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金祥[淮海工学院文学院, 江苏 连云港 222005]
《白鲨寓言》:一个典型的女性文学范本
⊙傅金祥[淮海工学院文学院, 江苏 连云港 222005]
作为一个典型的女性文学范本,赖妙宽的中篇小说《白鲨寓言》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让人不忍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现代寓言。女主人公以清高自诩,而当进入金钱左右的世俗化社会,知识教养失重了,历史文化传统遗留给读书人及知识女性的那份自尊和优越感一步步坍塌,她仅仅剩余了女性身份,却又拒绝不了虚荣、富贵的生活,于是也便陷入了女性的悲剧。这正是许多现代女性的人生悖论所在。
《白鲨寓言》 叶冬莹 清高 悖论
白鲨,冰清玉洁的生灵,只适应于水晶般的碧波中。试想,白鲨一旦溺入混浊,遭遇玷污与耻辱,将何以面对,何以消受?这便是女作家赖妙宽的中篇小说《白鲨寓言》(原载《百花洲》1998年第2期)呈现给读者的——让人不忍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现代寓言。
小说中的“白鲨”不只是摩托车的品牌,更是主人公叶冬莹个性的隐喻:美丽,自尊,冷傲,超凡脱俗。小说着眼叶冬莹的心理轨迹,运用了心理散射与时空推移相结合的结构秩序。如果我们按时间抽取其情节链,小说由“四部曲”组成——
“第一部曲”:纯真美丽的少女落难的故事。“文革”初期由于任职于某大学的父亲被打倒,母亲跳井而亡,刚满八岁的叶冬莹被阿国的母亲——给家里做过洗衣工的许牛妈收养,叶冬莹与阿国像兄妹一样度过了一段天真美好的时光。下乡后,孤独中的叶冬莹受到阿国无微不至的关爱,爱情很自然地萌发了。她需要阿国,需要保护、依靠和温暖。尽管她同时觉得这不是她要的爱情,但是,爱情怎会有统一的命名呢?怎有是非可言呢?所有爱情都是特定时空中的选择,情窦初开的少女怎么能与感情、身体讲道理呢?
“第二部曲”:共同精心养护爱情。纯真的叶冬莹没有辜负在艰难的岁月中阿国给予她的温暖和爱,父亲官复原职,她考上大学后,主动要求结婚,“为的是让阿国一家放心,也是要让自己别无选择”。尽管在大学里她内心不是没有遗憾甚至痛苦,然而“她同时也回想起在知青点儿的旧祠堂里,自己对阿国是那样的倾心和自然,她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如果她有什么不幸,守在她身旁的一定是阿国,并且会坚持到最后”。正是这份坚守承诺的力量,使叶冬莹在大学里做出最大努力,抵御了不少求爱者的进攻。而身份低微的阿国则拧紧身上每一根弦,为他的阿莹而拼搏,并且终于一步步获得事业上的成功,成了有名的企业家。至此为止,两个人都做出了最大努力,付出了真诚,都是值得称道的。
“第三部曲”:发现丈夫有外遇后,叶冬莹不甘屈辱与阿国离异。值得注意的是,婚外情被发觉后,阿国为挽救婚姻作了极大的努力,先是搬来老母亲做救兵,后来甚至让情人陈佳丽出面劝解。应当说阿国是始终深爱着叶冬莹的,并不情愿拆散家庭的。只是叶冬莹这位“人格和自尊不允许受任何玷污”的女性知识分子绝不能容忍这种耻辱。于是便主动提出了离婚。
“第四部曲”:无奈中又接受了阿国——妻子变为情妇。离异后的“叶冬莹不得不承认,精神一旦失去物的依托,就变得脆弱不堪”。“叶冬莹不能支撑着自己永远保持在孤芳自赏、不能与人同流合污的境界,在阿国面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忧愁满目”,对阿国依旧依恋,物质的、感情的需要使得她“半推半就地顺从了”,“心里几乎是带着感激和怀念的心情接受阿国的”。她知道自己的位置正好与陈佳丽调了个个儿。心中每每羞愧,但已不能自拔。生活变成一锅煮过多遍的剩菜,已分不出颜色和味道,但还舍不得丢,还得勉强地一遍又一遍地煮着。她所有的女性知识分子的清高、自尊在这时已经一败涂地。
综观上述四部曲,我们可否这样说?叶冬莹与阿国当初的爱没有错,爱情、婚姻本来就难说什么是非对错。考上大学后,叶冬莹克制自己,坚守爱情承诺当然更值得称颂。而在阿国有了外遇后,叶冬莹自尊自爱,维护自己的尊严似乎也没有错。令人可叹的是最后“妻子变作情人”的结局,显然有悖于自己自尊的个性,走向了自我否定。但一切又似乎那么自然,生活的逻辑其实常常会捉弄人的,你只能禁不住唏嘘慨叹。
小说故事情节看似庸常,然而内涵却极为复杂,绝非那么一览无余。
首先,有一点值得推究一番,阿国为什么会寻求“婚外情”?小说着力表现阿国外遇的重要心理账本:由于出身、文化教养的巨大反差,他难以在叶冬莹面前抬起头来,只有恭恭敬敬赔着小心的份,难以活出男子汉的气概。“到头来,在你面前我什么也不是!我也想要气气派派地做人,不然我要这么多的钱干什么!”——这话看来很诚实,其实,阿国不过说对了一半。其实更真实的缘由是,他需要寻求新鲜的外遇,这是许多有钱有势男人的天性,而不尽由于他所说的在叶冬莹面前“什么也不是”。对于成百上千的阿国们来说,出轨的真正因由并不在于夫妻间的感情。无论夫妻间感情如何,都难以避免婚外情的滋生。正如小说所说,他没有伤害叶冬莹的意思,至今他仍深爱着她,可事情却那样不知不觉地出现。而在另一个中篇《仿佛硬汉》中,赖妙宽曾借主人公叶大明之口慨叹:“这年头,你想,洁身自好比耍流氓还难哪!”
今天人们逐步看到,其实“婚外情”现象与社会制度、文化无关,甚至与所谓道德、文明无关。应该承认,在性趋向上,人,尤其男性是极不安分的动物。孔子曾由衷地慨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金圣叹当年参加会试,题目是“如此则心动否乎?”他大约忘记了自己名字中就冠以“圣”字,卷子末尾竟很不圣贤地慨叹道:“空山群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巷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竟一连用了三十九个“动”字。阿国也是凡人,怎么能要求他面对魅力袭人又小鸟依人的女子而不动心呢?重要的是已成为大款的阿国具备了动心并付诸现实的条件。是非评判与道德谴责暂且不论,对叶冬莹来说,是寻求宽容,维护婚姻;还是宁可毁掉婚姻也要恪守自尊,宁折不屈?这无疑是摆在世间男女们面前极为现实而残酷的选题。其实人生有时免不了要陷入尴尬、难堪的境地,如同叶冬莹这位气质高雅、自尊的女教师也免不了裙子拉链处走光、露出红裤头。问题在于你怎样面对,有时在无奈中寻求淡然处之,这未尝不是一种意志强韧的表现。
无论从学理上还是从现实上看,问题不尽在于男性还是女性。今天生活中也并不存在绝对的“男方市场”。红杏出墙,给男人戴上绿帽子的岂不也大有人在?每个人的婚姻都有具体的情况,面对的都是“这一个”。和谐的婚姻关系当然应该以相互忠诚为基础,但是同样需要的是以相互间的宽容、隐忍甚至妥协为依托的,在这里承受力至为重要。如果丈夫既活得精彩,潇洒,富贵,又永远那么忠实于妻子,那自然是上帝的恩赐;但是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一不小心有所出轨呢?该当如何——这可能有点宽容世俗,放任风流之嫌,然而这却是生活的客观存在。古今中外许多达官贵人——即使政治、科学、文化、艺术领域中的许多大家名流也没有坐化成佛,修炼成仙。可见,叶冬莹的悲剧不在于当初的选择。假定她嫁的不是这个“破阿国”而是知识分子,比如是她大学的同学林力,谁又能保证林力成为大款后不会“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呢?她面对的其实还是同一个问题。
叶冬莹的心理颇具典型性,在很大程度上已属于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心态。丈夫养情人,给妻子带来屈辱感是可想而知的,但叶冬莹的屈辱感始终伴随着心理上的冷傲、清高和不可侵犯的优越感。“这么个破老国,得到自己已经让他占尽便宜了,他居然还想两个都要。”这种心理主要根源于她的家庭出身和文化教养。其实,叶冬莹并没有充分认识到,从世俗观念与现实看,今天的阿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修自行车的阿国。小说用不少文字勾勒了市场经济初期社会的世俗相,以不无戏谑的笔墨刻画了知识分子的失落感:读书人令“引车卖浆者流都得让路,肃立于路旁对他们行注目礼”的历史早已逝去。而今身份失重、心理无所依傍,而又尽力在自我感觉中寻求慰藉:“他们虽有钱,终究是没文化,教养也差。社会的发展必然是要靠科学技术的,没有教育,哪来科学技术?”听了这话,大家都挺起胸膛——这正是叶冬莹悲剧的社会背景。
在《白鲨寓言》发表后又过了十几年的今天,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是,叶冬莹的悲剧,发生在市场经济初期(90年代中后期)。而在今天这样一个硕士、博士以及各类名分的文化人并不缺乏,而人的能力和价值越来越需要在市场上体现并且以金钱衡量,历史文化传统遗留给读书人的那份自尊和优越感进一步坍塌,恐怕叶冬莹会进一步认识到她的阿国的价值吧。其实,离异后的叶冬莹也不得不承认,“精神一旦失去物的依托,就变得脆弱不堪”。显然,在金钱、权势组成的坐标上,冷傲、自尊是找不到位置的。
我们应该怎样看待叶冬莹的清高呢,如果斥责、否定叶冬莹的自尊自爱,那不仅于心不忍,也有悖于价值理性;但同时又应该看到,其实许多所谓清高不过是世俗的背面,是世俗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某些知识分子所恪守的清高,尤其带有几分穷酸气的清高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虚荣。自认为是本色,其实今天恰恰是软肋。这也是某些做作的清高、自尊在世俗面前往往很容易坍塌的深层根由。与其说作品消解了知识分子的清高,还不如说世俗化世界在解构、戏谑着知识分子的清高。从某种意义上说,世俗是世俗者的通行证,圣洁是圣洁者的墓志铭。
刚刚离异的叶冬莹曾对再次婚恋抱有幻想,并且接触过一些男子,为此做出了努力,结果却大失所望。可以想见,她的自尊自恋使得她很难再遇到一段美满的婚姻。不错,叶冬莹心理上并不看重金钱与权位,追求的是品位和气质,是心心相印。不过,在今天身为男子,失去物的依托,权位的支撑,还能昂首挺胸,树立起自尊与品位么?一个并不成功的男性,能避免平庸、穷酸气么?而况,无论从社会环境还是从叶冬莹的年龄说,爱的乌托邦时代已经过去,即使当年的白马王子林力在她眼中也已经变得庸俗不堪了。其实,历经社会淘洗的男子,哪一位又会避免鄙俗呢?林力也不可能给叶冬莹一段美满的婚姻(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叶冬莹来林力这儿是想寻求婚姻还是婚外情?实际上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在一个平庸世俗的社会,她试图拒绝平庸,逃避世俗。这究竟该算叶冬莹个性的悲剧,还是时代的悲剧?
将陈佳丽与叶冬莹做一下比较,是颇有意味的。陈佳丽也是大学生,知识女性,同样天生丽质;然而,她身上却没有叶冬莹那一代女性那种伴随学历、知识、信仰而来的清高与冷傲。相反,陈佳丽很现实,价值观与这个时代极为合拍,很容易融入这个时代,找到自己的位置。两相比较,可以看到,这是一种古典传统文明与现代市场文明的较量,其胜负是显而易见的。显然,叶冬莹重新寻找爱情而难以如愿也就更不足为怪了。
小说中两个细节的对比十分耐人寻味:当年在知青点儿的破祠堂里,她与阿国那天作之美的爱,是何其令人欣慰!那是上帝赋予的神圣的爱。相比而言,离异后的叶冬莹又回到阿国的怀抱,却委实让人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凄楚感,为纯真神圣的爱的逝去,为自尊与清高的坍塌。这到底是自我救赎还是自我沉沦?虽然我们实在不忍心斥责叶冬莹,甚至不忍心将之称之为情妇,然而,试问,她现在还有资格鄙视已经结为夫妻的阿国和陈佳丽么?这不能不让人唏嘘再三。
支持叶冬莹的清高的是她的知识与教养,而当进入金钱左右的世俗化社会,知识教养失重了,她仅仅剩余了女性身份,于是也便陷入了女性的悲剧。我们不妨这样设想,假定她离异后依旧洁身自好,坚守自己的清高呢?相比普通人来说,以她的教师身份,有足以自立的基本的经济条件和生存能力。但是她又无法忍受清贫与寂寞,她以清高自诩,追求精神品位而不容忍男性的鄙俗,然而却又拒绝不了虚荣、富贵的生活——这便是她的悲剧结局的深层缘由。可谓“欲洁何曾洁,云清未必清”,这恐怕是许多女性的个性悖论吧。
作者没有陷入许多女性作家的心理误区,没有完全从男性对立面去欣赏女性的变态式的镜像化自恋,没有构筑起一个爱的乌托邦,或构筑两性间的壁垒。因而小说没有一般女性文学的偏执、执拗、尖锐。其实爱情与婚姻中,每种具体选择都是特定境况下的带有情感和个性的选择。作者没有对复杂的生活做出率然仲裁,没有强行做出道德审判,而是更多地将思索的空间留给读者,体现了新一代女作家在生活感悟上对老一代的超越。
不是既有的观念如何去匡正生活,整饬秩序;更多的是生活在戏谑和解构着观念。无疑,类似《白鲨寓言》的故事在生活中会常演常新。这委实是生活的悖论:上帝在创造了自尊、圣洁、忠贞的同时,似乎又放任一种世俗的、野性的力量去挑战它,戏谑它,亵渎它。似乎是在检验人的坚贞或人的承受力。这本身或许就是人生、世界的矛盾、荒谬与丰富多彩罢——未来的社会将会怎样去应对?人们将怎样去承受?这是充满困惑的我们这代人所无法想象,也无法设计的。让我们姑且寄希望这一点吧:后代人将会比我们更聪明,更有智慧。
作 者:傅金祥,淮海工学院文学院教授,系主任,主要从事文艺学、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吕晓东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