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文学时期”东西方文学作品中“流徙”主题的比较研究

2011-08-15 00:49王浩成
山花 2011年6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信仰命运

王浩成

“信仰文学时期”东西方文学作品中“流徙”主题的比较研究

王浩成

一、研究的前提、依据和目的

“信仰文学时期”这一概念,源自北京师范大学王向远教授在其著作《东方文学史通论》中对东方文学历史发展提出的一种新的分期方法,它有别于传统文学史研究对文学发展阶段分期。他将东方文学的发展划分为“信仰的文学时代”、“贵族化的文学时代”等五个历史阶段。笔者认为,这种分期方式不仅具有打破文学史分期固有模式的独创性,在某种程度上也具有将其从东方文学史研究发扬延伸到西方文学史研究领域的泛用性和合理性。所以,笔者采用这一文学史分期方式,研究“信仰文学时期”东西方文学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圣经·出埃及记》、《荷马史诗·奥德赛》、《罗摩衍那》和《俄狄浦斯王》。

综观世界文学的历史长河,尤其是“信仰文学”这一文学发展的起源时期,我们不难发现,不同国家、地域的文学作品,往往会有着相同或相似的叙述主题和情节片段。例如创世传说,大洪水灭世神话,以及规模宏大的战争叙事和英雄史诗。它们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世界各地的先民们超越国家、地域和语境的共有记忆和生存模式,以及对一些人类共同面对的哲学母题的理解和阐释。尽管不同地区文化基因的不同导致这些主题和情节有着截然不同的表述方式,但是,人类文明的初创与发展;由生产力发展和生产关系变化引发的人类社会的变革和阶层关系的出现;人对自身精神世界和外部物质世界的不断探索和认知等;这一系列具有很强共性的命题也深深寓于“信仰文学”时代的作品之中,因而具有很大的研究价值。

“流徙”是“信仰文学时期”东西方文学叙述的重要内容,尽管这一主题隐含在各种各样情节设置的先决条件之下。例如,俄狄浦斯王的流徙是为躲避命运的诅咒;罗摩的远走则关乎诺言与公正;奥德修斯的十年漂泊为还乡;摩西率族人出走埃及,是去寻那上帝指引的“流着奶与蜜”的乐土。然而,从那时的文学作品,尤其是一些具有很强“记载”功能的文字中大量出现的“流徙”或“漂泊”的情节中,我们也可以窥得当时人们生存方式的一些片段:生产资料的匮乏和生产方式的低下,使得人们必须迁徙以求生存;社会结构和政治制度的变革引发的蔓延战火使人们必须迁徙以求安宁;“天灾”和“人祸”剥夺了人们安稳生活的机会,也让他们背负了不断迁移的命运。“在路上”便成为人类最初的共有记忆之一。

二、《奥德赛》和《出埃及记》——“家”是“流徙”的终极意义,“流徙”是文化语境的一种延伸

“家”是古今中外的诗人、史官(在“信仰文学时代”这两个角色往往互通)笔下反复书写的主题。而流徙在外的人们,心中则保留着一份不灭的期许和坚持,那就是“我正在归家”或者“我终究要归家”。在这里,“家”的概念——无论是奥德修斯的“还乡”还是摩西及以色列人的“寻乡”——已然超越了地理层面而上升至精神境界,成为人们的一种内心需求和动力。它也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直达人性的终点,成为一个由现实与想象构成的、集客观与主观于一体的、被人们不断吟诵、重构、解读和赋予一层层特殊含义的意象。它作为“流徙”这一人类活动的对立面存在,却又与之密不可分——“家”因为“流徙”的长期性和艰苦性而倍显温暖;“流徙”也因为“家”的和谐安逸而显得尤为悲壮,可歌可泣。

所以,“流徙”主题在人类文学史上的不断复现恰恰蕴涵着人类亘古不变的故乡情结:无论身处何地,遭遇怎样的境况,总有一个“故乡”根植于人的精神世界,成为人们在荆棘道路上勇敢前行、面对苦难命运毅然抗争的起点和归宿。

然而,覆盖于“归宿”这一命题上的对“流徙”过程的叙说,则直接体现“信仰文学时代”东西方文化对人、神、人神关系以及人类不断流徙生活的理解和诠释。

1.对部族领袖的塑造——“神化”、“英雄化”的东西方差别

任何一个族群,无论处于怎样的生存状态,或安居乐业或在迁徙之中,它都不可能群龙无首。因此,部族领袖的身份则被置于极其重要的地位,领袖权威的树立也显得很有必要。而在“信仰的文学时代”,部族领袖的权威往往随其本人被其他人或族群传颂次数的增加而累积。这样的传颂,势必要将部族领袖和族群的信仰对象,如神或者上帝,人为地联系在一起,使之发生某种关系。导致人们把对信仰对象的崇敬,部分甚至全部地转移到部族领袖的身上,达到树立部族领袖权威和凝聚整个族群力量,以应对生存中的种种未知的目的。

因此,对领袖的塑造,尤其是在“流徙”叙述中对领袖的描绘,更能体现出当时生存于东西方文化语境下人们对人、神及其关系的定位。奥德修斯是一个更接近于传统意义上“英雄”的人,在荷马史诗中,他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作为部族首领,他身上没有神的血统(不像阿克琉斯),但他足智多谋,对希腊联军最终的获胜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在十年的还乡之路上经历无数艰难险阻却每每全身而退。他多智的同时又有坚强的品性,在漫长而艰辛的旅途中没有动摇和自弃,是一个理想的英雄人物。但当我们把目光穿过加在奥德修斯身上的重重光环而直达他的本质时,他便被还原成一个“人”,这也是以荷马史诗为代表的西方史诗文学对人神关系的鉴定。人作为行为的主体得到承认和肯定,纵使需要“神”的帮助来建功立业,但“人”依旧是脱离了“神”体系而独立的存在,而“英雄化”的人,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和“神”自由平等地对话。

2.“流徙”的意义——“信念化”和“信仰化”

文化语境下的人神关系定位无疑直接影响到人们对“流徙”意义的阐释和附加。身处异地的人们势必会有诸多遭际,不可能一帆风顺,正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而在“信仰的文学时代”所代表的那个时期,“流徙”更是意味着风险甚至死亡的可能。在生存需要使人们别无选择的情况下,面对“流徙”的命运,人们自然会对这样一个客观行为附加上各种各样的主观臆想,以求在这个艰险的过程中给予自己些许勇气和慰藉。

在这样的阐释中,《奥德赛》将“流徙”信念化,将这一过程置于人性闪光点的照耀下,成为歌颂“英雄”的佐证。为何要“流徙”,怎样面对未知的前路和超越自身能力范围的挑战,“流徙”到哪里,这一系列问题在奥德修斯心中是有数的,并且由此体现出一股强大的自信——“流徙”是要追求心中认定的更好的生活;信念、智慧、毅力和勇气,是战胜一切艰难险阻的品格;“流徙”的终极意义和目的是“家”、是“归宿”。这一切都是“人”主动选择的,因此,信念,是贯穿“流徙”叙述过程的隐藏意义,体现“人”作为行为主体的价值和伟大。

三、《俄狄浦斯王》和《罗摩衍那》——命中注定的流徙,相似的过程、不同的终局

古希腊戏剧是西方文学史上自神话和史诗后兴起的又一种文学形式,它的起源带有浓厚的信仰特色——和祭祀活动有关。而作为古希腊戏剧重要组成部分的古希腊悲剧在内容上则主要取材于神话和史诗,在此基础上赋予创作者自身对事物的理解和感悟。可以说,古希腊戏剧文学,包括本文要研究的《俄狄浦斯王》,处于“信仰的文学时代”的后期,甚至很大程度上已经超越了“信仰文学”这一范畴。但是,由于《俄狄浦斯王》的核心思想仍是信从神谕的正确——这与同期的很多戏剧不同,所以本文依旧将其定性为“信仰文学时期”的重要作品加以研究。

“命运”是人类思想史上一个永恒的话题,人在面对自己无法掌控的局面时,往往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会使人放弃自身的部分主动性,而选择接受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好的事情,并且把这种结果归因或归罪为某种超现实和超理性的不可逆转的力量,从而洗去自己面对困境时“不作为”的内疚感,这种力量被称为“命运”。

而在“信仰的文学时代”,“命运”,或者说是即将发生在人身上的悲剧性的事情,是被认为会通过某种渠道而预先得知的。这种渠道,或者说信息的来源,就是所谓的“神谕”。因为神在人的眼中是全知全能的,甚至“神”本身就是设置人“命运”的主体,“神”不断地使用自己强大的力量,不动声色地干预着人,使人的一生按照它设定好的剧本演进,这无疑就剥夺了人的主体性和自由。而人对于自身不断流徙的、违背了人类追求安稳的本性的生存方式,也有其深深的无奈甚至怨念,无力改变而又期望改变这样的生活,于是便有了神操控下的“命运”和敢于反抗命运的人(西方文学作品中的英雄,如俄狄浦斯)或者“神”(东方文学作品中神的化身或者代言人,如罗摩)。

我们从《罗摩衍那》和《俄狄浦斯王》中都能看到当时人们对于“流徙”的理解似乎达到了“命运”的层面。而在“信仰的文学时代”,“命运”近乎等同于“神谕”。所以,“流徙”便成为神赋予人的使命和经历,这种预判在文学作品中,甚至在背负命运的人的父辈便显现出来:罗摩的父亲十车王和俄狄浦斯的父亲拉伊俄斯都得到了神谕,尽管前者得到的是忠告而后者则是怀有恶意的诅咒(希腊戏剧中全知全能的神被“反面化”的居多,因为那是一个普遍对“神”产生怀疑甚至直接攻击的文学时期),而这种神谕的正确性是不容置疑和改变的。在《罗摩衍那》中,神甚至会因为罗摩的行为即将改变他们的预判以及赋予罗摩的使命而采取措施,全然不顾这样的行为给罗摩和他的家人带来的不幸和苦难。

“命运”贯穿了流徙的始终,而在《俄狄浦斯王》和《罗摩衍那》中,“命运”的受体——人或英雄的经历的相似性,则体现出“信仰文学时代”东西方语境下对“人”的抗争的一种概念化和模式化的书写和肯定。俄狄浦斯和罗摩,都是出身于皇族,背负着高贵的血统和不幸的预判,都被迫离开家乡和原有的富贵生活,在流徙途中创下了不世之功——俄狄浦斯战胜了斯芬克斯,罗摩则除掉了十首魔王;归乡后都展现出了作为贤明君王的风度和能力,但最终都没有逃过命运的掌控(当然,由于文体不同,两部作品对这一过程论述的篇幅自然相差很大)。尽管罗摩兼具神性(大神毗湿奴的化身)和人性(战争中多次阵亡),并且以一个喜剧形象出现——他的“流徙”实际是成仙之前必需的历练和资本积累,最后还原成毗湿奴的本尊和妻子在天界团圆则是符合印度哲学的最完美的结局。但是,这依旧掩盖不了“人”在命运之前的无力。罗摩的正面形象和俄狄浦斯的悲剧形象都是对他们的肯定和同情,但无法超越和扭转“命运”——英雄和“神”尚且如此,凡人更不必说,这就是人在面对无法逃避的“流徙”时的自我消解罢了。

然而,这其中隐含了一个心理认同的问题——面对不可逆转事实时的心态——东方人似乎更强调主动接受,将其视为质变或者超越来临前必经的量变积累和磨砺,并且在这样的过程中给予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对在“命运”操控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充满肯定和褒扬。如罗摩的流徙过程中就充斥着人和世间万物对其近乎谄媚的赞美,将这样一个其实并不完美的人塑造得空前高大和几近完美。而事实上综观《罗摩衍那》全篇,可以发现罗摩有着明显的性格弱点(多疑)和深重的杀孽(尽管屠杀对象是象征邪恶的“罗刹”)。

四、结语

“流徙”是人类早期的生存行为。必须承认的是,无论用怎样的形式将这样的行为渲染,都无法掩盖其给人带来的强烈不安和深重苦难。在无望和无助之下,便有了神、神化的人以及英雄,这些人们按自身期望臆想和塑造出超越芸芸众生的个体以及他们的传奇故事。尽管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下,这些故事呈现出不同的形态,蕴涵着不同的意义,但隐含在这诸多“不同”之下的,是“信仰的时代”的人类共有的记忆。这些记忆受到各种各样如宗教、地域等因素的影响最终成为截然不同的表述。在其数千年的流传历史中,被生活在不同时代、拥有不同文化积淀的人解读、阐释,并最终形成了一笔庞大而宝贵的文化财富。无论我们今天如何细致、严谨地去研究分析,都无法体会到那个时代人们亲身经历着一切的辛酸、绝望和希冀,只能通过站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去阅读这些在一定程度上被“主观意念”扭曲了的文字,试图接近并复现当时东西方文化语境的核心,得到属于我们当代人的一些认知、理解和体悟。

王浩成,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2008级本科生,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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