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朝帅
怎样将故事讲下去
——关于曹永的创作
郝朝帅
作为新手,曹永的出场很生猛,出手也很密集,短短两三年间已经积累了相当的成绩和关注。像很多知名前辈一样,这一时期他的故事多盘桓在一个固定的乡土空间。这是他们血脉通连、知冷知热的一方世界,多年黏稠的生存体验在其中沉积发酵,时刻纠缠着、炙烤着他们那颗属于文学的敏感心脏,直至有一天不可遏抑地喷涌而出。贾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阎连科的耙耧山庄、徐则臣的花街,或还可上溯到废名的黄梅故里和沈从文的湘西边城……莫不如此。一代代的前辈精心创制了以他们个人命名的文学地图,也如旗帜般呼啦啦招展着后来者去开疆扩土。初出茅庐的曹永,以及大山中的迎春社和野马冲,似乎也正探头探脑地在开垦这片“自己的园地”。当然,深一锄头浅一锄头的并不稳健沉实。
这个叫迎春社的村庄和野马冲的乡镇,以及二者间二十公里的山路,位于黔西北的偏远山区。相对闭塞的空间里,流淌着的是同样沉滞的时间。虽然弥漫亘古的蛮荒气息,远离了现代的节奏和内容,却也并未出现前现代社群的敦厚与融融温情。没有牧歌情调,也没有健旺蓬勃之生命。相反,被匮乏的自然条件和无处不在的权力压迫所刺激、放大,人们本性中的怯懦、算计与偏执却如野草般疯长,他们似乎永远活得危机四伏、紧张焦灼。故事里弥散着深深的压抑和不安,自始至终被一种不祥感牢牢笼罩。这里的生命质地无比脆弱,它纵然有着野生动物般的坚韧和粗糙,又可能随时随地终结于刹那间的无端冲动。哥哥杀死了亲弟弟(《两棵姓曹的树》),侄子杀死了亲叔叔(《我们的生命薄如蝉翼》),甚至连一贯怯懦者最终也会举刀杀人(《愤怒的村庄》)。而抽离了足够的情感和逻辑的积累铺垫,这些频发的残酷事件便更显得触目惊心——曹永的老到或者说刻毒就在这里。《愤怒的村庄》或许可以来作为他创作篇目的总标题,但这些“愤怒”在他的小说中,显然并非都那么踏实可靠,个人的褊狭与执拗为它涂上了一层荒唐的意味。
于是,这个年轻人的村庄与前辈们迥然相异。前述那些耳熟能详的文学地名上,都栖息着其命名者的魂魄。在他们乡关回望处,多牵动着无尽的怅惘和感慨,寄予着往日不能重现的无奈。他们的边地远村,多为一方生气蓬勃的皇天后土,里面居住着与天地圆融相通的原初子民。纵然其间也不乏伤痛与丑陋,但那更激发出作家对其爱之深而责之切。它型塑、记录了作家心智的成长,并在未来漫漫人生中源源不断地为他们补充着生命的元气。那既是他们日后难解于身遭的污浊时试图逃避的桃花源,又是他们对污浊现实试图拯救时所倚重的乌托邦。
但曹永的村庄整体色调是阴郁的,看不到呼兰城的火烧云和沱江畔的白塔。在这个山村,只有它的粗硬和丑陋,荒芜与无助,种种残酷的生存图景才是永恒的常态。在呈上如此这般混沌困顿的生存图景时,曹永也不愿提供哪怕一丁点儿的亮色。在一个又一个残酷的故事背后,是作者冷静到家的叙述。他似乎完全抽身其外冷眼旁观,不流露出任何感情来,颇有一种与年龄不称的成熟。这份冷漠给人感觉是:他的身上并没有留下这块故土的胎记,或者成长的刻痕。他像是一个外来的陌生人注视着人们的爱恨情仇,并一再打发着他的人物迎接死亡的降临。都知道,在故事中反复咀嚼死亡的作家心中多是充满了对现实愤怒的控诉。余华早年就曾把他最为乖戾恐怖的死亡故事命名为《现实一种》,并恶毒地告诉人们其实每个人都是《劫数难逃》。他一次次随手把自己的人物送上恶臭堆积的黄泉路。直到20世纪90年代之后,他才与现实和解,心中巨大的愤怒才慢慢平息。而余华当年叙述死亡故事时,更是以一种令人战栗的冰冷口吻。同理,有理由猜测:在曹永冷静的叙述姿态背后,他对自己的黔西北大山是否怀着与余华类似的情感呢?如果有的话,这种愤怒的控诉既是针对各色乡村权势的压榨欺凌,也是针对乡民们自身的愚昧顽劣。(曹永的个人表态或可旁证这种揣测:在从事文学写作之前,“我的生活一片阴暗,但写作如一缕阳光,让我多少感到一些温暖。”)他与自己的乡土并不融洽,这片生身之地没有让他心怀虔敬,爱恨交织,这决定了他文学乡土的灰暗气质与情感取向。虽然,他的死亡故事里多少都含有果报因素,死神没有被作者随心所欲地差遣。
引人注目的是,生存在这个空间的那些男人们多为曹姓:曹大树、曹小树、曹树根、曹树林、曹顺、曹毛狗……他们往来穿梭于不同的中篇故事中,各人戏份多少不等,但也单单薄薄地建构了一支家族谱系。这种安置显示了作者的独到匠心。他在刻意预设着故事的真实性、权威感,宣喻了自己一种深度参与的观察视角。而其中传递给读者的,则很可能就是一种身临其境的心惊肉跳,一种现实可感的切肤之痛:这是说故事的人常用的把戏。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说过,故事,无论是他人经历还是自己经历,它都融合了个人生命历史和体验,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在说者和听众之间建立起了情感的连接,为听众召唤出彼此间的一种认同。而传统的讲故事者有两种:世代定居某地的农人以及远道而来的旅行者。而毫无疑问,曹永的先天属性就是个有故事可讲的人。从他小说中情节的起承转合、他对人物心理和对话的精准把握都能证明了他讲故事的天赋。而通过“曹姓家族”建立的这种似真性,曹永更是无师自通地找到了属于前现代的、最能够产生艺术“灵晕”的表述手法。
在自己的文学村庄里灌满了阴郁和灰暗,却又煞费苦心地以自己的姓氏来建立起一支家族谱系,借此“纲举目张”地充分展览这片土地的生存景观,曹永如此作为颇有些出格。因为这些曹姓子民,要么是灵魂肮脏的权势者,要么是内心荒芜的麻木不仁者,至于那些小说中最沉重的曹姓角色,也还是些夹杂着私心算计而又相当懦弱的无能者。这是一个毫无生命强度和高度的家族谱系。炮制出这样一个“自己的”家族,的确可谓残忍。要给曹永这种设计以一个稳妥的解释,那就是,作家此时确实还处于自在自为的写作阶段,他确实还没有达到一种生命的投入,还没有形成较为自觉的写作意识。他可以兀自一边展示乡村的种种不堪,一边有足够的心情来进行仔细玩味。或许更确切地说,他过去不美好的生活记忆带来的负面情感倾向直接决定了,讲述这些故事时,他没有体味到内心被撕裂或者纠结。虽然有了曹姓家族,但对他来说,这依然是别人的故事,和自己没关系。他就是这个家族之外的旁观者,那些最熟悉的生活经验,最为拿手的讲解套路可以毫无羁绊地奔涌而出。他更多的是听从内心的安排,按照天赋和本能来写作。曹永也说过:“我就是凭感觉写小说,从来不想表达什么”,他目前呈现在舞台上的,就是“跟着感觉走”的结果。因此,如果试图从曹永的村庄解读出某种严肃的主题诉求(比如“底层”或现代文明召唤之类)的话,可能就有些过于较真了。
现在,经过了两年的“井喷”,曹永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别人对他及他对自己的要求都已经和当初不同。如何让自己的文学道路走得更远,境界更加开阔深广,曹永面对的危机就是:要是永远以旁观者的心态来进行偏远山地的种种“奇观化”展示,这算是一种重复“操作”还是文学“创作”呢?而如果一味依靠经验率性而写,这种别人的故事又能够支撑他多久呢?这是他自在自为的写作态度必然要面临的发展困境。只有将自己对生命和命运的体验与思考投入作品,才能将小说写得更加圆浑厚重,丰沛淋漓。——这也可以说明本文开头所提到的前辈们何以将个人的文学地名变成永远的风景的。对于前辈们,那片土地是他们的魂魄所系,魂魄所在。他们都不是漠然的旁观者,他们笔下都是每个人“自己的”故事。只有这样,自己的乡土才会闪烁出光芒,才可能真正充满力量。从而在阅读的快感之上,生发出那些更高更远的命题。
关于“自在”写作与“自觉”写作,不妨看一下曹永的成名作(也是处女作)《愤怒的村庄》。阅读的第一印象就是,这部小说的确像多年前的杨争光,语言朴拙,棱角坚硬,没有多余的修饰和渲染。但很明显,杨争光的小说情节更为简约,更缺少故事性和逻辑性(典型的如《老旦是一棵树》)。对情节的主动缩水能够看出他是在刻意“做”出一篇小说,一道风景,一种瘦硬的如被风干般的文学风格。在杨争光那里,压根就没有说好一个故事的想法。能够看出来作家的创作指向相当明确,作家对自己要写什么、怎么写都有着充分的自觉——虽说用这种段位很高的作家和初出茅庐的新手相比,有些不厚道,但到底是让经验带着自己走,还是能动地引导着经验向前走,却是作家不得不考虑的大问题。
在一篇采访中,曹永说“……我明白自己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资本,我就是一个很谦卑的人,也只能保持着一种谦卑的状态来写作。”这种谦卑,当然是作家的一种踏实与勤勉,一种对文学的忠诚表态,但同样也可以认为是他深入的自省,对自己还尚未有不切实际的认识和期待。他的低调,对于他今后从“自在”到“自觉”的蜕变无疑是一个好的征兆。中国的大作家,固然有刘震云、苏童、格非,他们出身于一流高校的中文系,也更有大批余华、莫言、阎连科等“第一学历”低微者。作家的成长成熟,需要的只是对世界和生命持久深入的思考,以及如饥似渴地阅读、消化掉人类优质的文学营养。
有些令人不安的是,在曹永新近的小说中,原先那种尖锐的冲击力似有些减弱(这实际上就是上面所说的一味依赖经验的困境),而原先浑朴生动的语言却明显的退步了。能看出他在试图去经营一些精妙的修辞,发明各种比喻。虽然有的确实很有些神来之笔,但过于铺张而雕琢的修饰却常常使得句子显得冗长乏味。这或许可以算作他在“怎么写”上面的一种“自觉”改进,然而,这种精心雕琢不免有些邯郸学步,将自己原本的优势也失去了。在《响亮的手语》和《黑暗中的火光》中多有这种情形,相较于《愤怒的村庄》和《两棵姓曹的树》,在内容的沉实性和表达的顺畅自然两方面,整体水平都是在下滑中。
总的来说,阅读曹永的小说,专业读者总会很自然地频频调动起那些耳熟能详的文学史掌故。这是曹永无意中的“占巧”,他天赋上与经验上的优势使然。曹永甫一登场就站在了较高的平台上——虽然他目前带来的更多的还是审美的快感,而不是力量的冲击,虽然只有成为一个深刻痛苦的思想者,一个蘸着自己的血肉灵魂来写作的人,才是一个大作家的必要条件。这种要求对年轻的曹永而言是否过于严苛了?不过对于这样一个有着过人天赋、有着虔诚情怀的青年作家,人们似乎有理由提出更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