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式历史记忆的书写——论村上春树文学作品中“介入”的局限性

2011-08-15 00:42:44赵佳舒烟台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烟台264005
名作欣赏 2011年36期
关键词:介入村上春树暴力

⊙赵佳舒[烟台大学外国语学院, 山东 烟台 264005]

作 者:赵佳舒,烟台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

日本当代作家村上春树如今已成为日本文坛乃至世界文坛一名重要的作家,是诺贝尔文学奖呼声比较高的作家之一。他于1979年以处女作《且听风吟》登上日本文坛,获得了第二十二届群像新人日本文学奖。其早期小说的故事情节大都发生在日本战后体制崩溃,从工业社会逐渐向后工业社会发展的时期。日本作为美国在亚洲的同盟,通过间接地参与战争,发展成为经济强国。20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一系列的“政治事件”是日本固有价值观崩溃的开始,新的价值观逐步确立,使日本加速向后现代语境转换。村上小说的主人公大多和作家年龄相仿,属于“团块世代”,他们出生在日本战后,在其青春期迎来了日本经济的高度繁荣和生活的富足,因此带来了精神世界的空虚和孤独,对未来表现出不安,并渴望与他人沟通。经济的繁荣让日本年轻的一代丧失了很多东西,他们对社会漠不关心,只沉湎于对失落的青春时代的追思。可以说村上小说的主人公大多对现实抱有“超然(不介入)”的心态。其早期作品中描写的人物性格与日本政治变革和经济发展密不可分。

进入90年代,村上开始提出文学创作模式的转变,其小说的主题从前期挖掘“虚无”“丧失感”等“超然”(不介入)的创作模式转变为对社会的关心,逐步揭示和平富足背后所隐藏的“暴力”肆虐的社会现实,开始发挥文学创作所承担的社会使命感,其本人也担负起小说家应具有的社会责任。在这种文学创作模式的转换中,村上开始不同程度地表现对历史的叙述,书写对“暴力”的追问。用开放式的文本结构和文本叙事,让读者进行开放式的文本阅读。村上通过文本中的历史指涉和众多隐喻,书写了对战争的记忆和认识,揭露了战争的残暴,引发读者的反思。虽然其作品中对历史的书写所占的篇幅不多,却深化了其文学作品的思想内涵,摈弃了以往的大众性和媚俗性。

村上创作上的转变与其长期海外生活经历有着紧密而直接的联系。从1983年的首次海外旅行开始,他游历了美国、意大利、德国、希腊、土耳其等很多国家,在美国做客座研究员,并生活多年。他的海外经历为其远距离审视自我固有的价值观提供了便利条件,使其能在异质文化中重新认识来自日本文化中固有的认识和思想,开始更多地关注历史,关注现实,并把历史和现实进行有机的结合。村上文学思想的转变,不仅在创作风格,更多地体现在作为作家对历史的一种思考,表现出后现代语境中文学的力量,以及作家的责任感和对现实人类社会的拯救意识。

村上对历史的书写和叙事,对“战争和暴力”的追问,在其作品中表现为循序渐进的方式。先是从对中国和中国人的认识开始,逐渐加大书写力度,进而开始加入参与过战争的日本兵的叙事,和日本兵在中国的杀戮事件等,通过层出不穷的隐喻和指涉,间接而委婉地控诉了日本现代社会中某种认识的错位。村上对中国和中国人的认识,与中国有关的历史记忆和历史叙事都同其成长环境有关。他生活在日本西宫、芦屋、神户等日本关西港口城市,由于国际贸易的便利,中国人相对较多。其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中国人便自然地出现在其作品中,并让他对中国和中国人有了一定的了解,产生了兴趣。中国元素的出现对其后的文学创作中对战争等“暴力”的认识和反思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

村上的第一部作品《且听风吟》中的酒吧老板杰就是一个中国人,其后在1980年的《去中国的小船》中,集中出现了小学时遇到的中国监考官,以及大学时代打工时认识的中国女大学生,还有二十八岁时在咖啡馆邂逅的推销百科辞典的高中时代的中国同学。村上在《去中国的小船》中借中国监考官之口含蓄地阐述了对中日关系的认识。

“……大家也知道,中国和日本,两个国家说起来也像一对邻居。邻居只有相处得和睦,每个人才能获得心情舒畅,对吧?”

“不用说,我们两国之间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相似之处,既有能够相互沟通的地方,又有不能相互沟通的地方。这点就你们的朋友来说也是一样的,是吧?即使再好的朋友,有时候也不能沟通,对不对?我们两国之间也是一回事。但我相信,只要努力,我们一定能友好相处。为此,我们必须相互尊敬。这是……第一部。”①

明显看出,村上对中日两国关系的认识有积极的一面,他认识到两国友好相处的前提是“相互尊重”,同时中日之间还存在“不能相互沟通的地方”,这些“不能沟通的地方”在小说中虽然没有明确指出,但不难意识到其所指。这种积极要素为其后的文学更深层的“介入”奠定了基础。

村上直接书写历史是在《寻羊冒险记》中,这是其成为职业作家后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故事讲述主人公“我”寻找一只“背部带条形纹的羊”。为配合日军在中国进行大规模的侵略,保障后方供给,1935年羊博士到中国和蒙古边界考察绵羊繁殖计划,在那里这只“背部带条形纹的羊”进入到羊博士体内来到日本,随后进入一个日本右翼青年体内,使其成了右翼大头目。右翼头目来到中国大陆进行侵略和掠夺,日本战败后被定为甲级战犯,但他逍遥法外。“羊”又从右翼头目到了我的好朋友“鼠”的体内,“鼠”为了摆脱“羊”的控制,采用自杀的方式与“羊”同归于尽。村上设定的“羊”的真正寓意和寻“羊”的目的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羊”进入右翼青年体内,控制了他的思想,左右了其思维,并使其失去自我认识从而成为右翼头目,让他具有了“左右人心的超凡性,周密严谨的逻辑性,唤起狂热反响的讲演才能,以及政治远见、决断力”以及“以民众弱点为杠杆驱动社会的能力”②。右翼分子在战争期间犯下了侵略的暴力和罪恶,在战后通过传媒控制日本社会。村上在小说中把“羊”潜入人的体内归结为日本人的“懦弱”,即道德上的懦弱、意识上的懦弱,以及存在本身的懦弱。是“懦弱”让“羊”有可乘之机,让右翼分子所代表的日本人做了许多违背意志的“罪恶”事件。这种隐喻的表达表现出日本现代作家认识局限性的一面。为了让日本社会摆脱这种“控制力”,村上在小说中设计了让“羊”从右翼分子体内进入到“鼠”的体内,用“鼠”的自杀来彻底清除“羊”对人的控制。这个解决办法让日本社会摆脱这种控制,回归到真实的自我意识中来。村上的解决办法具有积极的一面。

在《寻羊冒险记》中村上开始有意识地提及战争的罪恶,但是他把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罪恶的本质隐喻为“羊”的存在,用普遍意义上温顺的“羊”来隐喻控制日本的邪恶力量的来源,不能不说其思想认识存在一定的片面性和局限性。

《奇鸟形状录》是村上1993年到1995年在美国创作的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长篇小说。在这部小说中,他第一次开始直面“战争的罪恶”这一日本现代作家一直回避而又比较棘手的问题,试图通过对“战争和罪恶”的揭示,促使读者去思考和反思。其作品中一贯的“死亡”主题也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从以往作品中主动放弃生命的“自杀”式死亡叙事转变为由于国家暴力带来的“被动”式死亡。

《奇鸟形状录》描写了1939年5月11日发生在中国边境的“诺门坎战役”(日本称为“诺门坎事件”),是日本大规模发动对中国及亚洲太平洋战争的重要一环。虽然这场战争在历史上并不著名,但村上认为它是日本人为了消费品争夺而进行的一场无意义的消耗战役,以此来隐喻和指涉日本发动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性质。

《奇鸟形状录》由两条平行的主线交替展开。一条是现实线,一条是历史线。现实线是小说主人公寻找下落不明的妻子,而另一条重要的历史线就是发生在1939年春夏之交的“诺门坎战役”。战役发生在内蒙古呼伦贝尔盟与外蒙之间的一片半草原半沙漠的不毛之地,交战双方是日本关东军和苏蒙联军,以日军惨败而告终。“诺门坎战役”是日本要向苏联远东地区扩张的具体表现,是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一次小小的演习。小说中参与“诺门坎战役”而失去一只胳膊的日本兵间宫讲述了战争暴力的极致和触目惊心。战争暴力对人类的精神伤害表现为:纵然活着,却是“沦为空壳的心和沦为空壳的肉体所产生的,无非是空壳的人生”。这是村上对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控诉。但由于日本社会对历史缄口不语,让历史同现代之间产生了断裂。村上书写历史的目的不仅仅是揭露战争的残酷和罪恶,更主要的是提醒人们要密切关注以“绵谷升”为代表的日本官僚对日本政治思想的影响和控制。

《奇鸟形状录》中的人物“绵谷升”实际上是日本战时官僚体制的延续。“绵谷升”的伯父是日本侵华战争中提供军需装备的负责人,同日本侵略军有着直接的联系。“绵谷升”进入了与战争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伯父的选区,进入到日本政治核心,拥有了话语权,并持续对日本社会产生影响,让日本民众仍旧处在对历史反思的错位状态,处于集体无意识状态。村上敏锐地意识到了日本社会缺乏反省的症结所在,并在小说中大胆地揭示出来,体现了当代作家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是其文学创作“介入”主张的具体体现。

村上在其随笔《边境·近境》中对“诺门坎战役”进行了深刻的分析,战役是“非常日本式的,非常日本人式”的东西。这种“日本式”可以理解为日本的武士道思想缺乏反思和反抗,即对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没有反思和反抗,反而是无条件地执行,导致日本走上军国主义道路,遭受世界人民声讨。在现代语境下,日本社会对历史的反思仍然处于无意识状态。

在《奇鸟形状录》第三步第十章“袭击动物园(或不得要领的杀戮)”以及第二十八章“拧发条鸟年代记(第二次不得要领的杀戮)”中分别讲述了日本兵对动物和中国人的杀戮。第十章通过人物豆蔻之口揭露了日本在战败之际,日本兵射杀可能伤人的动物,这是作者杜撰的事件。处于战败的日本军队怎么有时间如此周到地想到要处理动物呢?日本兵明知道数日后要同苏军交战,没有生还的可能,却在临死之前杀掉看似有伤害能力而毫无反抗能力的动物,村上的真正用意难道不是揭示日本侵略的残忍和无人性吗?在第二十八章,村上第一次正面描写了日本兵对中国人的残杀。但在描写执行杀戮任务的日本兵时,把他们描写成缺乏思想而只是简单地执行命令的士兵,似乎日本兵的掠杀是受到某种力量的控制和支配,是无辜的,而有罪的只是发出命令的少数犹如“右翼头目”那样的人物。村上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是在为日本军人开脱罪行,表现出对战争本质认识的局限性,这也是日本现代作家对那场侵略战争认识的局限性。

村上在2002年出版了另一部长篇小说《海边的卡夫卡》,同样也书写了战争的暴力。小说采用了村上一贯的创作模式:过去和现实两条平行推进的情节模式展开叙事。在偶数的章节里讲述了十五岁的少年卡夫卡为了逃避父亲的诅咒而离家出走;在奇数章节里构筑了在战争中失去记忆的中田老人这一虚构的故事。同时小说中同样出现了代表邪恶和暴力的“琼尼·沃克”。

《海边的卡夫卡》中也充满了无数的隐喻,对村上文学中众多隐喻的阐释和理解成了阅读和研究村上文学的关键。日本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东京大学教授小森阳一在2006年出版了《村上春树论——精读〈海边的卡夫卡〉》,作为日本左翼知识分子,小森对《海边的卡夫卡》从历史和意识形态的关系上进行了精辟的阐述和分析,他指出,村上所描写的在“二战”中失去记忆的人物中田,是隐喻本应该承担反思历史职责的一代日本人,他们在战后放弃了思考,失去了反思历史的能力,这是一种历史的倒退,是对使用语言的人类的亵渎。同时,在对暴力的认识上,小林认为,村上把发动战争的责任转嫁到了女性身上,表现出对女性的嫌恶,是为天皇的战争责任开脱罪行,是否认历史。小森的书评之所以被迅速翻译出版,同其分析符合中国认识,受到中国民众的认同有关。但是,小森的分析夸大了村上对战争的思想认识,比较极端化和片面化。北京师范大学杨炳青教授在《后现代语境中的村上春树》中对村上在《海边的卡夫卡》中关于战争和暴力也作了分析,指出:村上是用个体暴力去隐喻国家暴力,而不是对历史的否认。这一分析比较中肯。

在《海边的卡夫卡》中,村上描写了“暴力”和“记忆的缺失”。小说中虚构了一个在“二战”中日本小学生集体昏迷事件,没有昏迷的只有带队老师冈持一人,冈持被隐喻为战争暴力的发动者,把日本引向战争深渊的指挥者。在学生集体昏迷之前,由于中田看到了冈持“作为女人最为害羞不愿被人看到的东西”而遭到了老师的暴力,致使中田在集体昏迷事件后没有同其他学生那样立刻醒来,而是永久地失去了语言功能和对暴力的记忆,无法叙述发生过的暴力。由于中田记忆的缺失,使发生过的暴力在此产生了断裂。这一叙事隐喻了日本社会目前所处的真实状态。由于日本右翼思想盛行,日本的教育体制使日本年轻的一代对过去历史产生了断裂,而是失去了反思历史的能力。与其说村上是在控诉日本社会,不如说是在给日本年轻一代敲响警钟,希望他们能从战后保守的思想教育体制中正确认识和反思历史,而不要像中田那样,由于记忆的缺失和语言能力的丧失,不能把记忆通过语言进行外化,失去了叙述历史的功能。在这里村上对日本社会当下的集体无意识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批判。

村上之所以用隐喻的方式来阐述自己的战争思想和认识,除了因其思想的局限性外,主要还是想达到开放式书写的目的,把自己放在更加中立的立场上,让读者进行开放式的阅读来唤醒读者去反思。小说中加入的历史叙事,除了对战争的声讨和对战争残酷的揭露,以及对历史本身的再认识外,其最终目的是要以历史事件为平台,把过去和现在有机地结合起来,对当下日本社会进行重新认识,阐述日本的过去和现在在本质上的共同之处。虽然在小说中似乎看不到对发动战争的日本右翼势力的声讨和正面对战争和暴力的控诉,但他阐明了对日本官僚体制控制下日本集体无意识的担忧和焦虑,指出了日本现代社会中某种思想的缺位,指出日本现代社会没有从历史的经验教训中学会任何东西。

生于1949年的村上,同大多数战后出生的日本人一样,对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知之甚少。村上在一次采访中说道:“当我在书中读到日军在中国的暴行时,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时如此愚蠢,如此荒谬和如此丧心病狂。那是我的父辈和祖辈的暴行。我想知道什么驱使他们干出这样的事:屠戮成千上万的贫民。我试图去理解,却怎么也做不到。”③可以看出,村上主观上试图去揭示日本发动战争的本质,但在客观上却采用了隐喻和指涉的方式,含蓄而间接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让读者去品评,这也许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创作风格吧。

如果说村上早期的文学创作表现了高度物质繁荣背后人们精神的“丧失感”和“孤独感”而引起了广大读者共鸣的话,那么其后的文学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强烈的书写历史的欲望,却在很大程度上揭示出“暴力”统治下日本当代社会中某种意识的缺失,在日本特定的政治背景下,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他担负起了现代作家的社会责任和使命,给期待走在文学前列的现代文学作家和读者一些启迪。正如黑古一夫在《村上春树——转换中的迷失》一书中批评的那样,村上没有给出如何积极地与“暴力和邪恶”展开斗争的方式,面对过去的“历史”也只是作为一个插曲进行几乎是中立的、蜻蜓点水式的描写,村上式的“介入”还不彻底,存在许多局限,但村上没有将日本军国主义罪行隐蔽起来,而是要通过历史教训给当代日本社会提出警示,作为日本现代作家这是难能可贵的。

① 村上春树:《去中国的小船》,上海译文出版社,第8页。

② 村上春树:《寻羊冒险记》,上海译文出版社,第126页。

③ 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第224页。

[1]小森阳一.村上春树论——精读《海边的卡夫卡》[M].日本平凡社,2006.

[2]黑古一夫.村上春树——转换中的迷失[M].秦刚,王海蓝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8.

[3]杨炳青.后现代语境中的村上春树[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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