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鹏[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西安 710032]
欲望叙事的跨文化实践
——《秦腔》与《钢琴教师》之比较
⊙王 鹏[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西安 710032]
欲望话语叙事作为一个跨文化实践中穿越东西方语境的共通对象,贾平凹的《秦腔》奔突在世俗与神圣之间凸显欲望书写背后对秦腔这一传统文化现代传承与延续的民族思考。耶利内克则在《钢琴教师》的跨文化语际实践中,在沉溺与超越的欲望话语叙述策略下,将性的畸变与人、社会、时代的异化相勾连,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控制与反控制、抗争与反抗争、压抑与反压抑、暴力与反暴力的现实世界的阴暗与残酷。
欲望 跨文化
欲望叙事作为文学永恒的主题,始终以其复杂的丰富性而以“非常规”的命运被小心言说抑或被长久遮蔽。欲望这股暗流,如同奇异的怪兽,在时代彰显的意识形态主流下蠢蠢欲动。作家的写作始终焦灼在这一怪圈的樊篱下,急先锋们的大胆实践所遭致的非难被言说成为对于传统秩序的“叛乱”,文化秩序摧枯拉朽地崩塌,萌生起文化建设者振臂高呼的呐喊,文化重建的语际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大,最终汇成主流却也诟病缠身;文化重建者将欲望看作是人生命痛苦的根源,反本质的净化,始致欲望的写作空间被无情地挤压,这无异于一种愚蠢的扼杀。作为有良知、有担当、致力于文化建设的作家,应当将其文学的要义放在故事的叙事上——“一个关于欲望如何获得满足的故事”上,“这里的关键不在于‘满足’,而在于‘如何’。在对‘如何’的叙述过程中,文化创建一套价值、一种意义。”其欲望叙述最终所要达到的目的有两个:“给心灵以家园,给社会以秩序。”①
1993年的贾平凹抛给中国当代文学一个至今难以定论的争议,《废都》中庄之蝶在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自戕式的欲望沉沦,造就了贾平凹价值信念的全面垮塌。适度作出调整的他终于在新世纪曙光的烛照下,在多维文化价值观的观照中,重拾信念。2005年《秦腔》的诞生把“一个既传统又现代,既写实又高远,语言朴拙、憨厚,内心却波澜万丈”②的贾平凹重新置于文学写作“有效性”之中,在还原人欲的同时,如同一曲挽歌,哀鸣婉转、低吟浅唱着中国传统文化最后的悲歌,哀悼业已分裂的乡土中国在后现代文化图景下所面临的一切矛盾、迷惘与困惑。与此同时,相觑万里的挪威将200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奥地利激进女作家耶利内克,以表彰“她用超凡的语言以及在小说中表现出的音乐动感,显示了社会的荒谬以及它们使人屈服的奇异力量”,其获奖作品《钢琴教师》用一颗破碎的心,撕裂出一个无序的世界,用无情的冷酷,呈现出被暴力、屈从、猎捕和掠夺所统治的荒谬制度。耶利内克将欲望的极度压抑与恶魔般的性畸变附于埃里卡孤独的身躯中,这个受尽母亲钳制的女教师狂虐般撕咬着控制她三十余年的那双隐形的手。当克雷默尔走进她封闭的世界时,她警觉却又无奈地一次次陷入欲望的窠臼,性与权力之间、性与身份之间、性与性别之间形成的千丝万缕的鸿沟,残忍地划破了她抑或残缺的心灵,最终,这个枯槁生命所绽放的畸形的美扭曲变形。欲望在耶利内克笔下成为了一把利器,将整个世界的虚伪、反人性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贾平凹《秦腔》和耶利内克《钢琴教师》的欲望叙事奔突在神圣与世俗之间,在东西方跨文化的语际实践中将其上升到了一个形而上的哲学范畴,贾平凹的文化挽悼和耶利内克的个人、社会、时代悲歌共同熔铸在欲望叙事这一跨界思考中,“欲望”作为一个拥有“世界共感”的语汇,在多维视境中被赋予了“对话”与“能指”的意义。然而,互文性的文本实践与比较过后,异质特征的彰显更好地阐明了贾平凹与耶利内克欲望叙事迥然有异的策略。
贾平凹《秦腔》中的欲望叙述,是以对“传统文化传承与延续”的思考为关节点的。从开篇就一直延续着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贾作纵欲主义的套路,庄之蝶的性爱图景再次被“移置”到了引生这个残缺乃至不可靠的“叙事者”身上。“要我说,我最喜欢的女人还是白雪。”一下子将欲望的指向标直抒胸臆地表述了出来。疯子引生作为一个行动元,他的反智特征以及他言语中的反讽是诠释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潜意识”行为发生发展的关键。疯子的癫狂以及疯言疯语不仅没有颠覆对于爱欲的追求反而凸显了爱欲的人类普适性作用。贾平凹将引生对于白雪的爱最终上升到了文化凭吊的内驱力中,引生之于白雪的“欲罢不能”与其说是对爱情“目空一切”的坚守,更是对于秦腔、对于乡土中国的文化守成。引生是苍老中国肌理中相较于现代文明略显颓败的元素,白雪是“秦腔”这一中国古老剧种的传承者,是“秦腔”文化的持有者,白雪对于秦腔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引生对于白雪的爱,更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与文明世代传承的选择。在后现代文化的冲击下,古老剧种秦腔的当代式微是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对话”后的一次裂变,而引生却将对秦腔当代命运的思索与对白雪的爱纠结在一起,这是传统最后的“守护者”。而白雪最终选择了夏风,选择了这个千百年中国农村乡土中国的“叛逆者”,夏风之于秦腔的态度是冷酷甚至漠视的。他身上所浸染的那一点现代文明最终冲决了中国古老文明这最后一道挽歌。事实上,真正爱白雪的只能是引生,只有这个相异于常人的“疯人”才最了解白雪,因为他懂秦腔,他爱秦腔,他更爱舞台上演出秦腔的白雪。他知道白雪最离不开的自然是秦腔。偷走白雪乳罩的引生最终阉割了自己,这是对“秦腔”最后的凭吊,然而残缺的引生作为传统文化的守护者,自阉割的那一刻起,他再也无法坚守对于文化的保护,他的无能为力最终加速了传统文化自身的消解。苍凉而幽怨的西北曲调——秦腔,最终在与流行歌曲的对撞中,失去了大众传播的基础,只以符号化的几个无关痛痒的音符枯槁地出现在《秦腔》苍白的语言世界中,这是贾平凹为传统文化颓败发出的震人心魄的一声叹谓。
耶利内克是德语作家群中独树一帜的一个“特例”。她的写作以一个女人特有的敏锐,将性、文化、政治、权力杂糅在一起。在耶利内克的文化谱系中,她凸显性、欲望的本源是为了探讨人、社会乃至时代的叛逆。触碰性的变态、描写女性隐秘的性心理、彰显性心理本身所蕴含的跨文化意义,是耶利内克对现代人精神维度的焦虑无着最为强烈的认识。反叛精神永远浸入她的文学生命中,她用让人窒息的压抑与无理由的冷静将性变成了理智的工具。《钢琴教师》中埃里卡一出场就是一个与母亲关系微妙的主体。在与母亲的二人世界里,埃里卡的地位始终是个从属。母系的霸权规约着她三十余年的人生。她枯槁地如同一张白纸,在母亲的权威下消泯着自己逝去远走的时光。母亲与女儿之间形成了一种对立、占有与反占有在耶利内克的笔下甚至多变而复杂。母女二人关系的紧张在一次互相的撕扯中得以爆发却最终迅速消解在“同性”的情感迸发中。北大李昌珂先生曾指出:《钢琴教师》中母亲对女儿的压制,更多地体现了社会价值观对人的钳制,这种钳制是苦涩且无法逃离的。在母亲强势的权威下,埃里卡内心深处并非如同她的面庞一般苍白无力。她用自戕的残酷折磨着自己,有意夸大的性暴力分裂了埃里卡强烈渴望的另一个世界。她用刀片割裂自己的下体而感受快感,她到成人音像店独自欣赏男女性爱的碟片排遣郁积,她在汽车旁偷窥情侣们做爱的呻吟而释放欲望,所有的一切,都是独自一人对于政治、权力、文化无声的抗争,她用人的性爱关系揭示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变,其形而上的哲思发人深省。然而,当克雷默尔的出现改变了埃里卡,同时虐恋的关系却更深刻地将爱情变成了两性的战场。束缚、禁锢、压抑最终到变形,耶利内克完整地在《钢琴教师》中勾画出了埃里卡欲望推衍的全过程。埃里卡黑暗的内心世界中孕育着耶利内克抗争一切的反叛姿态。她用凸显的性文化把个人遭遇放置于社会的大背景中,在无情世界的描绘中,呈现给读者一个强权与压迫、猎者与猎物般根深蒂固的秩序世界链,从而深刻揭露性及社会超越本能的阴暗与霸权。性的变态作为工具,使得耶利内克不诉诸感情地、直面人类关系中的野蛮与残酷。她像是拿着一把锋利手术刀的医生,大胆恣肆地解剖起“奥地利”这一病体,对人性扭曲、变态的描写就像是把一个病理案例的研究加以形象化的表述。无情的辛辣、讽刺和毫无顾忌地展示丑陋,使人阅读时既受刺激又感到不舒服,十分压抑。而这种压抑背后,包含着更为复杂且深刻的愤怒、呐喊、抗争。
欲望话语叙事作为一个跨文化实践中穿越东西方语境的共通对象,贾平凹的《秦腔》奔突在世俗与神圣之间凸显欲望书写背后对秦腔这一传统文化现代传承与延续的民族思考。耶利内克则在《钢琴教师》的跨文化语际实践中,在沉溺与超越的欲望话语叙述策略下,将性的畸变与人、社会、时代的异化相勾连,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控制与反控制、抗争与反抗争、压抑与反压抑、暴力与反暴力的现实世界的阴暗与残酷。一曲秦腔的哀歌伴随着贾平凹对于家乡秦地文化传统保留与传承的担忧,而悠扬钢琴声的背后是耶利内克这个文化异质对于意识形态反霸权的抗争。
① 程文超等:《欲望的重新叙述——20世纪中国的文学叙事与文艺精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10月。
② 出自: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评奖办公室授予贾平凹《秦腔》的评奖词,2008年10月28日,新华网。
作 者:王 鹏,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文学与传播系助教,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小说和陕西作家群研究。
编 辑:钱 丛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