一生所探寻的“Tobe or not tobe”,它只是美学欣赏中一个普通的问题,是主人公和其他人物无可奈何的选择,是思想混乱的无意义的伪命题。换言之,在黑色幽默的知识框架中死亡不再有理性的羁绊和束缚,它脱离了哲学性而沦为没有思想的空壳。
作为黑色幽默的代表人物,海勒认为死亡实是件可笑的事情,并在其代表作《第二十二条军规》中阐述了死亡的可笑性和无理性。整个世界都处于荒谬性之中,人的死亡也不例外。死亡不再具有古典的神圣高尚性,死亡主体也不再是传统的神话人物和英雄,死亡的严肃性和悲剧性因世俗的荒诞和无聊而丧失,死亡成为令人发笑的无聊游戏,而这种游戏毫无规则可言,一切听从于自身之外的荒谬的“绝对命令”。小说主人公尤索林和其他人物既嘲笑死亡又被死亡捉弄,既面对别人的死亡微笑,又面对自己的死亡境遇微笑。死亡的人物成为荒诞命运的一枚棋子,历史则是一张布满阴谋和陷阱的棋盘。小说中,死亡被浸染在喜剧性和荒诞无聊的气氛中,构成审美趣味的要素之一。黑色幽默范畴之外有关喜剧性死亡意象的作品一般富含理性概念的色彩,死亡意象体现人物精神的自我分裂,并带有相对明确的意义。魔幻现实主义大师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将残酷社会背景下的死亡悲剧喜剧化,表现作者对历史的价值评判,维护了理性的崇高,鞭挞了社会的愚蠢和腐朽。在马尔克斯笔下,死亡体现为精神的自我分裂,但是,这种分裂不是简单的异化和对心灵痛苦的描述,而是表现为亡者对死亡的自我讥笑和嘲讽。这种自我否定的死亡态度,为小说蒙上了一层迷幻的色彩,给读者以陌生化的审美效果。死亡的严肃性被消解,其所蕴藏的深刻含义却通过喜剧化的方式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小说文本中。布恩蒂亚少校之死,墨尔基阿德斯之死以及其他小说人物的死亡,都不同程度地被铺上一层喜剧性色彩,让读者在发笑之余,领悟历史的荒诞和复杂。
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喜剧性死亡意象的情感认同和价值肯定并不是一致的,它们的审美性存在于文本内在的隐喻意义。从情感层面来看,喜剧性的死亡意象通常是作者和读者共同的同情对象,对文本人物之死不给予情感否定。而从价值层面来看,喜剧性的死亡意象不一定是作者和读者共同肯定的价值对象。由于喜剧性死亡意象的悖谬性,其所展现出来的死亡一般不具有古典美学的崇高性,缺乏理性的严肃和伦理的约束。因此,这种情感和价值的二律背反使得死亡意象具有很大的矛盾差异,进而致使喜剧性的死亡意象给读者造成可有可无的审美错觉。
鲁迅先生写阿Q之死就带有很大的喜剧性。虽然文中阿Q的死也营造了一种大难临头的悲剧感,但死亡意象的喜剧性更多地被展现在读者面前。阿Q活在自己编织的世界里,自始至终都未能融入这个社会,签字画押的一幕生动形象地刻画了存于世上的这一类人。阿Q竭力地画一个完满的圆,这个“圆”意味着法律对自己公正判决的一种符号性确认,而这个确认的主体就是阿Q本人,这是中国传统的刑罚制度要求罪犯伏法的标记,阿Q努力让这个圆在形式上近乎完美,在形式上贴切于当时的法律制度,尽管在周围的人看来,这只是一个无任何意义的几何学里的圆圈。然而,阿Q颤抖的手并没有听从内心的召唤去画好这最后一个圆,他带着莫名的悲伤被押解刑场。在押往刑场的路上,阿Q竟然被周围的围观者激励,哼起一段戏文,最终带着遗憾被杀。通篇,阿Q的喜剧性死亡寄寓着鲁迅先生的同情,但是,也暗含了作者对其价值的否定,这种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从接受美学来看,阿Q的死亡只具有美学性质,而非道德意义,对于主人公的死亡意向生成一种美学接受的反思和内省,满足于读者对于“悖谬”的艺术欣赏的期望,让其看到形式的新意及其不同于先前文本的表现手法和精神内核。实则,阿Q的死属于草芥般的消失,是历史对于生命尊严和存在意义的否定,是社会对于生命价值的讽刺和剥夺。人的生命不再具有神圣性和严肃性,而是让渡给政府的无情和残酷。人们看到的是法律的缺席和人性的泯灭,笑过之后,倍感精神的沉重和空虚。
喜剧性的死亡意象侧重于情境的营造,它不只是对个别死亡对象进行描写,而是通过大量感性符号的组合来获得奇异的喜剧化效果,让读者在发笑的过程中领悟文本所隐含的意义。我们以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名诗《雪夜林边停》来对广义的喜剧性死亡意象进行阐释:
这是谁的丛林我心里清楚,/他的家就在附近的村落,/但永远不会知道我来到这里,/眼前只有这纷纷扬扬的大雪。//我的马儿也会感到奇怪,/为什么周围看不到一处房舍,/在丛林和冰封的湖面之间,/只有这一年中最黑暗的夜。//它猛地震响了脖子上响铃,/似乎在询问我们将何去何从,/但除了风的喘息和雪花的散播,/树林中死一样安静。//林间多么可爱,幽暗而又深邃,/但我仍然指望,/入睡前再赶几里行程,/多么希望再赶几里行程。②
古典诗歌的潜沉意象,隐喻和象征手法的死亡,弗罗斯特在这首诗歌中极其隐晦地传达了自己的思想。死亡的迷幻神秘,有如风雪夜中的丛林,淡淡的恐惧情绪里透露出几分可爱的宁静,让人对死亡这一无奈的选择不免产生几分亲切与渴望。但是,生命的本能仍然觊觎前行,“希望再赶几里行程”。这些感性符号以奇异的方式聚集起来所传达的死亡,不但使人消解了心灵的焦虑,而且滋生出喜悦和宁静的感觉。博尔赫斯对其评论说:“我们会感觉到这边的里程已经不只是空间上的里程而已,而且还是指时间上的里程,而这边的‘睡眠’也就有了‘死亡’或者‘长眠’的意味了。”③所以,尽管潜沉的死亡意境给人以朦胧的感觉,但这种巧妙的隐喻让人在笑对死亡的同时,对生死发出无奈的感叹。
最后,需要注意的是,喜剧性死亡如果仅仅是对死亡对象的讽刺调侃,其美学价值必然有限,因为它承载的情感取向是单向的和唯一的,作品很难在思想和价值意义上有所深化。相反,如果喜剧性死亡对象是作者和读者共同的同情对象,其所创造的死亡价值便会达到较高的艺术境界,因为死亡意象所潜藏的矛盾性和复杂性,一种既爱又恨的情感交织在心中,读者才会陷入欲喜又悲、似我非我的迷幻情境中。
① 颜翔林.死亡美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271.
② [美]H.布洛克.美学新解[M].滕守尧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314.
③ [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论诗艺[M].陈重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31.
作 者:贾玉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工程大学理学院航空情报系20世纪美国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付小兰,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工程大学理学院航空情报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20世纪美国黑人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