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钰铮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无锡 214122)
《钢琴教师》是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艾尔芙丽德•耶利内克的代表作。作为耶利内克的成名作之一,《钢琴教师》带有鲜明的耶利内克一贯的叙事风格:富于争议的内容,奇特跳荡的语言特点,使得这部小说具有了独特的艺术张力,成为长期以来许多学人争论的对象。本文试图从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钢琴教师埃里卡•科胡特的角度出发,分析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在现代社会中与他人、与自身、与社会的之间的种种矛盾冲突,探讨现代社会中女性的生存压力。
《钢琴教师》中可以称得上是主要人物的有三位:钢琴教师埃里卡•科胡特、她的母亲科胡特太太、埃里卡年轻的学生瓦尔特•克雷默尔。三人之间构成了一种相互牵制的三角关系:科胡特太太对女儿埃里卡畸形的控制,使埃里卡正常的欲望得不到宣泄,导致后者的心理扭曲;当埃里卡压抑的自我意识觉醒,开始反抗母亲的强权控制的时候,她选择利用瓦尔特来释放自己已经变态的欲望,并试图掌握两性间的话语权;埃里卡的母亲并不愿意向包括瓦尔特在内的任何一个男人让渡自己对女儿的控制权,而瓦尔特却试图接近埃里卡以满足自己情欲的宣泄,因此,母亲与瓦尔特之间形成了一种紧张的敌对关系。
简言之,母亲、埃里卡与瓦尔特三者之间就是一个控制——反控制——新控制这样一个权力场的转换过程,处于弱势地位的永远都是埃里卡。福柯认为,现代权力的存在形态是一种复杂的“场力结构”,权力不可能被任何人所占有,是一种纯粹的结构性活动。权力就是一种关系,是社会各种力量的相互关系的紧张对比结果。而埃里卡就处在这样的一个“权力关系”的角逐之中。
首先来看埃里卡和母亲之间的权力关系。小说中这样形容埃里卡的母亲:“母亲被人一致公认为是在国家生活和家庭生活中集中世纪异端裁判所的审讯官和下枪决命令者于一身的人物。”1由此不难看出母亲是一个具有极强的控制欲的人。因此,埃里卡从一出生就成为母亲欲望的投射物。母亲视埃里卡为天才,要她从小学习钢琴,希望她成为音乐大师;当埃里卡长大成人并成为钢琴教师之后,母亲严禁她买漂亮的衣服,严禁她与陌生男人交往,严格控制她回家的时间并通过打电话监视埃里卡的行踪;年近40的埃里卡还要每天和母亲并排睡在一起,完全没有个人隐私和个人空间可言。可以说,母亲完全控制着埃里卡的生活,以爱的名义绑架了埃里卡。
而埃里卡成长环境中父亲这一角色的缺失也有着深刻的含义。一方面,男性角色的缺失,使埃里卡的母亲需要同时扮演两种性别角色,很多程度上消解了埃里卡母亲的女性特质,而显现出更多的男性色彩。当埃里卡需要从母亲身上习得她对这个世界的最初女性经验的时候,母亲扭曲的性别特质,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长期以来埃里卡的女性身份意识的蛰伏和扭曲;另一方面,父亲这一角色的缺失,使得埃里卡成为母亲全部生活的重点和中心,女儿成了母亲欲望的唯一投射对象,当原本就控制欲极强的母亲把所有权力的中心都转移到埃里卡身上的时候,埃里卡就消解了自己作为独立个体所存在的意义,而成为了母亲权力欲望的外化产物。此外,男性角色在成长过程中的缺失加上母亲长久以来对埃里卡接触异性的限制导致了埃里卡没能建立一个正确的对异性的认识,也是导致后来埃里卡变态的性心理的主要原因之一。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不难看出,由于母亲对埃里卡的种种权力控制,导致埃里卡一直生活在压抑、扭曲与封闭的环境之中,性格也与之相对应而变得扭曲自闭。但是,埃里卡是一位知识女性,相应的渴望拥有把握自我的权利。在福柯看来,知识与权力有着微妙复杂的关系,“权力和知识正好是相互蕴含的。如果没有相关联的知识领域的建立,就没有权力关系,而任何知识都同时预设和构成了权力关系。”2因此,当埃里卡长久受到压抑的个性与情欲开始复苏之后,埃里卡开始不满于这种话语权的被剥夺,她要渐渐开始反抗。
于是埃里卡开始偷偷的买新衣服、去土耳其人开的小店看色情表演等等。其实这种反抗一直贯穿着埃里卡的一生。从她为了一身新套装向母亲转弯抹角的反复描述,到她偷偷地攒钱买冰激凌、偷别人的东西,直到最后瓦尔特出现,她的反抗达到了最高峰。
如果说埃里卡的母亲之间的权力关系孰强孰弱泾渭分明的话,埃里卡与瓦尔特之间权力关系的转化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17岁的男学生瓦尔特追求年近40的埃里卡,原本的动机就并非“爱”那么单纯。一方面,瓦尔特真心敬仰埃里卡在音乐上的造诣;另一方面,瓦尔特“个人认为,科胡特小姐正是那种年轻男人进入生活时想要的女人。这个年轻人以星星之火开始,迅速成燎原之势。每个人都得从头做起。他不久就将脱离初级阶段,就像开车的新手,先买辆二手小型车,等掌握了,就提高到比较大的新款车。”3换句话说,埃里卡不过是瓦尔特在进入情爱世界的一个实验模型,因为瓦尔特觉得埃里卡比那些年轻的女学生好对付。因此,埃里卡与瓦尔特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
当瓦尔特刚开始追求埃里卡时,由于瓦尔特的青涩与埃里卡的孤高冷傲,主动权仿佛是掌握在埃里卡的手中;但是随着两个人接触的次数越来越多,埃里卡开始慢慢地陷入“感情漩涡”,虽然这种感情有些不同于正常的男女情爱,但明显的是,权力的天平开始像瓦尔特一边倾斜。埃里卡开始屈服,开始患得患失。当她看到瓦尔特和别的女生有说有笑时,出于妒忌的复杂心理,她用阴谋割伤了那个女生的手。虽然埃里卡在后来写给瓦尔特的“信”中,详细的写下了各种“指示”,但是无一不体现了埃里卡鲜明的受虐倾向,这也是长期以来出于弱势地位所导致的必然结果。而那封“信”所透漏出来的,一方面是埃里卡变态扭曲的性心理;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埃里卡内心深处反抗母亲强权政治的极度渴望。就像信中所说的那样:“把我和我母亲从外边一起关进去!我今天已经在等待着,你必须赶快走开,把我捆起来,就像我非常希望的那样,用绳子绑上,和我母亲一道放在我的屋门背后够不到的地方,而且一直到第二天。别担心我母亲,因为母亲是我的事。”4在小说的结尾,埃里卡带上刀子,准备找瓦尔特复仇。但是,当埃里卡见看到瓦尔特之后,她却将刀子插进自己肩膀。那一刻,她彻底输掉了自己与瓦尔特之间的战争。
总的来说,埃里卡在母亲长久以来的强权压制之下,一直处于权力的弱势地位,并意图反抗;当瓦尔特出现之后,埃里卡企图利用瓦尔特来反抗母亲长久以来对她的压制,结果却从一种权力场的弱势地位转换到另外一个权力场的弱势地位。总之,埃里卡一直处在与他人权力关系中的弱势,尽管她也试图反抗,但是收效甚微。长久以来的各种权力倾轧已经使得埃里卡习惯于受虐的角色,这是埃里卡的悲哀,也是许多女性的悲哀。
一提到女性文学,我们往往都会联想到“身体写作”。法国文学评论家埃莱娜•西苏说:“写你自己。必须让人听到你的身体。”5身体往往与欲望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而“身体写作”很大程度上就是对女性欲望的书写。同为女性作家的耶利内克在这一点上也不例外。
埃里卡除了与母亲和瓦尔特之间存在某种权力的争夺之外,与自身也存在有某种抗争。这种抗争就是理智与情欲的抗争。理智是社会性的象征,情欲是动物性的象征,在埃里卡那里,理智与情欲甫一交手,理智就不可避免的败给了情欲。而埃里卡满足自己欲望的方式和别人不同,她满足欲望的方式主要有两个:窥视与切割。
埃里卡的窥视既有包括对他人的窥视也包括对自己的窥视。她喜欢光顾土耳其人开的小店,那里可以投币观看色情表演;她还跑到露天电影院偷看情侣亲热等等。埃里卡通过偷窥他人以得到片刻的满足。
埃里卡除了偷窥他人,还窥视自己。她用父亲遗留下来的刮胡子用的具有放大效果的镜子窥视自己的身体内部。通过这些窥视,她释放着自己压抑已久的欲望。
另外一种满足自己欲望的方式是切割。通过切割自己的身体得到片刻的快感体验。埃里卡经常用父亲遗留下来的刮胡刀片切割自己的身体。她用这种变态的方式满足自己。这种满足不仅是生理上的满足,还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就像在小说结尾,埃里卡手拿着刀子,见到像往常一样快乐的瓦尔特之后,没有将刀子捅向瓦尔特,反而是捅向了自己的身体。她用这种方式来实现自己内心对瓦尔特的一种报复。她的到了心理上的安慰,而受伤害的却是自己。
小说中与埃里卡变态的欲望格格不入的是她成年之后在通过满足自己欲望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冷静与理智。欲望与理智本就是一对相互矛盾的概念。但是在埃里卡身上却可以和谐的同时出现。当埃里卡坐在小店观看色情表演的时候,她可以很平静很镇定的从垃圾筐里拣出别人用过的脏纸巾一脸平静的嗅;当瓦尔特与她在厕所里幽会时,不同于瓦尔特的激动和不能自持,埃里卡按部就班按照自己想象中的过程一条一条的实施,没有一丝欢愉的表现。
不难看出,埃里卡始终周转于自己的欲望与理智之间,她既克服不了自己的欲望,又不愿意低下自己理性的高贵的头颅,于是,埃里卡最后与自己达成了一个折中。那就是她放任自己欲望的发展,但是又不能在其中得到片刻真正地的快慰。欲望对她而言,是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是向这个社会抗争的一种手段。她去看色情表演,是对同样去看色情表演的那群男人的蔑视;她和瓦尔特在一起是为了反抗母亲的强势权威、向母亲示威。
在与自己的抗争中,不论理智与欲望胜负如何,最终失败的还是埃里卡自己。
小说中除了三位主人公之外,还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复杂的人际社会。埃里卡与他人之间的矛盾和与社会之间的矛盾不同。与他人的矛盾冲突是直接的,而与社会的矛盾则是间接的。埃里卡在社会中面临的压力是一种身份的危机。
作为一个精神上的孤独者,埃里卡的种种变态的行为其实是有其存在的原因的。一方面埃里卡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她不屑与众人为伍。另一方面,埃里卡试图通过这种与社会的抗争实现自己对于冷漠社会的一种报复。因为埃里卡欺负的这些人,学生、学生家长、听众等等,他们尊敬埃里卡,视她为艺术家。正是这种千篇一律的尊敬,消解了埃里卡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体的存在意义,她成为了一个高高在上的符号,象征着所有通过奋斗成为艺术家从而摆脱贫苦生活的普通人。这种尊敬从某种角度而言也是一种忽略。人们不会在意埃里卡有着怎样的经历和感情,也不会在意埃里卡究竟在想什么,他们所看到的只是埃里卡“钢琴教师”的身份。马克思•韦伯说:“人是悬在有他自己所编制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6而在埃里卡这里,她是悬在由社会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母亲认定埃里卡将来要成为一位音乐大师,并将埃里卡努力往音乐大师的路上培养,这种从幼年开始的思想灌输使得埃里卡也认为自己天生与音乐密不可分。人们也认定埃里卡音乐家的身份,于是埃里卡所有存在的意义,她所有的社会身份就是“钢琴教师”。她被社会符号化了,失去了个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所能拥有的个性与思想。埃里卡不再是一个有着独立思维的鲜活的生命,而是成为一个社会符号,被划归到统一运转的社会秩序当中。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既然现实处于可用规划来表现的计量的统一性上,那么人也必须进入统一性,假如他想跟现实保持接触的话。”7
然而事实上,埃里卡作为一个鲜活的生命个体,她所有的存在意义,不可能仅仅局限于“钢琴教师”这一个身份。我们不难看到埃里卡对于漂亮衣服、电影、冰激凌和甜点的喜爱,而这种喜爱恰恰反映了埃里卡对于美好生活的一种热爱与渴望。而这种热爱与渴望是与她高高在上的“钢琴教师”的身份格格不入的。因此,埃里卡学会了变相的报复:她在打击学生和欺负公共汽车上的陌生人的过程中体会到了一种快感,这也与她“钢琴教师”的身份格格不入,但是这正是埃里卡体现她个人身份的一种行为方式。她不仅仅只是一位“钢琴教师”,她有自己的生活乐趣,虽然这种生活乐趣是偷偷摸摸且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这是埃里卡对社会进行反抗的一种标志。
埃里卡在对社会的蔑视和报复中得到了片刻的安慰。在与社会的抗争中,她看起来像是占了上风,但实际上,埃里卡还是输了。她败给了自己早已扭曲变态的人性。即使她从打击和欺负别人的过程中得到了快慰,但是埃里卡还是无法改变这个社会早已赋予她的既定的身份符号,更何况埃里卡潜意识里也早已接受了自己的社会身份。一旦埃里卡失去自己符号化的社会身份之后,她将什么也不是,彻底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许多研究《钢琴教师》的学人认为,埃里卡是一个扭曲的人物,是变态的象征;笔者却认为埃里卡有着其积极反抗的一面。埃里卡试图与他人、与自己、与社会进行抗争,并试图在这种抗争当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尽管失败了,但是还是有其意义所在的。就如诺贝尔文学奖对耶利内克的颁奖词中所说:“黑格尔说,女人是社会的讽刺,通过您的写作,您给一个女性的异端传统赋予了新的流通渠道,并扩展了文学艺术。”8埃里卡就是异端的典型代表。她在“社会成规的荒谬及其使人就范的力量”面前没有轻易屈服。尽管最后仍不免悲剧的结局,但是作为一个“反抗者”本身就是值得敬佩的。而埃里卡的悲剧也从某种角度折射出现代女性的生存藩篱,她们面临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家庭的、爱情的、事业的和社会的等等。如何冲破这重重的藩篱,去实现真正的自我是值得每一个人思考的问题。
注释:
1.[奥]耶利内克.《钢琴教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3页.
2.[英]阿兰•谢里登.求真意志——米歇尔•福柯的心路历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81.
3.[奥]耶利内克:《钢琴教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26页.
4.[奥]耶利内克.《钢琴教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79页.
5.[法]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Le Rire de la Méduse) ,转引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19-220页.
6.[美]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419页.
7.[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78页
8.钱定平.《“钢琴教师”耶利内克》.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6页.
[1]《“钢琴教师”耶利内克》[M].钱定平,著.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
[2]《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张京媛,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