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玉峰
诗意梦想与现实困境
——《天边外》的悲剧释读
尚玉峰
尤金·奥尼尔是美国著名的剧作家,是现代美国戏剧的奠基人。他曾经四次获得普利策戏剧奖,并于193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天边外》[1]是一部写于1918年、上演于1920年的标准现代戏剧,也是奥尼尔第一次获得普利策文学奖的佳作。该剧没有激烈紧张的冲突,以一言概之,就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感情纠葛的故事。具体说来,《天边外》描写了美国农庄三个青年之间的爱恨情怨,以及追求梦想、梦想破碎的人生悲剧。弟弟罗伯特和哥哥安德鲁都喜欢上了美丽的露丝小姐。罗伯特有着远大的梦想,一心想着出海干一番事业,但由于他热烈的情感使他忍不住向露丝表白,富有戏剧性的是,他的未来的嫂子竟然答应做他的妻子。最后罗伯特留在农庄,而哥哥成全了他们,离家出走。几年后农庄衰落,罗伯特在病痛的折磨下死去,哥哥继续漂泊,露丝也在生不如死地生活着。
古典悲剧是古代人生活的镜子,同时又可以映射到现代人的生活。《天边外》有浓郁的宿命色彩,神灵总在改变人的命运,安排人的归宿,懵懂之中,人们只能坚持着自己的梦想,但是无法逃脱神灵或命运的安排。
尽管《天边外》中都是现代人的生活画面,但该剧自始至终都带有一股浓重的悲剧气息。不可逃避的神秘命运是人物活动及基本矛盾的主导者。两个男人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一个女人,这本身就带有角逐、逃避、失败的悲剧主题成分,其恋爱开始是甜蜜的,然而也带有了不和谐的因素,爱是盲目的,忽视恋人的缺点的爱怎能天长地久呢?从爱的不加选择、盲目轻率发展到爱的绝望麻木。到相互摊牌时,索性没有了爱,这对于生者来说是不公平的。弟弟与哥哥的心上人错爱,而哥哥没有走极端主义道路,以一颗宽容的心对待这次变故,选择了弃爱放生的一条路。他的离家出走,不是为了寻找“天边外”的梦想,仅仅是为了逃避爱情,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不是真正的男子汉。
兄弟俩后来都遭遇了挫折,沦为生活的弃儿。细细探究起来:这不仅仅在于一个人追求的梦想第一,另一个人推崇的物质至上,而且在于两者都无视自己的本性,或者说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都做起了违背自己本性和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诗人干农民的事情,农民干商人的事情。梦想原本是人的生活动力,但主人公一时景仰梦想,一时又亵渎梦想,这就背叛了本性,也意味着蔑视了现实,他们总是在自欺欺人的心态中活着,从而使自己在违背本性和梦想的悬崖边上带着锁链跳舞,自得其乐,自我陶醉,不知身陷危险的境地,直至落入人生失败的深渊。
奥尼尔曾说过:“生活本身毫无意义,使我们斗争、希望、生活下去的是梦想”,[2]梦想和现实的不可调和制造出了一幕幕悲剧。宿命论也隐隐约约发生了作用。奥尼尔最感兴趣的是人的生存境况和梦想追求,梦想赋予人价值,人应该拥有坚定的梦想,既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也要放弃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样人才能完成自我救赎,找到灵魂的归属,这样生活才有意义。而梦想与现实的矛盾不可调和是造成《天边外》人物悲剧的原因。
剧本的开头,罗伯特指着地平线说:“假如我说,召唤我的,是美,是遥远和神秘的天边的美,是我在书中读过的东方那种迷人的神奇和魅力,是浩瀚宇宙自由翱翔的需求,是漫游天地的极乐之情,是探究隐现在天边外的神秘之谜呢”。[1]不难看出,罗伯特的追求带有不确定性,同时也富有梦想色彩。到剧本的中间,罗伯特说“我想爱一定具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它在天边外向我召唤——它在天边外永存;而我没有找到它,它却找到了我”。[1]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主人公行动上的盲目和迷信,他无意中降低了个人的主观能动作用,却将看不见的梦想作为行动的向导。
梦想中的罗伯特对一切充满着幻想,想去远方的心不可遏止。而正当他要实现多年的梦想之时,有点儿女情长的他,却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海巨浪,最终罗伯特为一场不理智的爱,宣告了梦想的失败,他的“天边外”的梦碎了,止步于看似更为实际一些的爱情。他罗伯特的梦想会如此脆弱不堪,从此他陷入一个陌生而残酷的现实世界。罗伯特在一场自我编织的美梦里陶醉了,他无从知道自己是何等的软弱、放纵不羁和玩世不恭。但最后的结果是罗伯特彻底地失败了,他成了商业社会的牺牲品。罗伯特不会管理经济,甚至连最基本的农业生产知识都没有,这成为邻居的笑料,最后连最可爱的妻子也不给他什么好脸色,怨他,嘲笑他,并开始背叛他。在发生一次次的激烈争吵后,他们的爱情婚姻已名存实亡。
从首尾呼应的两种梦想对比来看,有点像小说家昆德拉的复调小说又像绕梁三日的旋律不绝于耳,让人回味。在第一幕,罗伯特手指着远方,极力向安德鲁描绘远方的美好景象,其结果是哥哥也心动不已,这似乎为后来安德鲁能够毅然无悔地替代弟弟出海作铺垫。“召唤我的仅仅就是美,遥远而未知的美;东方的神秘与魅力;踏足四海的自由;浪迹天涯的快乐——寻找藏在天边外的秘密。这就是我要告诉你我出海的唯一理由。”[1]此时他有着非同寻常洒脱的心态,整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无聊的少爷生活,加上“学生诗人”身上的懒于俗世、长于思考,还有青年固有的豪情万丈和男女的感情困扰,他比任何人更有充分的理由去幻想,去憧憬着内心的天边外蓝图,这种带有诗情画意的浪漫反映了人性梦想的崇高与庄严,却也为后来的悲剧发生埋下了伏笔。而结尾的一幕更加震撼人心,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瞧!小山外面不是很美吗?我能听见从前的声音呼唤我回去,这一次我要走了,那不是终点站,而是自由的开始——我航行的起点,人得到旅行的权利——解放的权利到天边外去!”[1]临终省悟,恍然大悟后他漠视了生与死,他的思想放逐到了远方,从而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他苦难的人生也画上了休止符,也可以说,是他对命运的无奈的妥协,这样一个有才华的歌德式的诗人竟成了命运的奴隶,成了别人取笑的对象,实在是令人同情。一个人无限地追求着自己的梦想天地,不是一种人生病态的表现,而是人物的性格不适合社会的产物以及人类的行动不能改变残酷的现实。梦想看似有一种魔力,却在这样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身上变得虚无飘渺,罗伯特最后有一丝悔意,但他对选择能够有高度清醒的认识:委曲求全只会使自己变得俗不可耐,傲然挺立才会使受束缚的心灵获得自由和解放。他的本性与命运开了玩笑,这使他只能走向生命的终极端点,但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重生。
《天边外》的主人公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梦想,二是现实。具体来说:有人像起初的罗伯特,逃避现实,不断地梦想;有人像后来的露丝,不敢梦想,被现实所羁绊。两种道路隐藏在神秘之中,奥尼尔对此有过论断:“我总是尖锐地感到某种潜在的力量……不管怎么叫吧,上帝还是命运,总之是神秘的力量”。[3]这造成了人的两难选择,是要在残酷现实中走向悲壮的死亡,还是从梦想中生存,这种体验是现代人切实感受到的困境。既然这两者不可弥合,作者有所偏重地用梦想来充实人生的不尽如意,为此作者对有梦想追求的罗伯特给予了深深的同情。
罗伯特是一个天生的梦幻者,不是一个相信命运的人,虽然梦想带给罗伯特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造成了悲剧性效果,但作者还没有否定梦想的价值,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梦想是命运的主角,而人只是命运的配角,哪怕是悲剧也有追求的价值。奥尼尔曾有过论断:罗曼蒂克的想象所毁灭的生命要比所有的生命要比所有的疾病——我该说一切别的疾病,更多得多!这也是精神错乱的一种形式。一个遥望“天边外”的人和“一个好梦想的梦想家,只能招来黑鹫,把自己撕成碎片,置于死地”。[3]这在一定程度上批评了爱情至上的痴迷者,超级笃信幻想者的不可救药,也在更深层次上阐释了梦想者的虽死犹荣,可歌可叹。或许奥尼尔是想说,梦想无论实现与否都是不能放弃的,因为人因有梦想才活得精彩。
奥尼尔性情忧郁低调,内心狂热追求理想。受到多个女人的伤害和无情疾病的侵袭,变得郁郁寡欢,甚至有了自杀的念头,但是后来他变得真诚地热爱生命。在梦想的破碎即将击垮他之时,他对人生之意义又有了全新的认识。他曾说:“我是一个更真诚的热爱生活的人,我爱赤裸裸的生活,在我看来,甚至丑陋的生活中也有美。”[4]他对世界万物充满热爱,并尝试探索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他在别人认为淡而无味的生活中寻找“天边外”的梦想,甚至在别人苟延残喘的生存中也能发现悲剧特有的美感,并且注入个人浓郁的伤感和永远不该丢掉的梦想,这依靠的是他那种非同寻常的悲剧梦想意识。同时,作为一个严肃的戏剧家有责任去重建人类灵魂和组建新的道德价值观,其中包括去探寻生命的意义——隐藏在“天边外”的神秘。这种“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精神,探索和颂扬在失败中又接着奋斗的人性的光辉,将会使人走好人生的每一步,增强普通人的自信心,以抚慰人们受伤的心灵。钱钟书曾说:“目光放远,万事皆悲。”可见一个有悲剧意识的人是个有思想见地的人,而悲剧蕴涵在万物,无论何时、何事都无法逃离。奥尼尔曾对戏剧的意义有这样的见解:“戏剧应是一种激励人心的源泉,这种源泉把我们提升到一个更高的自我认识的水平,驱使我们探索心灵深处的奥秘。戏剧应向我们展示人生真实的面貌……举起这面镜子以映出一个民族的灵魂,现在该是回到这种做法的时刻了,哪怕只为了证实戏剧仍然具有一颗未被世间表面现象所玷污的心灵。”[5]奥尼尔正是遵循这样的原则,细腻地映射人们的心灵,真实地反映人们的生活。
“悲剧在于一个理想主义者生在一个非理想的时代。”[6]罗伯特并没有放弃人生意义的探索,但他在那个时代是个悲剧。罗伯特曾经为了爱情放弃了梦想,这是一层悲剧。如果他成功出海,他也不一定能成为一名好船员,这是另外一层悲剧。他临终时还念念不忘梦想,这是悲剧的最高境界。罗伯特的生活理想是肤浅的乐观主义,因此他注定要为平淡的现实和浪漫的爱情出代价;而他的精神理想是高尚的悲观主义,因为他以生命为代价,宣示梦想的价值与意义。
现实中,人人都有自己的或痛苦或快乐的梦想体验,虽然梦想不等于成功,未来的路在何方是个未知的概念,但只要拥有梦想的心,就会驱动着我们前进,让我们无限接近自己的“天边外”。也许是黄金地带,也有可能是沼泽荆棘,毕竟有时不仅是为了更好地体验生活带来的享受,还是为了品尝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更是为了求得心灵上的安宁祥和。这也许是奥尼尔喜欢用悲剧来解答生存意义的初衷吧。
《天边外》是一部有浓郁悲剧色彩的戏剧,生活的悲欢离合和两难抉择,使主人公无力抗拒命运的摆布。一方面,作者用朴素的人生价值观念来代替“死去的上帝”来行使自己文以载道的责任;另一方面,他用充满辩证色彩的故事来解释“梦想与现实”各自独立又彼此相连的复杂关系。
奥尼尔认为“现代戏剧是灵魂的戏剧”,[7]《天边外》充满心理分析和性格差异的独特审美风格,打破了“戏剧是行动的延伸”的古老论断。剧作借一个小农庄的衰败,揭示了一切悲剧的发展都依照主人公的心理活动的变化而展开,作品中的人物的抉择、场景的设置都带有浓浓的诗情与悲剧气氛。诚然,三个主人公各有各的不幸:罗伯特找回本性,回归梦想,在虚化中超脱;安德鲁弃农经商,衣锦还乡,最后又穷困潦倒,但热爱农场的本性消失殆尽;露丝作为悲情女性,受到爱情与生活的双重打击,最终在自我迷狂的状态下,被抛弃在生活的边缘。在奥尼尔的笔下,剧中人物总在困境中挣扎,不同性情的人都遭到意想不到的厄运,不管是什么类型的人物都没有圆满的结局。同时我们也应看到,奥尼尔眼中的悲剧也充满着乐观成分,尽管他认为盲目的乐观是肤浅的,但恰如我们每个人的梦想都是有狂热性的,罗伯特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群体的一员,时刻保持着对梦想的追求,而这种追求在人生存的层面来看无疑又是具有其正当性和合理性的。
总之,作为一个有深厚哲学思想的戏剧家,奥尼尔总是着力挖掘人的内心世界,并试图从哲理上赋予人物以深刻内涵,他试图以非凡的感染力给步入迷途的现代人以勇气,使人在心灵感伤之余,得到抚慰,并从中学到英雄般的品质。
[1][美]尤金·奥尼尔.天边外[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5.
[2]龙文佩.尤金·奥尼尔评论集[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8.247.
[3]裴粹民.奥尼尔戏剧理论选译[J].外国文学,1980,(1).
[4]尤金·奥尼尔.尤金·奥尼尔论戏剧[C].北京:三联书店,1987.65.
[5]程朝翔.奥尼尔戏剧研究论文集[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6]龙文佩.尤金·奥尼尔和他的剧作[J].外国文学,1980,(3).
[7]郑克鲁.外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345.
尚玉峰(1977— )男,文学硕士,临沂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