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的影响力

2011-08-15 00:42山西李国涛
名作欣赏 2011年31期
关键词:林纾严复王小波

/[山西]李国涛

我这篇文章的题目原来是“译文总是自己的……”,其中的“……”一般说来该是个“好”字。“文章总是自己的好”,谁不以为自己的文章好呢?不这样以为,那也就不这么写出来译出来了。可是我的意思只是说:文章写来写去,译来译去,还是自己的味儿,文雅一点说,还是自己的风格。鲁迅老是鲁迅风,知堂总是知堂风。钱锺书多会儿也是那么尖刻、犀利又风趣。这是文章风格,其实连译文也是如此,可见“文章还是自己的”。“自己的”,当然就是自己的风格。前不久读到翻译家林一安的《精品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中华读书报》2011年8月3日),那是一篇论我国的西班牙语小说翻译的论文,很有见地。他精心分析了三个中文版的《百年孤独》,分析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文风,就以小说第一句话“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逐字评论,甚为有趣。我就想起,在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小说界受此书此句的影响极大,有好多小说,也模仿了这个开头的叙事方法。这当然是马尔克斯艺术力量的影响。但译文自有其功劳。林一安文中有这样几句一般地论及译文本身的风格的文字,我以为十分深刻。他说的是在翻译中体现原著作家风格之难,于是就以傅雷先生为例:“恕笔者斗胆直言,法国文学翻译大家傅雷先生笔下的众多的法国作家,风格似乎也大都雷同,遑论我等。”傅雷译《约翰·克里斯朵夫》,细腻而清新,影响一个时代。这当然有罗曼·罗兰的风格在其中,但是,在文字方面,也许更多的还是傅雷自己的风格。傅雷也译过巴尔扎克,故事人物当然与罗曼·罗兰作品不同,但是在文字风格上也仍然会是傅雷风。为什么?因为都是傅雷的文章。这也就是林一安说的“雷同”。我们普通读者读巴金译的屠格涅夫,读傅雷译的巴尔扎克,往往就以为屠格涅夫和巴尔扎克就是那么写的,这就像看译制电影的观众以为剧中人就是那么讲中国话一样。那当然不是。鲁迅《朝花夕拾·琐记》说到他在南京念书时,“一有闲空,就照例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按时间说,那是《天演论》刚译过来不久。鲁迅晚年在《关于翻译的通信》里又说过当年的情景:“最好懂的自然是《天演论》,桐城气息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摇头晃脑读起来,真是音调铿锵,使人不觉其头晕。”英国人赫胥黎怎么写出“桐城气息”?当然那“气息”、文笔,是严复的。那样大的翻译家,“信”也“信”了,“达”也“达”了,“雅”也“雅”了,但文章还是严复的,严复风格。鲁迅文章当年受到的影响,是严复的影响。现在读鲁迅《坟》里的《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我们就能感到这一点。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里,叙及鲁迅在日本仙台读书时,因天寒,每日以沐浴取暖。其文曰:“而仙台浴堂的构造,男女之分,只隔着一道矮的木壁。 (鲁迅)信中有云:‘同学阳狂,或登高而窥裸女。’自注:‘昨夜读《天演论》,故有此神来之笔。’”我们只能说,鲁迅受到严复文章的影响,不能说他受到原作者赫胥黎的影响。鲁迅熟读的《天演论》开头的几句是:“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翻译家王佐良在《严复的用心》 (收入论文集《语言之间的恩怨》)中引出鲁迅当年能背诵的那段妙文的原文与严复的译文对照,其实那个第三人称的“赫胥黎”,在原文里只是“I”,第一人称“我”。“为什么要这样变?很可能,是为了要使译文读起来像中国古代说部与史书,史书的开头往往是太史公曰、臣光曰之类。”这是极小的一点,也是造出“桐城气息”的一则小例。这当然是严复翻译的技巧,也是他的信、达、雅标准的体现。提到严复,就要说林纾。严复和林纾真正是近代中国的两大翻译奇才,也是两大桐城派文章家。这一点恐怕直到现在也没有其他说法。钱锺书1979年写过一篇《林纾的翻译》,最是丰富奇警的文章。其中说到当年康有为因一句诗得罪两个人的故事,非常有趣。康有为诗曰:“译才并世数严林。”这本是为了赞扬他们二位,可是林纾不高兴,说,为什么不是“林严”而是“严林”呢?有什么理由把我排在严的后面?要说为了押韵,只要换一个韵脚就成为“林严”了,有何不可?在另一方面,严复也大为不满。严说,“译才”,本人中文英文都精,那是译才。而林纾呢?他不会任何外语,他要一个懂外语的人,为他一句一句念小说,翻给他听,他再将意思写成中文。这能称为“译才”,能和我并举吗?钱先生说:“文人好名争名,历来是个笑话;只要不发展成无情无耻的倾轧和陷害,这终还算得‘人间喜剧’里的一个情景轻松的场面。”林纾的翻译方法,实在是当时以及以后不可重复的方法。用那样的方法,能译出好的作品吗?钱先生指出,译文里的硬伤太多,笑话百出。但是请注意,钱先生童年通读过林译小说,被它迷上了。到了晚年,钱先生精通英、法文,又翻过来读林译,还是被林译迷住了。因为林译太好,文章太迷人、有趣。当年译时,选取的作品不一定是上乘之作。“我这一次发现自己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理由很简单:林纾的中文文笔比哈葛德的英文文笔高明得多。”这也可以见出,林纾译文乃是林纾的文章。而林译也不是几十年一直一个样。开头略生硬,而后流畅生动,是高潮时期,晚年以后则是“老手颓唐”,没有神气了。他也老是讲桐城古文的方法和规律。钱先生说:“林纾并没有用‘古文’译小说,而且也不可能用‘古文’译小说。林纾译书所用的文体是他心目中认为较通俗、较随便、富于弹性的文言。它虽然保留若干‘古文’成分,但比‘古文’自由得多;在词汇和句法上,规矩不严密,收容量很大……口语像‘小宝贝’、‘爸爸’、‘天杀之伯林伯’等也经常掺进去了。” 这样,林纾的翻译作品影响就大了起来。我读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其中说到类似的事,很有趣。包天笑是鸳鸯蝴蝶派的重要作家,生于1876年,比鲁迅还年长五岁,办报写文译书,都卓有贡献,平生经历也丰富。这位鸳鸯蝴蝶派并不是一味地卿卿我我。比如,一些严肃之作也曾经他的手传于世间,其中有严复的重要译本,除《天演论》以外的六种都经他的严谨校对。包天笑的为人也正直不阿。他这书里有“译小说的开始”一章。那是在20世纪的第一年,在上海,他与一位好友同译《迦因小传》,这是英国小说。其实那时大翻译家林纾也才刚刚译书不久。说来也巧,他们用的译法是相同的。林译第一部名著是《茶花女遗事》,出版以后,轰动一时。那时包天笑的日文可以,而英语不行。他的好友则英文甚好,而中文不甚高明,于是他们两人合作,一个口述,一个作文,译出半部《迦因小传》。为什么说半部?《钏影楼回忆录》里说得有趣:友人在旧书店买得下半部,一看很有趣,两人就这般译开了。译完还不知作者是谁,也无法买到上半部。他们当时办了一个《励学译编》丛书,一商量,就在这部丛书里出版了。一出版,反应很好。回忆录说:“后来林琴南觅得了这书的全部,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取名为《迦茵小传》,只于我们所译的书名上的‘迦因’二字,改为‘迦茵’,并特地写信给我们致意,好像是来打一招呼,为的是我们的《迦因小传》,已在上海文明书局,出了单行本了。当时我们还不知原书作者是谁,承林先生告知:原著者为英人哈葛德,曾印有全集行世。”包天笑还说,他的译书“不免受了林译小说薰染”。那就是说,在文体上,是依着林译的调子而来。我查林纾《〈迦茵小传〉小引》,其中果然说到此事,对包天笑及其友人,亦多赞扬。“余在杭州时,即得海上蟠溪子 (包天笑及其友的笔名)所译《迦因小传》,译笔丽赡,雅有辞况。迨来京师,再购而读之,有天笑生一序,悲健作楚声,此《汉书·扬雄传》所谓‘抗词幽说,闲意眇旨’者也。书佚其前半篇,至以为憾。”后来发现全书。“即欲致蟠溪子,请足成之,而莫审所在。”于是他才“补译其书”,而于包氏之译文,“一字未敢轻犯,示不掠美也”,“想二君都在英年,当不嗤老朽之妄诞也”。据说林纾老先生平素脾气不太好,但于此事处理得还是较好的。包天笑文章也好,又受林译文章的“薰染”,也就是学林译的路子,所以后来一般读者也未必能看得出那一本书其实出自两人之手。

在当代作家里,我以为英年早逝的王小波把译文的影响力估计到最高度。他在《我的师承》和《我对小说的看法》两文中说过这样的话,都是关于译文对他的影响。一是说到查良铮译的《青铜骑士》:“我爱你,彼得建造的大城/我爱你庄严、匀称的面容/涅瓦河的流水多么庄严/大理石平铺在它的两岸……”查良铮是什么人呀?他就是大诗人穆旦。他译诗,也是他写诗的风格,当然好。王小波还说,“到了将近四十岁时,我读到了王道乾先生译的《情人》,又知道了小说可以达到什么样的文字境界。道乾先生曾是诗人,后来做了翻译家,文字功夫炉火纯青。他一生坎坷,晚年的译笔沉痛之至。请听听开头一段:‘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合的大厅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王小波总结说:“查先生和王先生对我的帮助,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家对我帮助的总和还要大。现代文学的其他知识,可以很容易地学到。但假如没有像查先生和王先生这样的人,最好的中国文学语言就无处去学。”他在这种情况下提到的还有傅雷、汝龙的译笔。而且,他认为王道乾对杜拉斯的翻译最好,但杜拉斯的小说也不是每一篇都像《情人》一样好。不单王小波有这种看法,还有一位作家孙甘露,他的《时光流转》 (《文汇报》笔会版2005年8月9日)是为介绍《杜拉斯作品系列》而作,谈到王道乾先生的译文,说:“是一个文体的奇观。”这里就提到“文体”。他说:“如果杜拉斯能够运用中文写作,未见得能把《情人》中文版写得比王道乾先生翻译的更好。”这句话使我想起前面所引钱锺书的话,他就说林纾文章比哈葛德写得更好。顺便说一下,我读王小波的小说《黄金时代》,就觉出那与王道乾译的《情人》文体略有相近之处。《黄金时代》是王小波自己最满意的小说。学者林贤治编选“五四”以来的有影响的作品,在乡村记忆这类小说里选取三部:鲁迅的《故乡》、沈从文的《边城》和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不论这些评价是否准确,它促使我把这些零碎的材料整理一下,写此小文,请读者在读翻译小说时,要注意译文的文笔、文风,从中体会译者的风格,如有所得,可能也不小于来自原著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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