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哪,人哪,你在哪里?——对毕飞宇小说《青衣》的深度解读

2011-08-15 00:42汪德宁温州职业技术学院浙江温州325035
名作欣赏 2011年29期
关键词:青衣毕飞宇嫦娥

⊙汪德宁[温州职业技术学院, 浙江 温州 325035]

作 者:汪德宁,文学博士,温州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艺理论和文化研究。

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不仅是一个“可读”的文本,更是一个开放的、“可写”的文本。它有着鲜明的艺术形象、丰富的思想内涵和广阔的审美空间,召唤着读者进行“填空”、与之对话。《青衣》就是这样一部作品。这一点可以从它获得的诸多奖项和评论家的关注中得到有力证明。作者运足了功力对作品进行精心打磨,将其写得既“结实”又灵动,既饱满又超脱,既不动声色又意味深长。透过从容不迫的话语叙述,不仅让我们看到了女性的悲剧命运,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作者对人性的深刻思考和对人类生存境况的深情注目。

小说主要向我们讲述了筱燕秋的故事,同时又穿插交代了柳如云、李雪芬和春来的故事,通过她们各自的不同命运,勾画出这四位具有师徒关系的女性的生命轨迹。虽然她们的生命弧线有接续,有交叉,彼此之间也存在着恩怨纠结,但作品并不着力于她们之间的隔阂与争斗,而是向我展示了女性的生存境遇,并通过她们的悲剧告诉我们:造成这一悲剧的根源是几千年来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排斥、挤兑和压迫。

这一点首先可以从小说的名字中得到说明。“青衣”是什么?“青衣”不仅是戏里的一种行当,也不仅是一个女性角色,“青衣是接近于虚无的女人。或者说,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极致境界。青衣还是女人的试金石……”它代表了一种天生的女性气质,代表着一种纯粹的女人。筱燕秋是,春来是,柳如云和李雪芬也是;或者说,筱燕秋就是春来,就是柳如云,就是李雪芬。这种女人,在男权社会里是受欢迎的,将军喜欢,老板喜欢,观众们也喜欢,所以她们都曾因此而红过、旺过、被追捧过。但这种喜欢是一种欣赏,一种把玩,一种“看”与“被看”的关系。看得时间久了就会疲劳,就会发腻,于是便会被毫不留情地丢弃。这就是筱燕秋的命运,女人的命运,“青衣”则更是“苦胆命”。

为了表现这一主题,小说选择了将军和老板作为男性的典型形象,与这组女性形象形成鲜明对照。如果说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那么,将军和老板则是男人中的男人。他们控制着权力,掌握了财富;他们是社会的主宰,掌控着女人的命运。女人要想成为女人,就必须要得到他们的欣赏,任凭他们去玩弄。筱燕秋因得到将军的认可而名气大增,因被老板欣赏而获得再次出演嫦娥的机会。但她却为此付出了代价,春来也是同样的命运。而当你不再是女人时,甚至连被欣赏的资格都没有,柳如云就是如此。由此可见,男人不仅掌握和控制着女人的命运,而且还通过把玩女人进一步巩固自己的霸权地位。在这种社会里,女人似乎无法逃脱其悲剧性的一生。作者以此来暗示男权社会里女性命运的先天悲剧性,并且还进一步“告诫”她们:“命中八尺,你难求一丈。”这是对男权社会的彻底解构和无情批判,也是对女性命运的形象展现和哲学思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毕飞宇在《〈青衣〉问答》中才说出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话:“有一句老话我们听得次数太多了,曰:性格即命运。这句老话因重复的次数太多而差一点骗了我。写完了这部小说,我想说,命运才是性格。”①

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思考,构成小说文本的显在意义。正因如此,有论者认为,《青衣》是“女性宿命的判决书”②。这显然未能触及到作品的深层意蕴。细读文本,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透过对女性命运的思考,将自己的笔触伸向人性及人类更深、更隐秘、更广阔的地带。

筱燕秋的悲剧,与其说是女性的悲剧,不如说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而导致生命的异化乃至毁灭的悲剧。她执著于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并为此不择手段、不惜代价。为了能出演嫦娥,她将身体出卖给老板、与自己臃肿的体态作痛苦而又残忍的战斗,乃至扼杀了肚子里的小生命;为了能霸占舞台,她将一杯开水浇在师傅李雪芬的脸上,违背诺言不让自己的学生春来登台演出。她为舞台而拼命,她为理想而疯狂,直至走向毁灭。为了理想她舍弃一切,甚至丧失人性。正如宗元先生在《执著的追求无望的抗争——〈青衣〉人物解读》一文中所说:“显然,这种不合时代的理想追求便与现实环境构成了鲜明的反差与错位,注定了必然失败的人生结局。在整部小说中,作家用细腻的笔触,委婉曲折地描绘出筱燕秋从希望、奋斗直至被彻底毁灭的不无悲怆的生命历程。”③这一“悲怆的生命历程”给筱燕秋带来的不仅是伤痛和无奈,更是生命的彻底异化。郭成杰先生在《我就是嫦娥——执著的追求就是执著的异化》一文中指出:“我认为,在《青衣》中,毕飞宇通过对筱燕秋命运的叙述,所要传达的恰恰是事业成功背后所隐藏着的异化的恐怖图景;他所要阐述的道理是:执著的追求就是执著的异化。”④

这些论述虽然揭示出小说对人类及人性的哲学思考,在一定程度上触及到作品所要传达的深层意蕴,但并没有深入挖掘出作家真正想要传达的形而上的哲学思考:即对人及其存在的追问,以及由此而凸显出世界的荒凉。

人的存在,一直是我们人类思考的终极问题,也是文学所表现的一个重要主题。那么,究竟何为人的存在?或者换句话说,人应该怎样活着才是一种存在,是在现实中还是在理想中?作者通过筱燕秋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表达了自己对这一问题的独特思考。

筱燕秋其实一直活在自己的理想与梦幻中,只是偶尔在生活中露个脸,但从未在现实中真正活过,只有在舞台上饰演嫦娥时她才真正活了过来。当唱红《奔月》时,她的生命因此发出夺目的光彩。这是因为“她现在只是自己,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女人。是嫦娥”。嫦娥才真正属于她自己,而筱燕秋则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谁要胆敢染指嫦娥,绝不手下留情,就算是自己的老师也一样。正因如此,当老团长批评她“名利熏心”、“妒良才”时,她却始终坚持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但至于为什么“不是这样的”,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筱燕秋自毁前程,最终不得不离开舞台,而这一去就是整整二十年!当她离开舞台后,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一个梦游者”、“一个失魂的走尸”、“一块冰”、一个“空心美人”。在现实生活中,她从不想自己心思以外的东西,常常“看着天上的月亮”。她与“面瓜”谈恋爱也只是走过场,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铁了心把自己嫁出去,并且越快越好。她崴了脚,受了伤,但却毫不在意,甚至连做爱时她也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在场的不在场者”。直到遇见了春来,她的生命才出现了复苏的迹象,希望能从春来的身上找回本真的自我。二十年后,当饰演嫦娥的机会再次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时,她才真正感觉到生命的复活,于是便不顾一切地牢牢抓住,并为此而甘愿抛弃一切。

于是,她顺理成章地和老板“睡了”,并且没有“半点羞答答的”;同时也与自己的身体和春来进行着“一场隐蔽的、没有硝烟的、只有杀伤的战争”。尽管这场战争是持久的、痛苦的、甚至惨烈的,但对于筱燕秋来说是值得的。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演的不是戏,而是生命的华章;嫦娥不是美丽的神话,而是生命的存在,不能饰演嫦娥就意味着生命的死亡,甚至比死还要难受。因此,当她再次登台演出时,她的生命复活了,舒张了,饱满了,升华了!小说对此做了极为精彩的描述:

筱燕秋起初还担心自己的身体吃不消的,刚刚登台的时候是有那么一点紧张,很快她就完全放松下来了。她开始了抒发,开始了倾诉,她彻底忘记了自己,甚至,彻底忘记了嫦娥,她把满腔的块垒抽成了一根绵延的细长的丝,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缠绕了起来,挥洒了起来。她在世界的面前袒露了她自己,满世界都在为她喝彩。她越来越投入,越来越痴迷,筱燕秋越陷越深。这是喜悦的两个小时,迷乱的两个小时,这还是类似于床笫之欢的两个小时。筱燕秋的身体连同她的心窍,一起全都打开了,舒张了,延展了,润滑了,柔软了,自在了,饱满了,接近于透明接近于自溢,处在了亢奋的临界点。筱燕秋就感到自己成了一颗熟透了的葡萄,就差轻轻的、尖锐的一击,然后,所有黏稠的汁液就会了却心愿般地流淌出来。

可是现实不允许她这样活着。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戏结束了,“毫不留情地把筱燕秋留给了筱燕秋”。为了找回本真的自我,她违背自己许下的诺言,不让春来上台,一口气演了四场,直至身体彻底崩溃。当筱燕秋从医院里跑出来再次来到化妆间时,她才突然发现自己与舞台之间隔着一个春来,一个被看做自己替身的春来现在已经根深叶茂。更为残忍的是,就在回望春来的一刹那间,她才真正意识到“上了妆的春来比天仙还要美。她才是嫦娥。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这一醒悟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来得太突然、太猛烈,又来得太彻底、太迟缓,经不住回头,也无法回头……当嫦娥不再专属于自己,当本真的自我竟是一种幻觉,筱燕秋的生命便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于是她疯了,并且不得不疯。

看到这儿,我们都为筱燕秋唏嘘不已,感叹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感叹她与命运作无谓的抗争,感叹她因理想而疯狂。但作者显然不是以此来赚取读者廉价的感叹和同情的眼泪,而是要告诉我们:“人是自己的敌人。”筱燕秋不是在与李雪芬争斗,也不是在与春来争斗,而是一直都在与自己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这是一场现实与理想的搏斗、人与生命存在的战争,而不是与他人或世界的战争。她的悲剧不是与命运抗争而导致毁灭的悲剧,也不是因理想和追求而导致人性扭曲和生命异化的悲剧,而是对生命存在的坚守而导致的悲剧。这是人无法抗拒的命运。

人不是现实中的实存物,而是一个生命,一种存在。人既生活在现实中,也生活在理想中,并且在现实中拥有美好的理想。生命的存在连接着现实与理想,并在二者的撕扯、搏斗、调解和融合中绽放出人性的光辉。我们每一个人在内心里也许更渴望一种更率真、更诗意的生活,但如果你真的按照这种原则去组织自己的生活,最终也许带来的不是幸福,而是毁灭。筱燕秋,这个始终看着月亮走路的女人就是如此。这是我们的两难,是人类最深的生存之痛。然而,更为不幸的是,随着世界的日益物化,本真的生命开始逐渐萎缩,人只生活在现实中,成为了实存物,人性的光辉和人类的诗意天空也因此而被遮蔽。正是基于这一深入思考,作者才发出“人哪,人哪,你在哪里?”的追问和呼唤。这是对海德格尔“诗意地栖居大地”的回应,也是筱燕秋这个人物形象的意义之所在。

小说不仅成功地塑造了筱燕秋这个人物,而且在叙事上也有其独特之处。那就是将人和戏巧妙地捆绑在一起,为人设戏,以戏写人,构成文本叙事的互文性。通过人与戏的彼此叠映和相互阐释,形象而又深刻地揭示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所包含的人生况味和哲学意蕴,并进而发出“人哪,人哪,你在哪里?”的追问和呼唤。这既是对人性的追问,也是对人类诗性生存困境的追问,而在这追问声中凸显出了世界的荒凉。

筱燕秋不仅与青衣、嫦娥、“奔月”构成“互文”关系,同时也与古老的戏剧构成“互文”关系。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命,然而人与戏的命运却惊人地相似,它们同进同退、荣辱与共。《奔月》是由筱燕秋一人唱红的,也是因她的“妒良才”而导致第二次熄火,而《奔月》的再次演出也是因为她。筱燕秋是因戏而红的,也是因戏而疯的。她为戏而生,因戏而死,人与戏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通过这种“互文”方式,小说赋予了那种人生的疼痛与无奈以普遍性意义。

然而,作者并不满足于此。通过这种“互文”方式,他还将这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疼痛与无奈扩展到整个人类,进一步思考人类诗性生存的困厄与迷失,从而使作品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戏剧,是古老的传统艺术,也是人类的文化结晶和精神宝库。青衣、嫦娥、奔月是戏曲中的行当、角色、剧本,同时又是我国传统文化里的美好意象,它承载着人类的美好理想和愿望,建构着人类的精神家园。然而不幸的是,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我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天天地衰退下去,并且无力挽回。作者不无感叹地写道:“戏剧如此不景气,喜欢青衣的也就只剩下那么几个离休老干部了。许多当红青衣都走下舞台了,不是穿着漆黑的皮夹克站在麦克风前面乱了头发狮吼,就是到电视连续剧里头演一回二奶,演一回小蜜。”《奔月》“阴气太重”,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筱燕秋则是“看着天上月亮”的纯粹女人,戏剧、行当、人三者合而为一,相互参照、彼此叠映,象征着人类的诗性存在。戏的衰退不是筱燕秋一个人的不幸,也不是戏的不幸,而是整个人类的不幸。因为戏的衰退不仅仅意味着传统艺术的衰退,更表征了人类诗性生存的困厄与迷失。用作者的话来说,“戏的衰退首先是男人与女人的携手衰退。是种性的一天不如一天。”

诗意的生存,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也是人类千百年来一直追求的梦想。可是令我们无法释怀的是,当人类一天比一天文明时,人的种性却一天不如一天;当社会一天比一天繁荣时,世界却一天比一天荒凉。于是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我们总是与自己所追求的目标背道而驰呢?

鲜明的艺术形象、独特的叙事艺术、丰富的文本意蕴和形而上的哲学思考,使《青衣》成为作者创作的转折点,也使作者从众多的当代作家中脱颖而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吴义勤将他称作“感性的形而上主义者”⑤,这一说法也在作者那里得到证实。毕飞宇在一次访谈中说他的写作关注的就是两点:“生存以及诗意的生存。”⑥相信这种形而上的哲学思考能够帮助作者走得更深、更远,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①毕飞宇:《沿途的秘密》,昆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页。

②张洁:《女性宿命的判决书——读毕飞宇的〈青衣〉》,《名作欣赏》2006年第3期,第99—102页。

③宗元:《执著的追求 无望的抗争——〈青衣〉人物解读》,《名作欣赏》2002年第5期,第34页。

④郭成杰:《我就是嫦娥——执著的追求就是执著的异化》,《名作欣赏》2004年第1期,第99页。

⑤吴义勤:《感性的形而上主义者——毕飞宇论》,《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6期,第49—57页。

⑥张钧:《小说的立场——新生代作家访谈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4页。

猜你喜欢
青衣毕飞宇嫦娥
给嫦娥一个舒适的家
青衣覆雪
“嫦娥”探月,步履不停
12345,“嫦娥”奔月那些事儿
青衣
谁是谁的眼
谁是谁的眼
毕飞宇《推拿》中的盲人形象
我们是一条船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