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词人到女人:李清照在英语世界中的形象重塑——以《〈金石录〉后序》为切入点

2011-08-15 00:42上海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1306
名作欣赏 2011年36期
关键词:宇文赵明诚金石

⊙陈 橙[上海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1306]

作 者:陈橙,上海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英语语言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翻译与跨文化研究。

欧阳桢在《透明之眼》中说:“考察翻译文学中的中国形象,不仅使我们更了解中文,也使我们更了解自身……通过英语翻译来看中国文学,意味着使陌生的事物变得熟悉,同时也使熟悉的事物变得不同寻常的陌生。”(Eoyang,1993:109-110)本文试图以李清照的散文名篇《〈金石录〉后序》在英语世界的翻译与阐释为切入点,探讨李清照在中国文学传统中为人所熟知的形象如何在异域被重塑,借此重新审视并反思跨文化领域中的中国文化形象的变异问题,同时为中国学者的文学研究和文学翻译提供一种可资借鉴的思路。

一、完美化词人与理想妻子:传统中李清照文学形象之定格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女性作家,李清照向来以“巾帼不让须眉”的杰出女词人形象定格于读者心中。她以一位女性作家的身份跻身于男权中心的封建社会,其词自创一格、独树一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其推至词家大宗的地位:“清照以一妇人,而词格乃抗轶周、柳……为词家一大宗矣。”(褚斌杰,1984:98)有学者通过定量分析的方法,从文学传播的角度,分析出李清照当之无愧地位居“两宋十大词人”之列(王兆鹏、刘尊明,1997:39)。进入21世纪,学界对李清照的研究热情更是有增无减。笔者通过检索“中国知网”(CNKI)的“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以“李清照”为篇名,从2000年至2010年发表的相关文章共1363篇,这些论文大部分都是围绕李清照的词作和词论进行探讨。可以说,李清照作为中国文学史上一流词人的地位得到了专家学者和普通读者的一致公认。

除了完美女词人的形象,李清照还给历代中国文人塑造了理想妻子的形象。她和丈夫赵明诚志同道合的美满姻缘,被人们视为夫妻恩爱的典型。而构建李清照这一理想贤妻形象的不仅是她的诗词,还有一篇散文——《〈金石录〉后序》。《金石录》是赵明诚写作的一部关于金石收藏整理的学术著述。李清照作这篇序文之时,其夫已亡六载。在文中,李清照回忆了他们夫妇搜集、整理金石文物的经过以及《金石录》的内容和成书过程,回忆了她和丈夫婚后三十四年间的忧患得失。此文用语简洁流畅,抒情婉转曲折,向来被誉为文情并茂之佳作,更成为李清照夫妇志同道合、伉俪情深的佐证。诸多中国文学选集均收录此文,对其评价也基本相似,认为此文一方面体现了李清照与赵明诚和谐美满的婚姻生活,一方面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动荡与变迁。例如,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在收录此文的题解中说道:“这篇后序追叙他们夫妇一生辛勤积聚的图书古器,在大变乱中散失的经过,作者生平志趣及其不幸遭遇于此可以概见。同时也反映出在金人威胁下,南宋统治者束手无策、仓皇奔逃所形成的社会紊乱面貌。”(朱东润,2001:351)再如,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作品选注》在题解中认为此文“追述二十余年间聚集图书古画,遭逢世乱,零落殆尽的惨痛经历,体现出夫妇之间的深厚感情,也为动乱时代平民百姓的苦难生活立此存照”(袁行霈,2007:143)。这种传记式的解读方式是国内文学研究的主要模式之一。然而,这种文本解析模式虽然揭示了作家以及文本与外部社会的一定关联,却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作家作为个体的心理真实,因而很可能遮蔽事实原本的复杂性和真实性。

千百年来,李清照作为一位卓绝女词人的完美形象已经印刻在历代读者心中,而其作为一位理想妻子之德才兼备的形象更是契合了中国文人的心理需求。那么,这一完美化和理想化的李清照形象,是否真实而全面?《〈金石录〉后序》在英语世界的翻译,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新的视角来重新审视传统中李清照的形象定格。

二、立体化女人与平常人妻:宇文所安对李清照文学形象之重构

在英语世界,李清照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起就引起了译者和学者的关注,其词作的英译文不计其数,而《〈金石录〉后序》的英译文则相对较少,其中以林语堂在20世纪60年代的译文与美国当代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90年代的译文为代表。在林语堂的译文中,漏译和改译随处可见,为的是向西方读者展示李清照作为才女和贤妻的经典形象。而宇文所安则另辟蹊径,试图在忠实再现原文意义的基础上,为读者展现李清照爱恨交织的平常人妻形象。通过文本细读,宇文所安从《〈金石录〉后序》中读出了李清照回忆往事的复杂心态,指出此文“交织着爱和深深的怨恨”(Owen,1996:591)。宇文所安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判断,主要是通过文中人称代词的模糊化来捕捉行文语气的微妙变化。

古汉语往往省略人称代词,但根据上下文来判断具体所指并不影响文中意思的明确。然而在这篇序文中,人称代词的省略却让读者难以区分第一人称复数(“我们”,指李清照夫妇)与第三人称单数(“他”,指李清照的丈夫)。除了谈到她自己的记忆,李清照在描写初婚生活时,都是把她同赵明诚合在一起而省去人称代词。然而随着赵明诚对收藏的痴迷日益加深,原本是夫妇两人的古物收藏兴趣“从一种共享的愉悦逐渐变成丈夫个人的痴迷,而李清照则日益感觉到自己被排除在了这种痴迷之外”(Owen,1996:591)。因此,当原文进行到“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时,宇文所安在译文中开始有意识地将主语“we”部分地换成了“he”:“Whenever he got a book,we would collate it with other editions...When he got hold of a piece of calligraphy…we would go over it at our leisure...”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林语堂的译文:“Every time we obtained a rare book,we would examine it…we would spend the evening pawing over it...”

在宇文所安的译文中,虽然共同勘校赏玩的主语仍然是李清照夫妇“we”,但是想方设法获取古玩的主人公却变成了李清照的丈夫“he”;而在林语堂的译文中,主语都是夫妇两人,体现的是夫妇两人志同道合的恩爱形象。这一形象贯穿了林语堂的整篇译文,例如文章后面的一处:“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林语堂处理为:“In time our collection grew bigger and bigger…and we enjoyed them with our eyes and with our minds and planned and discussed the collection...”而宇文所安的译文为:“Books lay ranged on tables and desks…This was what took his fancy and what occupied his mind,what drew his eyes and what his spirit inclined to;and his joy was greater than the pleasures others had in dancing girls,dogs,or horses.”在林语堂的译文中,一起搜集书籍、一起享受赏书之乐的是李清照夫妇两人,如“our collection”“we enjoyed”“our eyes”“our minds”,而在宇文所安的译文中,“乐在声色犬马之上”的主语变成了李清照的丈夫。宇文所安将“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作了充分的阐释,连用四个词组“took his fancy”“occupied his mind”“drew his eyes”和“his spirit inclined to”,充分表现了赵明诚对收藏日益加深的痴迷,而在这份痴迷之中,李清照被排除在外了。

接下来,随着书库的建成,人称的问题就变得越来越敏感“,省略它们既是用来掩饰,也是用来记载家庭矛盾”(宇文所安,2004:101)。以前水果的汁液会滴到碑文上,茶水也可能在笑声中溢溅四散,但是现在书被弄脏却成为了焦虑的起源。“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栗。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至此,李清照明白无疑地用上了第一人称“余性不耐”,从而把自己的感受同丈夫的感受区别开来。然而在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和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作品选注》对此文的注释中“,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都仅仅解释了后半句的意思“,余性不耐”则略去未提。同样有意思的是,在林语堂的译文中,这一段描写李清照如何节衣缩食以维持丈夫对古玩痴迷的文字,亦被删去未译,仅以一个省略号代替。可以大胆推测,林语堂对这段话的删译是有意为之,目的在于掩盖那些不利于表现李清照夫妇和睦生活的情节。与国内学者的阐释和林语堂译文不同的是,在此段译文中,宇文所安明白无疑地全部用上了第一人称,“请钥”被理解为“我请他把钥匙给我”(I would ask for the key)、“余性不耐”被阐释为“我实在受不了了”(I couldn’t bear it),直接地表达了李清照隐约开始出现的不满情绪。

到描写赵明诚去世之情形时,李清照的抱怨之情就更为明显地表现了出来“:取笔做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这是李清照在对丈夫饱含深情的同时,责备他不顾夫妻之情为数不多的又一次直接表述。正如宇文所安指出的“:李清照对赵明诚的某种不易察觉出来的批评,从赵明诚对书的异化,到他临终时的‘殊无分香卖履之意’,我认为李清照的抱怨是非常明显的。”(张宏生,1998:115)“分香卖履”是借用曹操临终对其妻妾的遗言这一典故,比喻人临死念念不忘家庭妻儿。而赵明诚去世之时,并没有为李清照以后的生活作任何考虑,只是念念不忘他的藏品和宗器。“殊无”指根本、完全就没有,可以窥见李清照对其夫的失望与抱怨。在译文中,宇文所安准确地表达了原文的含义,以“thought for the future provision of his family”对应“分香卖履”,并用“no…at all”对应“殊无”。稍有遗憾的是,宇文所安并没有把“分香卖履”这一典故的出处作一解释,而是直接译出了典故的含义:“He took a brush and wrote a poem.When he finished it,he passed away,with no thought at all for the future provision of his family.”而林语堂的译文对此一笔带过,仅仅说“Te-fu died of an illness”(德父因病去世),“殊无分香卖履之意”被完全略去不译,这是林语堂译文中诸多漏译之一。正如前面所分析的,林语堂在译文中的人称使用以及各处漏译,均是有意为之,意在塑造李清照与其丈夫伉俪情深的完美形象。

三、认真对待英语话语资源

《〈金石录〉后序》中充满了对往日生活情景和感情细节的回忆,因此,比起李清照的一些词作,这篇序文为读者展现了一个生动而真实的李清照形象。国内选本和林语堂的译文对这篇序文中一些细节问题的忽视或回避,以及对此文的评价和翻译,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文学批评的一体化倾向。宇文所安通过文本细读,摆脱成见,探究了李清照当时的心理状态和可能发生过的历史真实;通过字斟句酌地翻译,重新塑造了李清照的形象,他试图将一个有着和正常人一样喜怒哀乐情感的立体化女人形象呈现给英语读者,同时也为国内学界对李清照及其作品的赏析与评鉴提供了一种思路和方法。在当今全球化的语境下,我们需要认真对待英语话语资源。通过探讨汉学家在翻译中国文学作品时所采取的理解方式和研究视角,拓宽我们自身的研究思路。对于一般的西方读者来说,翻译作品是他们了解中国文化的主要途径,因此,如何为西方读者再现中国文学传统,如何利用英语话语资源以传播中国文化,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1]Eoyang,Eugene Chen.The Transparent Eye:Reflections on Translatio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Poetics[M].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3.

[2]Mair,Victor H.ed.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 [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4.

[3]Owen,Stephen.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Beginnings To 1911[M].New York&London:Norton and Company,1996.

[4]褚斌杰等编.李清照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4.

[5]王兆鹏,刘尊明.从传播看李清照的词史地位——词学研究定量分析之一[J].文献,1997,(03).

[6]宇文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M].郑学勤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7]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作品选注(第三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7.

[8]张宏生.“对传统加以再创造,同时又不让它失真”——访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斯蒂芬·欧文教授 [J].文学遗产,1998,(01).

[9]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作品选(中编第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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