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馨颐[天津财经大学, 天津 300222]
在中国的作家中,王家斌当属于很独特的那一类,而所谓的独特,体现于他那一系列取材于海洋的文学作品之中。在这些作品当中,影响最大也最值得研讨的则是曾在海内外产生很大影响,并为中国文学长廊“写出了一群我们从未见识过的海狼渔花子”①的长篇小说《百年海狼》。
然而,恰如船在开航之则首先应了解大海的来龙去脉一样,若想对那些前所未有海狼形象作科学与客观的剖析,则必须对其产生的渊源和创作的过程作详尽的调查与深入的研究。为此,我们就不能不首先着眼于《百年海狼》产生的历史背景和作者的出身与经历。这当中,尤其不能忽略的是《百年海狼》的产生正值中国从传统、落后的海洋捕捞走向现代的蜕变期,这对同样传统、封闭和正在拓展的黄土文学来说,《百年海狼》也是历史的必然产物。而作为小说的炮制者,也不能不说是命运使然。这在1998年4月28日美国《世界日报》那篇近万字的《中国的海明威——王家斌》一文中便可看出:“1939年他出生于中国北方的一个‘海狼世家’……他的祖辈、父辈乃至同辈的数十个兄弟都在大海上讨生活。他的父亲开办了一家现代化的渔轮公司,所以王家斌的‘家庭出身’便是‘渔业资本家’。从小,便喜欢独自一人跑到防浪坝的顶端去眺望消失在天边的船影。更使他流连忘返的则是港口最边缘的那个破烂不堪的洋铁皮的‘海狼窝铺’。有人说,那是一个日本船长用来堆放从沉船上打捞的尸体的,现在被一些生命临近终结的海狼占据着……一盏昏暗并摇摆的桅灯在棚顶悬挂着。还有那到死也讲不完的海外奇谈。于是,从小他就学会了讲大海的故事。”
应该说,那神秘的海狼窝铺即萌生《百年海狼》的一大温床。1965年的春天,由于对文学的热爱,王家斌开始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反映海上生活的散文和小说。一天,他突然被调到北京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委托《人民文学》组织的青年作家读书会,虽然,此项活动仅短暂的三个月,但不能不说是他命运的一大转折点。因为,他不仅因此而有幸得到了周扬、刘白羽、张光年、张天翼、李季、雷加等诸多前辈作家的关心与指导,还研读了如《老人与海》《白鲸》《蟹工船》《海狼》《冰岛渔夫》等诸多有关海洋文学的世界名著,并在李季、张天翼、雷加的启发与鼓励下决心创作一部中国海洋文学的长篇小说,即《百年海狼》的前身《大破船》。但遗憾的是,他的创作因“文化大革命”的发生而搁浅,同时随着时运的变化,以及后来受文学新时期诸多文学思潮的干扰,《百年海狼》的最终面世已是三十年后的1996年。尽管如此,这一漫长的过程对《百年海狼》来说也许并非坏事。因为,就其历史背景或当时的艺术功力与生活积累来说,即便继《聚鲸洋》之后跟着是其《大破船》,则达不到《百年海狼》这样的高度,更何况不经过对各种文艺思潮的种种尝试,又怎能广开思路,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直逼生活,原汁原味地对如大渔眼儿海怪马沧海、面条鱼三嫂子、野鸡水鸭子秃二姨、狼牙鳝三哥、乱生仔小老鳖、小虾米王亦窕、神秘的哑巴嗷哈和狗这海狼群体作原生态之雕琢。这当中,最具代表性也确有其人物原型的则是那“多重性格”的海怪马沧海。②
首先,马沧海是海边人最熟悉也最富传奇色彩的大渔眼儿。他的传奇表现在他不仅是一般的渔眼儿,同时也是活海图,并能在惊涛骇浪中端坐高悬于桅顶鸟笼般的望台上看到潜藏于水下的大鱼群,甚至还能分辨出鱼的公与母。
其次,他不仅是大海的骄子,同时还是放荡不羁的一“情种”。而且,他命中注定又总走桃花运。其中,不仅像秃二姨这种风尘女子从少女时就因他而堕落,就连小屿第一美人胚子的面条鱼三嫂子,亦不惜家庭的破裂而为他去献身。再次,他的传奇还表现在其一夜之间稀里糊涂成了革命功臣。那天的深夜,因和面条鱼三嫂子奸情血案而被关在水上派出所居留室中的马沧海突然被一个国军的长官叫醒并令其驾船给国民党的大鸡岛运炮弹,由于海上大雾弥漫,那船歪打正着跑到了共军的小鸡岛,从此马沧海开始走红运。先是受到共军首长的接见并奖给小米、灰军装,然后,通过短期的集训又成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和解放军海防大队的船长,到小屿解放时,又去组建中国最早的远洋捕捞船队,并被任命为国营海洋捕捞公司的党委书记兼经理。同时,他雄心勃勃地筹划并亲自驾驶着最先进的小屿823号渔轮去开拓那遥远而险恶的大沙洋,也就在这次惊天动地的远航中,他不仅所向披靡地开拓了神秘的大沙洋,还经历了圣爱摩火、龙兵过、大海漩和沧海万世劫等一系列险象环生的严峻考验。
当然,既为小说,虽人物皆原生态但也必有故事作载体,而《百年海狼》的故事亦同样精彩。如关于沧海万世劫的描写,就使马沧海的形象更突出:“马沧海睡眼惺忪地来到驾驶台时,那水墙已离船很近。猛然看去水墙是静止的。实际上它移动的速度要超过我们的船速几倍,想逃是逃不掉的。‘还愣什么?’马沧海吼。‘快叫渔捞长起来降吊杆封舱盖、加固缆索网具!’……这时,船周围的水面已浪高三尺,并不规则地跃动,仔细观察浪的形状,全是三角形。三角浪,比腰跨浪和点头浪的破坏力要险恶数倍……‘看来,只能把鱼往外扔了。’马沧海咬咬牙说。‘你疯啦?’小老鳖说,‘这可是咱拿命换来的呀。’‘现在只能拿它来换咱的命。’说着,马沧海抄起一把大铁锨:‘伙计们,抄家伙吧。’刷——一锨足有二三十斤的鱼虾越过舷樯飞落在大海中……‘马经理,’海狼们痛苦地嚷,‘把鱼都扔了,回去拿什么证明咱开拓了大沙洋?’‘就怕,就怕你回不去啦。’……突然,船体闷雷般响了一下……跟着,甲板大幅度倾斜……只见厚重的海水悄然袭来,有如一只大手狠狠向下压去。水,上下前后全是黑乎乎的水。先是窒息,很快便失去知觉。等我清醒时,发现自己死死搂住小老鳖的腿……‘机舱进水啦。’‘电报房进水啦。’……当我们把最后一条鱼抛入大海时,不知谁呵地一下痛哭失声,这哭声颇有感染力,接着引起一片的哭……船失去载重增强了浮力,抗风浪的能力增强了……”③
仅短短数百字的海难白描,不曾对马沧海有任何的心理描写,但那海狼大无畏的形象却跃然纸上了。而且,掩卷沉思,作者要说的似乎还不仅是马沧海的临危不惧,试想,他既能在关键时刻将关系到政绩和名利的鱼虾全抛弃,这不是老子所说“外其生而身存”的大取与大舍又能是什么?
大智与大勇,似乎这就是作者精心塑造的海怪马沧海。虽为大海之精怪,却是血肉之躯;虽降服大海,却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这才是作者最后要完成的海怪马沧海形象。之所以如此,则因为除了大海之外还有政治。像海怪马沧海这种艺高胆大且桀骜不驯的海狼渔花子亦有如《西游记》中被玉皇大帝任命为弼马温的孙悟空,为此,才有比那沧海万世劫更险恶的政治风暴与人际关系,而马沧海最终的结局,则是死无葬身之地。
一代海狼枭雄,即便死无葬身之地,那魂归大海时的悲壮气氛也惊天地而泣鬼神。尤其是被囚禁于与世隔绝的新渔港,虽苟延残喘却仍狂饮金枪不倒的三鞭九烈酒。仅此,那马沧海倒驴不倒架的气概之刻画亦堪称力透纸背了。
此外,小老鳖是作者苦心营构的又一大海精灵。从故事一开始,那乱生仔的小老鳖就不伦不类地粉墨登场了:“面条鱼三嫂子那场轰动小屿的桃花血案的头一天,我正跟着小老鳖把他用马粪纸——即现在人们所说的草板纸糊成的潜望镜从男厕所阴沟伸到女厕所,窥探为什么男的站着尿而女的蹲着尿之人生最大的奥秘……”④结果,他必然要被学校除了名。而他之所以独自受到这一严厉的惩罚,又因其有娘无爹,是一个妓女的孽种,所以,在作者塑造的诸多海狼中,小老鳖则是另类的怪胎。为此,虽然凡此类的私生子无不天生聪慧,但小老鳖亦肯定多灾多难,这是命中注定的。尽管如此,作者还是以极大的同情将其刻画得不仅幽默机智,还能忍辱负重地面对人生。
应该说,在《百年海狼》的海狼群体中,小老鳖的分量与海怪马沧海应该是并驾齐驱的,尤其是他的忍辱负重,让人过目难忘。当然,除了马沧海和小老鳖,小说中随便的一个人都海味十足,如为献身于人工养殖的研究而沉浸在新渔港那神秘的哑巴嗷哈,虽然关于他的篇幅并不多,甚至连个名字也没有,但那深沉而凝重的缄默与始终尾随他的狗,以及他和马老师那传奇般的恋情,读后让人联想到《巴黎圣母院》那个钟楼怪人卡西莫多。
自《百年海狼》发表之后,已有诸多的报纸杂志和著名的专家学者对此早有高论,再有,由作家出版社、天津作家协会和《中国海洋报》联袂邀请了唐达成、何镇邦、何西来、从维熙等四十余位作家评论家在北京召开了研讨会。会上,与会者最感兴趣的除了对大海的描写之外,更多的则是人物的塑造。⑤如从维熙说:“他写海,在当今文坛上没有人能和他相媲美。我看他的前半部时,自然地想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还有杰克伦敦的一些作品。但写出海的韵律、节奏,我认为当属王家斌为头一个。”唐达成说:“作品写了众多人物,其中被称为海怪的马沧海一生闯荡海洋,性格粗犷豪放、剽悍刚强,却又临危不惧,思虑周密。当他在追踪鱼群,不失时机地围网作业时大胆果断,无异于战火纷飞中的出色指挥员。而在突遇大风,排山倒海的巨浪横扫渔轮时,又断然决定将刚捕捞上来的鱼全部扒投大海,真应了那句老话:‘沧海横流,方见英雄本色。’此外,像小老鳖、面条鱼、小海蛆、小虾米等人物,也都极富个性色彩。”牛玉秋说:“小说中的那些海狼们既有得于大海的丰富知识和刚烈性格,也有种种难以摆脱的人性的弱点。无论是马沧海、小虾米还是小老鳖,凭他们的胆识本来可以成就一番事业,却都因为本身的弱点落得个悲惨的下场。”……
虽然《百年海狼》在人物的塑造上已博得众多的肯定与赞赏,但若作客观而科学的剖析,还应看到它的不足与缺憾。但总的来说瑕不掩瑜,它为开拓中国的海洋文学所作出的贡献,以及“作品相当强的现实性与当代性,而且对生活开掘较深,艺术上也打磨较细”⑥等优势还是应该肯定的。
① 李国文:《大海的信风》,《新闻出版报》1997年1月。
② 刘锡诚:《多重性格的海怪马沧海》,《中国图书商报》1996年12月。
③④ 王家斌:《百年海狼》,作家出版社,第71-74页,第190-191页。
⑤ 《中国海洋报》,《王家斌长篇小说〈百年海狼〉作品讨论会发言摘登》。
⑥ 何镇邦:《九十年代“长篇热”透视》,《光明日报》1998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