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春风”、何为“沉醉”?——郁达夫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新解

2011-08-15 00:42龚俊杰江西蓝天学院思政部南昌330098
名作欣赏 2011年29期
关键词:二妹郁达夫春风

⊙龚俊杰[江西蓝天学院思政部, 南昌 330098]

作 者:龚俊杰,研究生,江西蓝天学院思政部讲师,主要从事汉语言文学、思想政治教育研究。

困苦和落寞的郁达夫在其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里提到的“春风”、“沉醉”,几乎没有春光明媚、春色满园、春意无限、春风和煦等内涵。但作者由此引出了一个全新话题即春怨起骚人。

一、“春风”的意蕴

郁达夫1922年7月,由日本回国满怀报国的热望,企图有所作为,然而事过境迁,“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大潮已近尾声。这帮穿西装的“学衡派”,正甚嚣尘上,他能不怨吗?加之他特有的多愁善感、孤寂纤弱和自卑忧郁的性格气质,积“怨”已久。这种浓重的感伤色彩,几乎贯穿小说全部。文章尽管是自然的春风拂面,但作者感到的依然是寒风刺骨;尽管春意应该是明媚,而读者却惊诧作者为何要写“晚上”。其实问题的答案是由春怨的文人心境到“伤春”的文化意蕴。这里的春风蕴涵着三层含义:

一是,自然界的“春风”——和煦而寒冷

这是小说设置的自然环境,仲春时节气温一天天地升高,白天阳光灿烂,暖风温煦,夜晚星斗阑干,寒风拂面。同为春风,为何有时和煦,有时寒冷?这既是自然界昼夜温度的客观差异,也是主人公昼伏夜出的现实感受;对于一个落魄的穷学生“在乱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着,四季的变迁和日子的过去是不容易觉得”。他关心的是文章能否发表,稿费是否如期收到,他无心赏春,可是春意依然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在他最不愿意感受的时候,那春阳格外灿烂,这春风分外温煦。这时候主人公和读者几乎要埋怨春光春风了,可谓“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尽日惹飞絮”。那么由仲春到暮春的春风是由温暖而燥热了,而主人公却仿佛越发寒冷了,因为,这美好的春天对他是不存在的。

二是,陈二妹的“春风”——温馨而无奈

陈二妹是烟厂的一个女工,和主人公同租一套房,只不过是她住里面那间,她每次进出都得要从“我”外面这间经过,“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长圆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体,好像都是表明她是可怜的特征”,确实这也是一个苦命的乡下姑娘,只有十七岁,父亲在烟厂做工死于一次事故,她每天早出晚归,要做十多个小时的活。她之所以具有“春风”的含义,不仅因为她是一个女性,一个温柔腼腆的少女,而且是由于她和“我”这一段时间的交往,让主人公感受到她身上和心中所具有的无限春意,他们的交往经历了相遇、相识、相交和相怜的几个阶段。

因此这是一股温暖而无奈的“春风”。由于无法回避的见面相识,“我”也渐渐地了解到了她的身世、经历、遭遇和每天上下班的时间、做什么工作等。与此同时,我们开始了交往,我们互相买东西一起吃,她还非常关心“我”,问“我”为何要昼伏夜出,在自己身陷贫困的处境中还关心“我”的境遇,告诫“我”“这几天晚上,你每晚在外边,可在与坏人作伙友么?”还劝“我”节省钱而不要抽烟。这天晚上,是我们推心置腹谈论得最投入的一次,面对这么善良而单纯的姑娘,主人公竟产生了男性的冲动,但终于克制下去了。置身于这股奇异而美妙的异性“春风”沐浴中的主人公真是温暖而又无奈。“我想把两只手伸出去拥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却命令我说:‘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纯洁的处女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当我那种感情起来的时候,曾把眼睛闭上了几秒钟,等听了理性的命令以后,我的眼睛又开了开来,我觉得我的周围,忽而比前几秒钟更光明了。”

三是,理想中的“春风”——实有而虚无

主人公在美好的春天里而不能拥有,置身于明媚的春光中而不能享受,感受着和煦的春风而不能沐浴,因此,这春天象征的季风对他而言形同虚设,他才那样地固执而顽强地呼喊着“春风”,就是呼唤着理想,于是,小说中的“春风”成了作者理想生活的代名词。可是由于自然季节的原因,这“理想”偶尔又露出它那风情万种的一面,“春风”就显得隐隐约约,若隐若现。它实有的一面是指自然界的春风,畅快地吹刮着,可主人公只能在晚上才敢悄悄地领略,“所以我这几天来到了晚上,等马路上人静之后,也常常想出去散步去。”还有就是陈二妹带来的这股和美的“春风”,“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样子,心里倒不好意思起来,所以就对她说:‘我们本来住在一处,何必这样的客气。’”然而在实质上这“春风”是虚无的,他们彼此的坎坷命运,使得他们人生的季节没有“春天”,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主人公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哀叹:“大约春光也已经老透了罢!”

通过以上三个层面的分析,“春风”不仅是主人公和陈二妹这些人物所包含的现实和理想的矛盾化身,而且是作者郁达夫所生活的时代与个人情趣的矛盾象征,即那是一个新文化运动已经退潮的时代,而作者从日本回国后,新文化运动的“春风”和作者文学志趣的“春风”,都处于仲春向暮春的转换季节。

二、“沉醉”者谁

当主人公面临窘迫的生活和难堪的人生境遇时,这和煦的“春风”却对他没有任何实际上的意义。那么,是谁在“沉醉”呢?从小说本身来看,应该是主人公、作者和读者在不同的叙述层面上的“沉醉”。

一是,主人公“沉醉”于伤感——忧郁的情怀中

首先,由于主人公是个多愁善感的文学青年,他“沉醉”于诗意一般的春夜,小说连续两次提到散步“于我的身体很有利益”。可见逼仄的小屋是如何地压抑着他,他也只有来到这空茫的大街,沉醉在这春寒的夜色中,才能拥有暂时的欢乐。其次,由于主人公是个漂泊孤独的失业青年,他沉醉于女性一样的柔情,正是由于有了陈二妹的关怀,使得他一颗漂泊孤独的心灵备感温暖,同时她女性的柔情也使主人公沉醉于浓浓的爱意当中。最后主人公是空有一腔才华的知识青年,他“沉醉”于自我不幸的悲伤中。当陈二妹在对话中了解到了他的遭遇后,“我现在所处的是怎么一种境遇?”“我的心里是悲还是喜?”这些观念都忘掉了。小说在“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地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中“沉醉”般的叙述中结束了,正是这春夜的诗情、人间的温情和心中的悲情,让主人公“忧从中来,悲从中来”。

二是,郁达夫“沉醉”于叙述——抒情的氛围中

创造社的作家在创作上的一个共同点就是主观抒情性,并且这种主观性是以作家自己亲自参与小说的叙事,或明或隐地都有作家自己的影子在其中,这在郁达夫身上尤为明显,他用抒情的方式创造出了一个抒情的主人公,这体现在他《春风沉醉的晚上》的行文中非常明显的“沉醉”情绪,即不论是内心独白,还是自我省察,也还是营造氛围,都表现出作家对自己语言运用的“自恋”倾向。具体表现在以下三方面:其一,自叙传的成分,再现了作家幻灭而孤寂的处境。这篇小说发表于1923年的7月,这时新文化运动的浪潮已经全面消退,这一年的年初,郁达夫来到了上海,他“在此期间的创作,再现了自己与孙荃的婚姻生活,真实地表现了失业和贫困对他们夫妇感情的威胁。……甚至,我们可以从他的名篇《春风沉醉的晚上》看到他怀才不遇、求食无门的落魄身影”。这段真实的生活刻骨铭心,因此在写作时饱含真情的叙述,又被真实地写进了他的作品,形成了特有的感伤美和婉约美。其二,真实性的暴露,表现了作家灰暗而无奈的心情。郁达夫小说的抒情主人公大多是行走于社会边缘的“零余者”,郁达夫回国后,工作不顺畅,生活无保障,恋爱不如意,其悲苦生活、灰暗心态和无奈情感可见一斑。其三,伤感化的抒情,表达了作家忧郁而凄切的心境。真实的心境和文学的语境,又是如何同时体现忧郁而凄切的?例如,叙述的第一人称,小说中的“我”,既是观察者——叙述人,又是行动者——参与人,这种“两可”的身份就使得作家真实的心境可以在生活的语境和文学的语境中游刃有余,得以表达。

三是,阅读者“沉醉”于情感——思维活动中

小说讲的是一对孤男寡女同一个屋檐下的故事,“黑沉沉的这层楼上,本来只有猫额那样大,房主人却把它隔成了两间小房,外面一间是一个N烟公司的女工住在那里,我所租的是梯子口头的那间小房,因为外间的住者要从我的房里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间的便宜几角小洋。”小说开篇就牢牢地吸引着读者,那个女的怎么进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她每次进去将引起这个男人什么样的目光和心理活动?时间一久这一对孤男寡女将会上演一场什么样的“戏”?小说给我们提供了那些解读的可能。就小说看,有写失业青年的苦恼,有写工厂女工的艰辛,有写都市社会的势利,有写市民生存的艰难等,但是它最具“看点”的还是一对孤男寡女在一个狭窄空间无法回避的交往。小说正是抓住了一般读者的正常阅读心理,使小说在作者——读者这二者之间形成了“双线平行推进”的接受模式,一线为情感而爱情的发展线索,即男女的交往产生情感,情感的深化产生爱情;一线为友情而同情的发展线索,即男女交往产生友情,友情的升华产生同情。现将这种思维活动心理展开如下:

首先,“同情——猜测”阶段。小说开篇就介绍了主人公的遭遇,只好住进了这狭小的房子。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只有“我”的问话,而她什么也没说,就进她的房间了;作者尤其是先后两次描写她的外貌“,纤细的女人身体”“,一双漆黑的大眼”“,高高的鼻梁,灰白长圆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体”。读者既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逢”,又不免疑窦丛生:这个女子究竟是做什么的,这个男子观察如此细致,他仅仅就是一个读书人吗?

其次,“忧伤——怀疑”阶段。读者渐渐了解了主人公失业后,靠卖文为生,穿的还是冬天的棉袍,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散步和房里全没有光线进来,不论白天晚上,都点着油灯或蜡烛“,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脚力,也局部地非常萎缩了。而陈二妹呢?苏州东乡人,从小在上海乡下长大的,她父亲也是纸烟工厂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现在却只剩了她一个人了。这些叙述在引起读者深深的忧伤的同时,又令读者怀疑二人的“同情”关系不仅仅是生活的遭遇上,而是感情的共鸣上,即由同病相怜到同情相依。

再次,“欣慰——期待”阶段。似乎他们的交往也在按照我们的期待发展,两人由彬彬有礼的交往,到三言两语的叙谈,再到真心的关切帮助,两人互相送食物,并且请对方到自己的房间里吃,这一系列的发展,读者看到了他们能够在困难中彼此照应、扶助和安慰,共渡人生的难关,读者为此而欣慰。同时读者也产生了十分矛盾的期待心理,既希望他们的感情是纯洁美好的,因为他们的确是真诚地交往、热情地关爱,又期盼他们在感情上擦出“火花”,可是冷静一想这也不可能,因为他们毕竟在文化、经历和志趣等方面都有极大的差距。

然后,“沉醉——理解”阶段。这是整个抒情故事的高潮,这天晚上他们推心置腹地交谈,陈二妹终于还是说出了她心中很久的疑问“:我……我……早想问你了,这几天晚上,你每晚在外边,可在于坏人作伙友么?”她还劝“我”不要吸烟。她那温柔的神情、细柔的语气和少女的羞怯、朋友的关切,使主人公“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我想把两只手伸出去拥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却命令我说:‘你莫再作孽了!……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此时,读者也深深沉醉于这美好的氛围中,为他们的心心相印,为他们的同病相怜,为他们即将发生的情形……可是,随着主人公理性的克制,读者也为这种“发乎情止乎礼”的举动而理解,毕竟这才是高尚而纯洁的男女情感。

最后,“悲哀——反思”阶段。小说至此就将结束了,陈二妹“很喜欢地回到她的房间里去睡了”。可主人公却无法入眠,“这女孩真是可怜,但我现在的境遇,可是还赶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在强迫她做,我是想找一点工作,终于找不到。”他既做不了拉黄包车一类的苦力,又没有勇气自杀,只好再一次地到外面去散步,一边是贫民窟的破败凄惨,一边是富翁们的灯红酒绿,他更加哀愁无限了。小说里主人公的悲哀也是读者的悲哀,就像这长夜一样没有尽头;主人公的反思也是读者的反思,还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主人公也许将永久而漫无目标地寻找“春天”,而读者的我们是多么渴望一生中能真正拥有一次“春风沉醉的夜晚”!

[1]钱谷融、吴宏聪主编:《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读》,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3月版。

[2]吴建华:《郁达夫研究》,湖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3]吴晓东:《中国现代审美主体的创生——郁达夫小说再解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版。

[4]李杭春、吴秀明等:《郁达夫研究资料索引(1915-2005)》,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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