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军英
乡土中国的浮世绘
——论师陀的《果园城记》
吴军英
师陀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也是京派作家的“乡下人”中,除沈从文之外,“最具才秉”[1]的一位作家,《果园城记》是其创作成熟的标志,也是享有盛誉的一部短篇小说集,被称为“三四十年代乡土小说的顶峰之作”[2],它是一幅乡土中国的浮世绘。
《果园城记》写于1938—1946年,“几乎与战争相终始”,总计十八篇作品。它是作家在极为恶劣的条件下从事写作的结晶,1938年9月师陀寄身于上海,在一间像棺材似的小屋里“心怀亡国奴之牢愁”开始了写作,第二年又搬进一间更小、更像棺材,被他称为“饿夫墓”[3]的小屋里继续创作,直至1946年1月完篇,正是在此特殊背景下师陀展开了故园之思、精神文化之旅,并完成了对于乡土中国的想象和批判,为乡土中国的沉沦唱出了一支不尽的挽歌!
一
《果园城记》里师陀借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即“马叔敖”还乡,回到了离别七年之久的故乡“果园城”,这是一个封闭、保守、落后、停滞不前的怪城,即使时间的流逝似乎永远也改变不了它的生存样态和法则。在“果园城”里,狗永远卧在街上打酣,猪永远在横过大路,女人们梳着圆髻同自己的邻人谈话,“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一年又一年,永没有谈完过。”[4](《果园城》)这是一个永恒静止的画面,也是作家心头永远的痛!因为这是一个典型的交通不便、杂乱无章、带有浓厚乡土特征的社会。
作家对小城景观和商业气息的描写三言两语简笔带过,“这里只有一家邮局。然而一家也就足足够了,谁看见它那里曾同时走进去两个人,谁看见过那总是卧在大门里面的黄狗,曾因为被脚踩了而跳起来的呢”[5],并且它开在一家偏僻的老屋里,没有当地人的引导根本找不到,可见现代资讯手段对于他们极不重要,这是一座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城。除了邮局,“此外这里还有一家中学,两家小学,一个诗社,三个善堂,两个也许四个豆腐作坊,一家槽坊;它没有电灯,没有工厂,没有一家像样的店铺,所有的生意都被隔着河的坐落在十里外的车站吸收去了。因此它永远繁荣不起来”[6](《果园城》),它的位置早已边缘化,乡下人已不到此进行交易,它已成为被乡下人所抛弃的一座城!可是小城人依然维持他们固定的生活模式和心理状态,始终未变。
开篇之作《果园城》的开头营造出的是一幅男女分工有序、人情淳朴美好的其乐融融的田园诗画卷,可当我们真正走入“果园城”时,我们发现那是一种假象,实际上这是一个“黑暗、痛苦、绝望、该被诅咒的社会”[7],生活其中的人们是那样的奴性盲从、狭隘保守、妒贤嫉能、倚强凌弱、自私贪婪,他们无论怎样挣扎也摆脱不了传统文化阴影之网的巨大笼罩,挣脱不开悲剧性的宿命结局。
如以老者为本位的孝道文化对年轻人身心的戕害。“果园城”的一则传说,老员外为美丽的三女儿苦苦寻找适意的女婿,结果在他挑剔的目光下,男子都有毛病,女儿始终出嫁不了,最终她疯掉坠楼而亡,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老员外为女儿挑选好女婿的初衷,却感觉不到他对女儿幸福的真正担忧!(《果园城》)。素姑——“一个像春天一样温柔,长长的像一根杨枝,……走路是像空气在似的无声,而端凝又像她的母亲”[8]的女子,因为母亲不如意的婚姻生活,没有生下儿子而备受丈夫欺辱,不愿让其重蹈覆辙,左右挑拣女婿而任其美好的青春年华流逝在空闺中。(《桃红》)——他们实际上是在“爱”和“好”的名义下对年轻一代幸福生活的剥夺和对人性的扼杀,而由于孝道的影响,由于儿女之情被视为不雅之情,素姑们不能也不敢把自己的一腔心事明言,只能对景伤情、对镜流泪,最终疯死或老死在闺中;小说以此揭示出封建传统文化的吃人性和罪恶性。
如中庸之道对生命活力、创造力的扼杀。油三妹是一得新思想之先的知识女性,她热情、活泼、勇敢,有一副黄莺般的响亮嗓子,喜欢唱歌,喜欢社交活动,在给他人带来蓬勃生机和青春活力时,自己却身遭了毁灭的命运。(《颜料盒》)葛天民早年毕业于本省农业学校,回乡后创办起一个农林试验场,热心培植新苗,有好几年的时间他没有支取一份薪水、拿到一个经费,可是他照样维持着农场的运转,然而当农场的经费有了着落,他准备把果园扩充得更大些时,他得到一个暗示,他辞职了,这便是“果园城”这个封建守旧的社会给创新者安排下的出路和命运,它容不下异样和活力,要的只是庸众。(《葛天民》)
如封建专制制度、父权制度对女性的压迫之深。魁爷——“一个在暗中统治果园城的巨绅”[9]不出面却操纵了一切,不仅拥有炙手可热的权势,牢牢控制着“果园城”,而且回到家中,他还有如皇帝后宫般禁锢森严的后院,“这以后是任何男人——连仆人在内——的禁地”[10],他拥有一妻三妾,他对她们具有绝对的生命占有权和人身支配权,他闭锁她们在后院,不容别的男性觊觎,她们的儿子年满12岁就再也见不着他们的母亲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铁律以及“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性道德规范将女性置于社会最低下、最不自由的地位,她们沦为了男性的私有财产,身心遭受了最严重的禁锢。(《城主》)
如信奉鬼神、官本位观念对人们思想的毒害。“果园城”一则著名的传说:水鬼为报复渔夫那狠狠的一脚(把它从香甜的梦中踢进河里)而骂渔夫,“顶多你儿子也不过是个举人,你有什么值得这样厉害!”[11],渔夫就放下捕鱼的营生四处宣传自己的儿子要中举人,并将儿子送去学堂念书,自然这最终证明是一句玩笑,渔夫却彻底疯掉了,由此可见人们的愚昧迷信以及对升官发财的着魔心理。
而传财不传德的封建家风更是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败家子。刘爷自小被父母娇纵、同学羡慕,可是他却不学无术,养鸡斗狗、成日旷课、靠舞弊考试过关;成年后滞留省城,吃酒打牌、听戏捧角、吸食鸦片,终因拖欠债务而卖掉祖产,过起了比乞丐还穷的日子,大冬天仅围着一条麻袋避寒。(《刘爷列传》)布政家的大少爷胡凤梧爱慕虚荣、吃喝嫖赌、豢养食客、荒唐无聊,一个纨绔子弟所有的恶习一样也不缺,最终他沦为绑匪的帮凶,并因贪婪无信而遭至枪杀。(《三个小人物》)他们的可悲结局昭示着在这样的家族环境、文化氛围中熏陶出来的一代人必将使国家、民族走上衰败之途。
二
“果园城”——这座假想的小城被作家赋予了深刻的象征、隐喻内涵。在序里,师陀曾言明其创作宗旨:“我有意把这小城写成中国一切小城的代表,它在我心目中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见解、有情感、有寿命,像一个活的人。我从它的寿命中切取我顶熟悉的一段:从前清末年到民国二十五年,凡我能了解的合乎它的材料,我全放进去。这些材料不见得是同是小城的出产:它们有乡下来的,也有都市来的,要之在乎它们是否跟一个小城的性格适合。”[12]在《果园城》的开篇,师陀更是以“果园城,一个假想的西亚细亚式的名字,一切这种中国小城的代表”[13]提契全文并引领读者的思考。诚如作家所言,“果园城”没有明显的地域特征,缺乏对中原地区特有的风土民情的细致勾描,实际上,对“果园城”书写正是对乡土中国的书写,“果园城”人抱残守缺、萎靡不振的生存镜像正是中国人生存状态的投射,其中蕴涵了作家深刻的民族焦虑感和对文化转型的忧思。因为对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社会来讲,城市化的程度并不高,即使是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它的农业文化所带来的故步自封、保守性还是很明显,而上海也不过是一个现代文明刚刚起步的城市,它的半封建半殖民地色彩浓厚,中国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都市文明;而选择这样的县级小城,它的城乡结合的品性正是乡土中国文化品质的突出特征,通过对此的塑造,作家完成了对乡土中国及其命运的思考。
小说中回荡着一种挽歌情调,呈现出苍凉的美学风格。“和平的然而凄凉的城”[14],这是“我”回城后的感慨,也由此定下了全书叙事抒情的基调。无论是以人、事为中心的社会景观,还是以花草、树木为主的自然景观,一切都呈现出衰败、凋零之态,显示出乡土中国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穷途暮景。
如人或老或亡或隐去,孟林太太的萎顿、缺乏精气神,素姑憔悴得如同一朵秋日的花,葛天民变得肥胖缺乏活力,油三妹的死亡,四太太的被迫自缢,城主的龟缩,马瑶英被关进监狱、将在狱中消磨她的大部分青春等,人事的变迁让人唏嘘不已。
而城池屋宇的衰败更让人触目惊心。城中处处是腐朽的门楼、破落的公馆、萧条的宅院,如孟林太太的庭院空虚、寂寞,缺乏生机,初初就让人觉得这里没有人居住。葛天民的公馆,买下的本是一所进士第,“有三进院子,一个马号,一个深大得吓人的厅堂”,而如今“这些又大又暗的房子都很破旧,有的已经现出缝裂,葛天民每年都得把它们修补一回”,可是他仅仅是维持它的存在,做一些补阕工作,并不打算改造它,它的颓势是抵挡不住的;而那块“进士第”的匾额因为新老主人都忘记把它摘下来,它就继续存在,“供鸽子和麻雀作窠。”[15](《葛天民》),其实它正是曾经辉煌、如今败落不堪命运的见证和嘲讽。
同时,作家刻意写秋意暮景,使荒凉之气溢于文本。如“我”在秋末时节机缘凑巧地回到了“果园城”,此时秋风萧瑟,大雁南飞,花红已过收获季节,那迷人的红遍全城的美丽景色已不再,有的枝头已现出红红的第一片腊叶……。素姑绣花的庭院,“在右边,在素姑远远的墙角上,有一个开始凋零的丝瓜棚;在左边,在客房的窗下,靠近素姑是一个花畦,桃红……——现在在开它们最后的花朵。”[16](《桃红》),呈现的也是一幅衰残景观。黄昏景观的设置同样饶有深意,“我”出城游玩、拜访亲戚朋友、回忆说书人说书等,几乎采用了黄昏景致,如“我们的船懒懒的,没有目的的,……经过向晚的树林,接着是船场,再接着是洗衣的堤岸。”[17](《阿嚏》),“我于是重新回头观望街景:云霞的反光更淡下去。”[18](《期待》),“实际上我们全被迷住了。他从傍晚直说到天黑一会,定会炮响过,接着是寺院里的大钟,再接着,远远的鼓楼上的云牌。”[19](《说书人》),由此可见作家的钟情及其良苦用心。
与京派重镇沈从文描写“原乡神话”不同,师陀揭去了故乡美丽、温情的面纱,露出的是满目的疮痍、萧索,让读者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它预示着——一切都走过了它的辉煌期而步入秋季暮景,自然如此,人事如此,文明如此,作家由此表现出对“果园城”所代表的乡土文明一种决绝的姿态,这也是他借小说人物“我”对乡土中国所作的最后一次瞻仰、凭吊!
三
师陀曾说自己只想“默默的做点事,默默的走着路,默默的想想自己和别人。”[20]在抗战期间的上海,他实践了自己的艺术和人生追求,默默地承受着身心双重的折磨和考验,把全部的热忱和期待都集中于“果园城”世界的营造,使其成为一座负载反思民族性格、命运的文化之城,《果园城记》也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师陀最杰出的创作!
[1]程光炜等.中国现代文学史[Z].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237.
[2]丁帆等.中国乡土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93-4.
[3][4][5][6][8][9][10][11][12][13][14][15][16][17][18][19]师陀.师陀全集.第一卷(下).短篇小说卷[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452,457,457,458,483,473,475,516,453,454,461,464,483,518,526,533.
[7]陈德锦.中国现代乡土散文史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153.
[20]师陀.师陀全集.第一卷(上).短篇小说卷[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97.
[21]解志熙.现代中国“生活样式”的浮世绘——师陀小说叙论[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3).
[课题来源]《京、海派作家研究》(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指导项目项目编号:08SJD7500004)
吴军英(1971—),女,汉族,四川仪陇人,淮海工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