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薪[天津财经大学人文学院, 天津 300222]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奥尔科特作品中的戏剧元素
⊙张小薪[天津财经大学人文学院, 天津 300222]
19世纪美国著名家庭小说作家奥尔科特·梅·奥尔科特的作品中包含大量的戏剧元素,该元素在其作品中的大量使用有着深刻的历史因素和其个人家庭因素。通过对奥尔科特的成长环境以及其作品的分析,本文探讨了奥尔科特这一写作策略形成的原因以及这一写作策略如何巧妙地暴露和批判了虚伪的维多利亚时期的父权文化。
奥尔科特 戏剧元素 父权文化
1868年,美国女作家奥尔科特·梅·奥尔科特出版了以自己家庭成员为原型的小说《小妇人》。小说描写了马奇家四姐妹的成长经历。小说一面世,便在美国引起轰动。在出版后一百周年的1968年,已经销售了600万册。美国国会图书馆里有几十种外国版本。奥尔科特作为一名女性家庭小说作家而扬名各国。然而,自1975年,斯特恩主编的《面具的背后》和《阴谋与反阴谋》两部奥尔科特惊险故事集让人们对奥尔科特及其作品又有了全新的认识。与很多19世纪女性作家一样,奥尔科特同样“通过既顺从了又颠覆了父权文学标准,艰难地完成了真正的女性写作这一任务”。而奥尔科特“完成任务”的策略之一就是通过其作品中的大量戏剧元素。19世纪的欧洲和美国,家庭业余戏剧表演曾风靡一时。奥尔科特·梅·奥尔科特的家庭也是如此,家庭戏剧表演是奥尔科特成长历程中重要内容。社会环境和家庭教育让奥尔科特将生活与戏剧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并通过其作品中大量生活戏剧化的写作策略颠覆了父权文化对家庭生活和女性形象的要求。奥尔科特有两种基本的表现戏剧表演和家庭生活关系的写作手法。第一种是在家中上演戏剧以影射作品主题、人物性格及各种关系;第二种是表现一位专业演员的私人生活。当两种手法交错使用时,这些作品向我们展示出虚幻的戏剧表演如何巧妙地表现出维多利亚道德掩盖下的生活真相。
奥尔科特的父亲,布朗森·奥尔科特,是一位先验主义哲学家和教育改革家。布朗森1843年给奥尔科特姐妹的信中写道:“我将向你们展示什么是真正的美;……一个友善,充满爱心的家庭房间中只有静谧和快乐,温柔和安宁……”(Letters 96)布朗森常用寓言特别是表演寓言剧的方式教育子女。在安娜(奥尔科特的姐姐)和奥尔科特很小的时候,父亲经常鼓励她们表演寓言和童话,而父亲最喜欢的戏剧就是班扬的寓言,两姐妹的童年都在表演班扬的寓言剧中度过。布朗森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奥尔科特姐妹学会如何自我约束。
然而,精力旺盛、叛逆不羁的奥尔科特从幼时起就于她父亲所要求的安静和谐的家庭氛围格格不入。布朗森在奥尔科特十岁生日时称其:“易怒,不满足,不耐心,鬼主意,贪婪,抱怨,口无遮拦,懒惰,不仔细,举止粗鲁……”(Letters 93)同年,奥尔科特开始用戏剧来释放她被压抑的情感冲动。她和姐妹开始表演自己的戏剧,而奥尔科特则担当起那些可以实现她被压抑的愿望的角色,比如狂野吵闹的印第安女孩,勇敢的男主人公等等。奥尔科特四姐妹自己做服装和道具,甚至自己搭建复杂的舞台设施,比如船只、塔楼和阳台。安娜后来曾回忆:“(在奥尔科特眼中),最完美的戏剧就是带有魔鬼和超自然力量的戏剧。”(Comic Tragedies 7)在家庭舞台上,奥尔科特终于可以违背父亲所要求的安静和谐,缓解了“自我”所受到的精神压抑。
奥尔科特在十岁时写过一首诗《小小王国》(Little Kingdom):我拥有一个小小王国/我的思想和感情住在那儿/要控制好它们/这个任务可不容易/因为激情总是引诱我,打扰我/任性总是会误导/而我的言行/总是有自私的影子(LMAJournals 32)。尽管是幼时之作,却表现了奥尔科特一生的内心斗争。奥尔科特十二岁时在日记中写下:“如果我控制我的性情,我就会温柔可敬,大家都会看到这点。自我否定的结果是什么?每个人都会喜欢我,我也会高兴”(LMAJournals 56)。这个小女孩经过一番推理,得出结论:为了被接受,被喜爱,就要掩饰起真正的自己。奥尔科特小小年纪就已经明白做一个好妇人的关键是“表演”。
奥尔科特生前作为一名家庭小说作家而闻名。而其真正的文学兴趣却在惊险小说方面,她曾匿名发表了大量的此类作品。在一封给朋友Pickett的信中,奥尔科特坦言了自己真正的文学兴趣以及不能发挥自己真正天分的苦恼:“我想我真正的愿望是写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我沉溺于那些胡思乱想中,希望能让这些想象都跃然纸上,展示于众……然而我怎么敢破坏古老的康科德一贯的灰暗……而且我亲爱的父亲又会怎么看我……不,亲爱的,我只能永远地做康科德传统可怜的受害人。”于是奥尔科特为自己的文学生涯也戴上了“面具”,用戏剧的语言和表演的形式在文学世界里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一个“小小王国”,用自己的方式对那个时代做出无可奈何的嘲讽。
《面具的背后》(1866)是奥尔科特最优秀的一部惊险小说。故事中貌似完美的女家庭教师简·米尔其实是位颇有心机的有过婚姻经历的女演员。她利用小妇人的面具和高超的表演才能进行了一场与男人的权力角斗,蒙蔽了考文垂家族的所有人,成功赢得了有钱的丈夫,为自己谋得生存空间。
米尔小姐首次与考文垂家族在一起的场景和小说结尾的场景都包含了很多戏剧性时刻。
米尔为大家弹奏第一首钢琴曲时,杰拉尔德少爷小声和表妹说:“第一场表现不错。”简听到声音,转过头去,“身姿颇像雷切尔(19世纪最著名的法国女演员)”,甜美地回应道:“谢谢,最后一场会更好。”但是晚上一回到自己的房间,简就扯下自己的表演面具,给自己倒了点酒,疲倦地自言自语:“帷幕卸下了,我可以做几个钟头的自己了。”然后开始卸妆,“简坐在地上,将头上长长的发辫解开拿下,擦下脸上的胭脂,取出珍珠牙,脱下长裙”,此时才是真正的简——一位面容憔悴,筋疲力尽,郁郁寡欢,至少有30岁的女人。之前的变形真是绝妙,比简以前穿过的任何演出服或假的装饰都更有表现力。
小说的最后一幕是当米尔小姐通过费尽心机的“表演”成为考文垂家族的女主人后,登上考文垂妇人的专用马车,回眸说道:“最后一幕不是比第一幕更好吗?”此处与小说开篇处遥相呼应,整部小说恰似一出戏剧,而最后米尔小姐的回首一语似乎在向观众宣告此出表演的胜利结束。这位女演员的演技确实很精湛:她可以根据不同的情形需要,表现出欢快或是忧郁,活力四射或是庄重典雅。因此,她逐一赢得了考文垂家族每个人的喜爱。杰拉尔德少爷最初不为简的诱惑所动。在一次家庭沙龙中,一群年轻人一起排演一出戏剧,简精心安排杰拉尔德少爷与她扮演一对恋人。“此时,他跪在那儿,抚摸着那纤瘦的腰肢,柔软的手臂环绕着他,一颗少女的心在他脸颊旁跳动,在他的生命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一股不可名状的女性的魔力,这位爱人仿佛就是完美的化身。”杰拉尔德少爷第一次被唤起真情,居然是在一场家庭的戏剧表演中,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在这已经模糊,生活给我们的不一定是真相,戏剧带来的未必就是虚幻。尽管杰拉尔德少爷已经身陷爱河,但是关于简的过去的消息却随时可能传到考文垂家族,因此简必须抓住手头最有可能的婚姻——考文垂家族中最年老也是最富裕的约翰爵士。当简用尽心机终于等到约翰爵士向自己求婚时,“简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是如此的心满意足,眼中饱含着来自真情的眼泪,口中的答应之词是数月以来她口中唯一的一句真心话”。读到此处,读者或许对米尔小姐会多了几分同情。简的最终野心不过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简与约翰爵士的婚礼是小说的高潮。“当简戴上戒指,她露出了笑容。当约翰爵士亲吻她,称她‘小妻子’时,她留下了真正的幸福的眼泪。”
奥尔科特对简·米尔的同情是显而易见的:“她也曾经可爱,快乐,纯洁,温柔;但是所有这一切都已经荡然无存了,现在剩下的是这个阴郁的女人斜靠在那儿,思考着所有让她全部生活蒙上阴霾的错误、迷失和失望。”毕竟,经济需要是简施展表演的直接动因。奥尔科特的其他戏剧性的哥特式女主人公大都将婚姻作为实现自己目的的手段。比如,在《计策与将计就计》中,一位巴黎女演员换上假名,披上伪装,通过婚姻得到一块有称号的地产。在《波林的激情与惩罚》中,骄傲的女主人公嫁给了一个她并不爱的人,在公共场合却表现出对丈夫的深情以惩罚背叛了自己的爱人。奥尔科特对她笔下哥特式女主人公的同情大概因为她对用表演做伪装能够感同身受。奥尔科特所有的哥特式小说都是匿名发表,为了不让她的父亲和精神导师爱默生失望。但是在这些哥特小说的面具之下,奥尔科特发出对维多利亚女性观强烈的讽刺与反抗的声音。
1868年到1886年期间,奥尔科特完成了马奇家庭三部曲——《小妇人》《小男人》和《乔的男孩子们》。《小妇人》的开篇之章便是“扮演朝圣者”,回忆了四个女孩子以前表演关于责任和决心的道德寓言剧《天路历程》的场景:她们是如何把装零布的袋子放在背上当包袱,在屋里到处旅行,“从算作‘毁灭城’的地下室向上走”,一直走到算作“天国”的屋顶。马奇太太提醒她们:“这是一出我们以不同方式永远在演的戏。我们的包袱在这里,我们的路在前面……”成为一个合格的“小妇人”是坚持不懈的自我牺牲与自我约束的长剧。马奇先生则早早为这些小朝圣们设定了道德准则,女孩们也决心要克服自己的“包袱”:梅格的懒惰和虚荣,艾米的自私,贝思的害羞和乔的粗鲁举止和火暴脾气。
奥尔科特用《天路历程》为《小妇人》搭建好了舞台,正如所说:“家庭生活本身已经变成戏剧或是某种形式的剧场,而激情和顺从的残酷斗争在这上演。”随后对马奇姐妹遇到的个人冲突的叙述方式都披上了班扬的道德剧色彩,“艾美的屈辱之谷”,“乔遇上了恶魔”以及“梅格到了名利场”,都暗示着年轻女孩们不得不经历的心灵冲突。奥尔科特向读者展示的是马奇姐妹的自我塑造过程,她们是如何隐藏起自己真实的情感和愿望,如何按照19世纪文化所要求的责任和礼仪生存下去的。
《天路历程》并不是马奇家中上演的唯一剧目,马奇姐妹在小说第二章上演的“女巫的诅咒”与奥尔科特幼时用来释放自己压抑的情感的剧目相仿。乔戴上假胡子,配上假剑,在屋子里高视阔步。乔非常珍惜这种能摆脱维多利亚时期女性行为准则的机会,与艾米不愿意表演尖叫和倒在地上形成鲜明的对比。乔在剧中扮演两个角色:恶人雨果和英雄罗德列戈。作为恶人,她预谋杀害罗德列戈,将女主人公查拉占为己有。但是作为高尚的罗德列戈,她又挫败了雨果的阴谋,救出了查拉。可以说,乔在这部“戏中戏”里,表现出了奥尔科特内心的争斗。通过雨果,乔发泄出了代表维多利亚女性观的艾米的怨气;而作为罗德列戈,乔最终把怨气搁置,迎娶了艾米。奥尔科特在此处展示的是表演恰可以超越文化的束缚,提供创造性地自我表达的机会。
在《小妇人》第一部分的最后,奥尔科特用戏剧手法勾勒了马奇一家的一幅舞台造型,结语是:“当大幕落下时,梅格、乔、贝思、艾米是多么紧密地团结在一起。而这道帷幕是否再会升起,则有赖于观众对这个以《小妇人》命名的家庭剧第一幕的感受。”小说的主题是四个女孩如何被塑造为维多利亚式的小妇人,而这一过程在奥尔科特看来不过是一出大戏,不过是女孩如何成长为优秀的“演员”——如何收敛自己的情感,约束自己的叛逆,扮演好自己在家中应有的角色。
1879年,易卜生的名剧《玩偶之家》上演。剧中,女主人公劳拉认识到所谓的幸福家庭不过是个幻想,是一出表演。劳拉呼喊她要“真实”的婚姻,而不愿做“表演的玩偶”。维多利亚时代虚伪的家庭道德观终于在舞台上被公然扯下。尽管奥尔科特一生都不曾用这种现实主义方式揭露出19世纪“生活如戏”的虚伪,但是奥尔科特双重文学生涯本身以及两种类型的文学作品中都渗透的戏剧元素已经向我们充分展示出十九世纪的所谓理想女性不过是压抑女性的面具和桎梏。毫无疑问,戏剧是那个时代不可回避的重要方面,也成为奥尔科特的重要写作策略之一。正如奥尔科特在她最后一部小说里所说:“对于一个谦逊实在的历史学家来说,要写一个关于马奇家的故事却不囊括戏剧在里面是不可能的。”
[1] Alcott,Amos Bronson.The Letters of A.Bronson Alcott,Ed.Richard L.Herrnstadt.
[2] Ames:The Iow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69.-Comic Tragedies,Written by“Jo”and“Meg”and Acted by the“Little Women”.Boston:Roberts Brothers,1893.
[3]Alcott,Louisa May.“Behind a Mask;or,A Woman’s Power.”Alternative Aloctt.Ed.Elaine Showalter.New Brunswick:Rutgers University Press,1997.97-202.
[4] The Journal of Louisa May Alcott.Eds.Joel Myerson,Daniel Shealy and Madeleine B.Stern.Boston: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89.
[5]Gilbert,Sandra M.and Susan Gubar.A Madwoman in the Attic.New Haven:Yale UP,1979.
[6]Halttunen,Karen.“The Domestic Drama of Louisa May Alcott.”Feminist Studies 10.2(Summer 1984).233-54.
[7] Pickett,LaSalle Corbell.Across My Path:Memories of People I Have Known.New York:Brentano’s,1916.
[8] 露易莎·梅·奥尔科特.小妇人[M].洪怡,叶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作 者:张小薪,天津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外语系助教,硕士,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