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坤
或许是受父辈的影响,从小,我就喜欢喝茶。
因为喜欢,也就经常喝。仔细想来,到现在为止,我喝过的茶,已经不下五十种。喝过之后,暗自相互比较,发现这些茶各具特色,各有千秋,竟难以分出个孰好孰坏来。但是,不管怎样,在我看来,这些茶始终都无法和故乡的土罐茶相比。喝起来,也不像土罐茶那样有味,那样来劲,那样让人回味。
土罐茶,顾名思义,就是用土制茶罐烤出来的茶。此茶罐无需多大,拳头般大小即可,但非土制的不可;而茶叶,则是自家栽种、制作出来的,是真正的原生态、无公害的茶叶。烤茶时,先将茶罐洗干净,再从正在燃烧的火塘里,扒些滚烫的炭灰到火塘边上,并将茶罐置于其上,将水分烤干;接着,将茶叶放进茶罐里,慢慢地烧烤,并不时地将茶罐端起来抖上翻下,如此反复多次,直到茶叶烤得不生不焦,色泽幽亮,香气四溢;继而,将茶罐端放在火塘边上,注入适量的沸腾的开水,让泡沫刚好冒到罐口,不少也不溢;待水花落下,缓缓地将茶罐加满开水,再将茶罐炖于火塘边的炭灰上——稍微片刻,茶罐里的水沸腾了——这样,一罐土罐茶就算烤好了,可以倒出来喝了……若喜欢喝酽茶,可以让茶罐多炖一会;如喜欢喝淡茶,则可以在茶杯里,加入适量的开水。
父亲是个喜欢喝茶的人,尤其土罐茶,更是他此生最大的喜好。小时候,从我记事开始,父亲每次烤土罐茶,都要把我叫到他的身旁,让我看着,并一遍遍地向我讲烤土罐茶的方法和要领,以便他不在的时候,如果家里来了客人,能有个“应急之需”。他说,烤土罐茶并不难,关键是,火候要控制得好——如茶叶烤焦了,就会色黑、味苦;若烤不透,则味涩、泽淡——只有烤得恰到好处,才色美、味纯、气香……经过反复实践,终于,我学会了烤土罐茶。我烤的土罐茶,不仅受到了父亲的称赞,还得到了许多客人的夸奖。父亲还告诉我,关于土罐茶,故乡有这样一则民谚:一道苦,二道涩,三道四道好看客。这是因为,土罐茶有三道味:一道味苦,二道味涩,三道味醇香、甘甜。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学会了喝茶,喜欢上了喝茶;而且,这一喜欢,就喜欢到了多年后的今天。
除了饮用功能,土罐茶还有药用功效,比如消炎降火,比如清洗伤口,比如消炎止痛,等等。小时候,曾有一次,我得了腹泻,父亲就是以土罐茶为药,医治好了我。记得当时,父亲是这样做的:先抓一把糯米,放进茶罐里,然后置于火塘边滚烫的炭灰上烧烤;等糯米烤黄,再将茶叶放入茶罐,和糯米一起烤;边烤边抖动茶罐,使糯米和茶叶混合均匀;及至糯米和茶叶都烤得发糊,则注入开水,使之沸腾……喝了一大碗这种父亲专门为我配制的“药”后,我翻江倒海般的“肠胃之乱”,竟然真的得到了“平息”,并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在我的故乡,乃至在云岭高原的广大乡村地区,土罐茶都是最常见、最受老百姓欢迎和喜爱的茶。但是,此时此刻,在我客居的城市,这种茶根本无从可见,更不要说能喝上一口。我知道,其实在任何一个城市,都不可能见到土罐茶,因为,土罐茶只属于乡村,在城市里,它没有立足之地。这些年,我经常有各种各样的茶可饮,但时光流逝,岁月变迁,无论如何,它们始终无法让我敞开心扉,像知心朋友一样接纳它们,对待它们。让我倾心的,到底还是土罐茶。
我知道,故乡的土罐茶,已经在我的血脉里扎了根……
看到这个题目,或许,你顿时会生出这样的疑问:牛歌是什么?是唱给牛听的歌么?唱歌给牛听,那和对牛弹琴有什么两样?简直天大的笑话!
但我要告诉你,这牛歌,确实就是唱给牛听的歌。在滇西南地区,在景东无量山西部的广大村庄,这是普遍存在、比较流行的一种民间歌谣。
关于牛歌,景东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曾做过清代同治皇帝老师的刘琨,晚年在长沙居住、养老,几个亲人从景东出发,长途跋涉,前去看望他。然而,当他们敲开刘琨家的大门时,家丁见他们一副乡下人的模样,就把大门紧紧地关上了,任凭他们如何敲门,怎样呼唤,大院内就是没有半点动静。于是,他们急中生智,扯开嗓门,对着宅院深处高声歌唱:“唉——大黄牯子细窄角,你慢慢走来,慢慢拖,耕田种地来全靠你……”歌声未落,便听见里面传来了刘琨的声音:他令家丁把大门打开,说是故乡来人了,并赶忙亲自出来迎接。原来,他们唱的,是流行于景东西五区一带的一支牛歌,刘琨从小听着这样的歌长大,对它自是十分熟悉,所以,他一听到歌声,便知道是故乡来人了……
那年初冬,家在无量山西部的朋友,邀我去他家玩;正好闲来无事,便欣然前往,但愿有机会听到那神秘而陌生的牛歌,了却我多年的心愿。
下车后,当我跟随朋友,顺着羊肠小道走进村庄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似曾相识的歌声。那歌声粗犷、奔放、高亢、洪亮,其中略带深沉,却又不乏细约、柔美之感,宛若天籁之音,让人心湖荡漾,心醉神迷……
不远处,一个农夫正在犁地,他的口中唱唱有词:
阿黄——拽着些!我一家老小望靠你。
阿黄——拽着些!不打你,不骂你,不打不骂拽着些。
阿黄——拽着些!再犁几转就放你。
阿黄——拽着些!回家好好慰劳你。
我忽然意识过来:这不就是我在书上读到过的牛歌,我神往已久的牛歌么?刚好朋友也对我说,那人唱的,就是你想要听到的牛歌。我运气很好,第一次来,刚进村,就听到了牛歌,而那犁地、唱歌的农夫,就是朋友的父亲。
说话间,朋友的父亲犁到了地的那头,准备调头的他,接着唱道:
阿黄——我呢小乖转回来。
哎——小角那个弯弯转回来。
随着歌声,那牛听话地转头,奋力向前犁过来。
朋友带着我,上前去和他父亲打招呼,并向他介绍我。
我说:“你唱得真好!这牛歌,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虽然多次在书上读到过,听别人提起过,但在今天以前,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听到过。”
朋友的父亲说:“我唱的其实并不好。虽然唱得不好,多少年来,每当犁地耙田,总是要唱,从来不会感到枯燥,感到厌烦,而且越唱越想唱,越觉得有意思。我们唱牛歌,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歌颂牛的无私奉献精神,表达对牛的感激和崇敬。唱着牛歌,不仅能指挥牛耕作,还能起到活跃气氛的作用。在单调、枯燥、重复的生产劳动中,当你感到疲劳或寂寞时,唱一唱牛歌,便能激发和增强人和牛的活力,使人和牛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完成繁重的体力劳动。所以,我们这里有这样的说法:不唱牛歌不犁地,不会听歌的牛不是好牛……”
我在西五区待的时间并不长,两天后,我就离开了。而且,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再也没有听过那激动人心、感人肺腑的牛歌。
现在想想,这乡野中的牛歌,这天籁之音般的歌声,虽然我仅仅听过一次,却让我多么的难忘,值得珍藏、怀念。在我看来,这歌声,是人世间最动听、最美妙、最迷人的歌声。在我的梦境里,它也总会不经意地响起,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