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张石山
孔子述而不作。好在有弟子和再传弟子们,记录下来老先生的许多精彩言论和行状,而有伟乎其大的《论语》传世。但在《论语》中,主要记录孔子的言行之外,还夹杂记录了若干弟子们的言行。于是,在编辑体例上,就给人某种“摊破”的感觉。
《论语》第一篇“学而篇”,共十六章。第一章,是著名的“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等三乎。第二章,高居如此显要的位置,便是孔子弟子有若的一条语录。
自古以来的《论语》传本,述及孔子的弟子一般都称字;只有对有若和曾参二人尊称为“子”,称做“有子”和“曾子”。而且,书中记录两人言行的条目也相对是最多的。据此,后人判断,《论语》一书,主要是有若和曾参二人门下的弟子纂述辑录而成的。此说,应该有道理。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有若其人,长相接近孔子。当孔子逝世后,弟子们非常思念夫子,一度把有若当做老师,就像尊敬孔子一样尊敬有若。有若在《论语》中被尊称为“有子”,肯定还有上述这一相对特殊的缘由。
这位有子,在整部《论语》的第一篇第二章,在这样显要的位置,说了点什么呢?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 (亦作“孝悌”,下同——编者注),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这段文字,明白如话。杨伯峻先生的译文,就更加通俗易懂。
有子说:“他的为人,孝顺爹娘、敬爱兄长,却喜欢触犯上级,这种人是很少的;不喜欢触犯上级,却喜欢造反,这种人从来没有过。君子专心致力于基础工作,基础建立了,‘道’就会产生。孝顺爹娘、敬爱兄长,这就是‘仁’的基础吧!”
阅读原文、参看译文,有子的这段言论,看去层次分明,说理严谨。但是,如果我们稍加注意思考,就会发现其立论的致命偏颇。
有子倡导“孝弟”,将其推之为仁的根本,这或者也无不可。但有子的逻辑推论,分明是说:孝弟是仁的根本基础;做到孝弟、建立了这样的基础之后,“道”就产生了。这样的人,很少犯上;不好犯上,因而也就不会作乱。他的立论,其显然的指向,是将孝弟这种人的道德养成,变成了人的枷锁;以便“本立而道生”之后,大家不要犯上,更不要作乱。
设问:有子的逻辑推理,其立论的显然指向是孔子的思想吗?
孔子的仁学,可谓博大精深。究竟什么是仁,何为仁之本?孔子从来没有过一个断然而简易的概念说法。我们可以肯定的是:第一,孔子提倡孝弟,但从来没有作过“孝弟为仁之本”这样的结论;第二,孔子倡导仁学,弘扬仁道,但孔子的仁学从来没有过“不要犯上作乱”这样的精神导向。
固然,个人修养,完善人格,追求仁,进而逐步达于仁,无疑是孔子仁学的重大内容。但事情到这儿并没有结束,这绝不是仁学的全部。学而为仁,成长建立了理想的君子人格之后,大家要干什么?学以致用,这才是关键中的关键。儒生们,君子们,要以天下为己任,大家要改变世界,要为建立他们理想中的世界秩序而奋斗。
孔子,生逢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老先生不仅智慧权变,尤其刚猛精进。他毕生鼓吹的儒学,充满反抗暴虐、抗击不义的精神。而且,孔子以身作则,对权臣、暴君等居上位者,屡屡抨击不义,指斥非仁,从来都不惮于“犯上”。儒学推崇奉行的仁道,天然地成为暴君暴政的死敌。
《论语·宪问》篇第二十二章:“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子路问怎样服事人君,孔子回答,不要阳奉阴违欺骗他,却应该犯颜直谏、当面触犯他。对于子路这样一位刚猛暴烈、易冲动的弟子,其他情况下,孔子多是给予约束和羁勒;恰恰是在面对君上这一命题,孔子教导子路不惮于犯上。
通读整部《论语》,我们不难看出:孔子固然没有鼓动过无端作乱,却也从不反对犯上,倒是在积极履践犯上、倡导犯上。
回到《论语·学而》篇第二章,有子要人们一味孝弟,无条件地杜绝“犯上作乱”,不幸远远背离了孔子的思想。简直是适得其反,无异于南辕北辙。
或者能为有子一辩。春秋时代,礼崩乐坏,乱臣贼子纷纷犯上作乱。有子的上述言论,莫不是针对这种现实、针对乱臣贼子的?这种辩解,可惜并不能成立。规劝暴君恶魔向善,简直是与虎谋皮。尔等纷纷弑父弑兄,对他们还能奢谈什么孝弟!可以这样说,有子倡导孝弟的立论指向,有子的循循善诱,恰恰只会让善良的人们,包括书生气十足的儒生,只知孝弟、一味孝弟;结果是自戴枷锁、牢笼自囚,彻底放弃对暴君暴政的抨击批判和正义反抗。
有若其人仅仅在长相上貌似孔子,毕竟不是“本立而道生”。孔子的众多弟子们,以及再传弟子们,一定看出了有子的真正学术水准和精神维度。对于尊其如师,后来或者有一个理性的纠偏。《论语》的编辑、成书,包括流传,有一个时间的检验沙汰过程。毕竟不是有子门下的学子们可以独揽大权,独擅其事。所以,在《论语》的纂述辑录的整个过程中,透露出了若许消息。
有子的言论,高标《论语·学而》篇的第二章,且看紧随其后的第三章:“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花言巧语,伪善的面貌,这种人,仁德不会多。这样的编辑,是偶然的吗?是全然无心的吗?这样的编辑,含而不露,意在言外。有子状似孔子、言似孔子,对孔子的仁学理解却走上了偏离的道路,这是断然不能允许的。我觉得,“巧言令色,鲜矣仁”,简直就是针对有子的直接描述。
认识一个人,孔子倡导“听其言而观其行”。关于有子,在《论语·颜渊》篇的第九章,还有哀公问有若的著名故事。哀公用度不足,向有若求教,有若竟然出谋划策,奉劝哀公向民众横征暴敛。那儿,有若背叛士君子的立场,不惟不敢犯上抑且为虎作伥的面目,可谓暴露无遗。
听其言而观其行,有若果然是“巧言令色,鲜矣仁”!
如同有若被尊称为“有子”,曾参在《论语》中也被尊称为“曾子”。
作为孔子的入室弟子,曾参在孔子辞世后,上承孔学道统,下开思孟学派,发扬光大了孔子创立的儒学,后世历代尊称他为曾子,应该说是名副其实。
但在孔子活着的时候,曾参在孔门弟子中并不那么出色,似乎还不如他父亲曾皙那样为孔子所赏识。在《论语·先进》篇的第十八章,载录了孔子对早期曾参的评价:“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高柴愚笨,曾参迟钝,颛孙师偏激,仲由鲁莽。在孔夫子眼里,曾参是相对迟钝的一名学生。
但曾参毕竟亲炙过夫子的教诲,又有家学传承,更加上个人不懈的努力追求,曾经相对迟钝的曾参,终于成长为承继孔学的卓然大家。
《论语》第一篇第二章,极其显要的位置上,率先刊载了有子的言论。往下的第四章,同样是极其显要的位置,赫然是曾子的言论。曾子在孔门后学心目中的学术地位毋庸置疑。
如果我们认可常说,《论语》主要是有子、曾子的弟子们编辑而成的,那么,弟子们多半会最先推出老师的核心理论。《论语》第一篇第四章,“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翻作白话是说:“我每天多次自我反省:替人办事是否尽心竭力了呢?同朋友交往是否诚实守信了呢?老师传授我的学业是否复习了呢?”三个疑问句,荦然“三乎”,与开篇第一章孔夫子著名的“三乎”遥相呼应,隐隐然有比附之意。可以这样设想:曾子对如此三乎,应该是颇为自得的;或曰,是寻常挂在口头,用以教导弟子的。他名下的弟子们也是非常服膺曾子的如此三乎,乃至引以为豪的。
修齐治平,先要修身齐家,尔后才能治国平天下。修身的重要性,当先而首要。上面曾子所倡导的,为了修身而天天反省自我,为人谋而忠,与人交而信,复习老师传授的学业,天天多次反省而争取做到这样三条,有何不可、有何不好呢?
但我们至少能提出几点疑问来。
第一,治国平天下,究竟是谁的职责?是普通学子读书人的职责吗?一般学子儒生,即便修身再好、齐家出色,就可以去治国平天下吗?读书后学在这儿陷入了巨大的误会,并且误会了上千年。质言之,在其位而谋其政,治国平天下,无疑是君王们、执政者们的职责。为了治国平天下,他们必须先要修身齐家,这是自命为帝王师的大儒们,耳提面命,对君王、对为政者提出的要求。
第二,作为儒生士君子,自己必须有极高的修养。追求仁,达于仁,强调自我修身,是必须的。“吾日三省吾身”,是应该的。那么,每天反省自我,而后究竟要干什么?曾子却没有说。于是,这就难免让人担心:如果学子们仅仅是斤斤于每日三省吾身,极有可能变成谨小慎微的庸人、所谓的庸儒。在历史上,在实际生活中,这样的例子简直多不胜举。
吾日三省吾身,强化自我修养,到底要干什么?仅仅是为着修身而修身吗?这确实是一个严峻的问题。而我们想到的问题,我以为古人早已想到了。与曾子同时代的人,《论语》的编纂者们,早已想到了。
请看紧接下来的《论语·学而》篇第五章。《论语》的无名编辑们,在介绍过曾子的言论之后,即刻摆上了孔夫子的言论:“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我们读书修身、建造自我之后要干什么?夫子教导说,要志在引导治理一个千辆兵车的国家。如何引导治理?也是三条:严肃从政而有信用,节约用度而爱民,使役民众要不违农时。
至此,《论语》编辑们的良苦用心,已是显而易见。既尊重了曾子,又坚持了孔子所有言论凸显出的本意;提前设防,尽量防止对夫子学问精神的曲解和误导。这样的编排,属于意在言外、不露痕迹,正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再请看《论语·学而》篇第六章:“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后生小子,要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做人要恭谨讲信用,博爱大众,亲近仁者;躬行实践之后,尚有余力,还要去学习文献。
我们可以看出,至少可以这样理解:这一章节推出的夫子的言论,不仅是针对曾子的,同时还是针对有子的。有子讲“孝弟”,曾子讲“忠信”。《论语》的无名编辑似乎在说:其实呢,“孝弟忠信”,我们的夫子早就说过了,恐怕说得还更要全面些哩!
《论语·学而》篇共分十六章。第二章是有子的语录,第四章是曾子的语录,到第七章,推出了子夏的语录。
子夏尽管不曾被尊称为“子”,但仅从《论语》文本的编辑上,也可以看出子夏在孔门弟子中的地位。事实上,子夏位居所谓孔门十哲之中,属于文学科,是孔夫子最得意最欣赏的弟子之一。孔子辞世后,子夏成为继孔子后系统传授经典的主要人物,后世誉之为传经之鼻祖。
《论语·学而》篇第七章,全文如下。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子夏这段语录,劈头是“贤贤易色”四个字。关于这四个字,后世解说纷纭,莫衷一是。举其数端,或可知其大概。
解说之一,把“贤贤易色”四字,分作两段来解。贤贤,尊重贤良之辈;易色,看轻容色外貌。“贤贤”两字连用,第二字做名词用,第一字做动词用。
解说之二,“贤贤易色”四字作整体解释。用尊重贤良优秀品德之心,来交换 (置换、变易、取易)爱好美色的心。
解说之三,把“贤贤易色”四字和下文作连贯解释。我本的是中华书局出版的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本。杨先生参照了若干古人的解说之后认为:下文三句既然分说“事父母、事君、交朋友”,各指一定的人事关系,那么“贤贤易色”也应该是针对某一种人事关系而言。夫妻关系是“人伦之始”和“王化之基”,那么子夏这儿谈到的就应该是夫妻关系。于是,对“贤贤易色”杨先生就作了这样的注释:
对妻子,重品德,不重容貌。
对杨先生的上述注释,我虽尽力反复体会,终究难以苟同。
第一,对于原意不明的文句,连贯前后文意加以索解,概无不可。甚或就是解经的法门之一。但面对子夏这段语录,只因后文分说几种人事关系,由此推定前文也定然是说人事关系,毕竟相当牵强。
第二,“仁者二人”,夫妻关系牵扯到两个异姓家族乃至两个部族,自然关乎人伦之始和王化之基。但整部论语,所有孔夫子的言论,恰恰没有涉及夫妻关系这一话题。即便是子夏,在他的言论中也再没有涉及这一话题。
所以,认定“贤贤易色”四字说的就是夫妻关系并没有说服力,显得武断而粗率。子夏的原意并不是这个,杨伯峻的注释属于一种强解,甚或就是一种臆测,充其量,可以算做是一家之言。
“贤贤易色”四字,当然和子夏的整段语录有所关联。不妨认为,这四个字确有某种提纲挈领的作用。那么,这四个字,我们可以作以下解释:尊重敬仰那些贤者贤良吧,如同人性之好色一样追求道德吧!
那么,我们在“事父母、事君、交朋友”等诸多方面,就会做得很好。“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退一步讲,即便我们同意杨伯峻先生的分析,认为“贤贤易色”说的是一种人事关系,它说的也不是夫妻关系。与“事父母、事君、交朋友”这三种人事关系相并列,它说的也是人们与贤者、贤哲的关系。“贤贤易色”:追慕效法贤者,要改容易色。
——在通读《论语》的过程中,特别是在阅读《论语·学而》篇的过程中,笔者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受:《论语》的编纂,充满着意在言外的意味;《论语》的无名编辑,有着极高的编辑智慧。
《论语·学而》篇第四章,曾子倡言“吾日三省吾身”,强调个人修养。为预防学子专意修身而忘却肩负的天下大任,编辑紧接着摆上的第五章,就给予了及时的纠偏。
同样,子夏在第七章倡言“贤贤易色”,也是强调学子的自我约束,以适应诸多的人际关系。这也有可能造成人格的拘谨,乃至丢失自我。而且,子夏在这段语录的最后,竟然说“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这也可能造成“只重实践、轻忽学习”的偏差。所以,紧接其下的第八章:“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编辑们紧接着摆上这一章,也有纠偏辅正的意味。
是啊,贤贤易色固然好,但君子应该庄重而威严,不可矮化自身、丧失自我。要不断地学习,不然,学到的也不会巩固。比方“事君”,可以不选择对象,一味“能致其身”豁出性命效忠吗?就说交朋友,仅仅是自己单方面“言而有信”就可以了吗?当然不可以。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君子者,应该择主而事。即便是交朋友,择友也应该在交友之先。择友而交,选择比自己强的人为朋友,才是你说的“贤贤”呐!
对于亲传以及再传弟子们来说,夫子虽然身已逝,而夫子生前的教诲,言犹在耳,文犹在目。无论是曾子,还是子夏,言论有偏颇、有不足、有过失,都要“过则勿惮改”。
如果我们相信,《论语》是孔门众多后学弟子编纂而成,那么我们应该看到其中高超的编辑智慧,应该高度赞扬这样的集体智慧。
——我个人认定:《论语》的编纂,确实存在着不着痕迹的编辑智慧。
但愿这并不全然属于臆测;希望这至少应该算是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