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众化”问题的现代性境遇

2011-08-15 00:47罗立桂西北师范大学文史学院甘肃兰州730070
大众文艺 2011年14期
关键词:场域大众化现代性

罗立桂(西北师范大学文史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70)

从现代以来,一直存在着使文学走向大众的趋向。究竟是何种动力、什么原因使得文学一直要寻找大众、走向大众?从不同时期、不同历史境遇来看,文学“大众化”的动力应该是复杂的、多种多样的。但是文学“大众化”在现代中国存在、延续和发展的最根本的演化动力是现代性焦虑。将现代性作为一种一以贯之的视角来考量中国现代文学中各个历史阶段的“大众化”问题,就会发现,文学“大众化”伴随着中国社会现代性诉求的整个历程,是中国现代历史进程中政治运动、文化思想在文学中的投射,它几乎配合着每个历史时期社会变革的中心任务。中国社会从启蒙现代性到革命现代性再到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为主导的民族自身现代性追求的现代性方案嬗变中,文学“大众化”历经了民众化、阶级化到民族化的发展过程。对社会变革的作用来说,文学“大众化”的策略及其在现代历史进程中的作用是应该肯定的。但也应该看到,正是由于被整合进社会现代性的路向中,使得文学“大众化”与生俱来就带有诸多困境,这些困境是文学“大众化”不得不面对的现代性境遇。

一、功利与审美之间的纠缠

文学“大众化”提倡者目的就是运用“文学”的手段来启蒙改造大众、教育规训大众、动员组织大众来完成社会的变革。在中国现代性的特殊情境中,为了和社会现代性取得一致,完成各个阶段社会现代性所委以的重任,必然不能以文学自身的“现代性”诉求为目的。自从晚清知识分子赋予文学启蒙“新民”,建立新的民族国家的重任以来,文学“大众化”在各个历史阶段都被赋予“政治”的内涵,被作为以“文学”艺术特有的感染力完成社会变革的武器。以追求社会现代性为动力的文学“大众化”转型,由于被强行夹裹进社会政治变革洪流中,决定文学“大众化”的主要因素是文学的外部因素,社会文化变革思想、政治权力话语等外部强力遮蔽或者改写了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在借助文学实现社会现代性梦想的焦虑心态支配下,往往会忽略了文学作为艺术的审美特性。

中国现代社会是在西方强势文化造成了中国的灾难,打破了中国传统社会自为发展的道路,在西方现代性的刺激下,以断裂的姿态抛弃传统社会,在对西方现代性的想象基础上开始的中国现代性的追寻。就当时来说,中国现代性并不是一种社会实存状态,而是表现为一种观念形态。在这种现代性观念的引导下,开始了社会变革,所以现代性民族国家的梦想在中国现代社会的历史进程中是一种指向未来的形态。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脱离古代社会后,各种社会文化没有足够的发展空间形成自治、自律的领域,而是在中国社会的危亡现实和对社会现代性的梦想中,政治、道德、经济、科技、军事、文艺等被综合进一种统一的文化目标中,形成了各种文化领域统一性、总体性向现代转型的模式。陈独秀的一段话就揭示了这种文化模式和革命所采取的思维模式,他指出:“旧文学,旧政治,旧伦理,本是一家眷属,固不得去此而取彼;欲谋改革,乃畏阻力而牵就之,此东方人之思想,此改革数十年而毫无进步之最大原因也。”[1]虽然陈独秀看到了问题的实质,但是,社会变革必须要从实实在在的地方起步,不能超越社会现实而存在,后来以追求现代性为宗旨的社会变革还是采取了同样的措施。文学“大众化”就是为了实现现代性梦想的一种策略,文学被整合进了社会现代性的总方向。 作为政治的场域或者文化场域,不仅可以用自身的逻辑改写和支配文学场域,甚至完全可以用自身的场域规则统合其他场域。毛泽东提出:“文艺批评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政治标准,一个是艺术标准,”[2]并且为这两个标准定位:“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3]文学艺术是在政治的大场域中运行的,这样一来,文学场域就不可能存在自主性,因此,用文学场域自律的审美艺术标准要求文学“大众化”就不是历史的态度,政治标准、政治要求突入文学领域,或者是以“政治”标准来衡量文学“大众化”的艺术性,也就具有了某种历史的必然性和合理性。

但是,必须要强调的是,决定文学“大众化”的政治功利目的是推定文学“大众化”的真正动力,但是文学“大众化”之所以被倡导,被赋予宣传教育大众、动员组织大众的重任,还是因为它作为文学所特有的审美因素和潜移默化感化人心的艺术魅力。功利性和审美性的纠结,如何平衡文学的政治功利功能和审美功能之间的关系,是文学“大众化”过程中一直存在的难题。

二、“化大众”与“大众化”的悖论

可以说,“化大众”和“大众化 ”的矛盾一直贯穿于文学“大众化”的历程中,其中所涉及的普及与提高、化俗与媚俗等问题都是这一矛盾的具体体现,纠结着需要厘清的复杂问题。文学“大众化”是由知识分子倡导的,目的是想通过“文学”达到启蒙、教育“大众”的目的,不管是通过启蒙改造“大众”的精神状态,还是通过宣传提高“大众”的阶级意识和民族救亡意识,都体现了“化大众”的宗旨。但是,要想达到“化大众”的目的,就必须“大众化”,而“大众化”的过程对“化大众”的目的往往有所消解。化大众,大众是作为社会的客体,大众化,大众作为社会的主体。但是,需要指出的是不管是在五四的思想启蒙中,还是后来的“阶级”改造和革命运动及抗日救亡中,“化大众”是根本的目的,“大众化”的实质还是为了以有效的、最贴近大众的方式取得最终的“化大众”的效果。有学者指出:“化大众,是文化启蒙主义的努力方向;大众化,是政治革命者从实际需要出发而采用的应急策略。”[4]实际上,“化大众”和“大众化”在文学“大众化”运动中是不可分解的。由于对“大众”的不同认识和想象,使得知识分子“化大众”的身份难以保持,知识分子自身也面临着到底是“化大众”还是“大众化”的身份难题。

每个阶段的文学“大众化”提倡中,对“大众”的认识都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想象中的或者是理论上的理想“大众”,即在不同阶段的社会现代性追求中能够担当社会变革、成为新的民族国家理想主体的“大众”。比如,启蒙现代性所对应的理想的“公民”;革命现代性所要求的具有无产阶级先进意识和革命反抗精神的“无产大众”等。另一方面是现实中的“大众”,即在不同时期完成社会现代性的实践运动中,在社会启蒙和社会动员中要面对的切切实实存在的那个群体。而且现实中的“大众”也有不同的存在状态,可以分出落后的大众和前进的大众。当作家们面对真正的民间和大众时,不难发现,民间和大众有自身特有的话语方式,大众对文学的接受和审美也存在着自身的传统和特色。那么寄托着民族国家新生、追求民族独立富强的现代性梦想如何实现,就不能完全架空在理论构想和话语论争层面,必须要正确解决面对的“大众现实”这一传统,如何将现代性的构想落实到大众身上,如何顺利地实现政治功利目的制约下的社会现代性追求和大众固有话语形式的合理融合,就成了实现文学“大众化”要面对和解决的中心问题。从这一角度来看,文学“大众化”追求本身就存在着现代性悖论,一方面就文学“大众化”所承载的不同时期知识分子刷新政治、变革现实、建立新的民族国家的历史使命来看,“大众化”和社会现代性的追求是一致的,寄托着知识分子的现代性梦想。但是,另一方面,想象中的“大众”毕竟不能代替现实中的“大众”,当“大众化”摈弃理想色彩,面对真正的“大众”时,为了使作品走入大众,实现启蒙或改造大众的目的,又不得不向“大众”所代表的传统认同,不得不接受“大众”所同时作为旧的意识形态的承载者和受害者的现实存在。理想的建构和现实的制约使得文学“大众化”的总是处于普及和提高、迎合和改造的两难境地中。

三、个人与大众主体的矛盾

在中国现代性的进程中,“大众”被看作是社会变革的动力,建立现代国家的主体。依据政治、文化话语的逻辑,文学“大众化”运动力图使“大众”成为文学的主体。“大众”作为主体,不仅要求文学作品以“大众”为对象主体,还要求“大众”能够成为接受主体,更高的理想是“大众”能够成为创作主体。但实际上,由于“大众”自身条件的制约,“大众化”作品的创作主体主要还是知识分子作家。对政治权力的认同和知识分子自觉的社会责任担当,促使知识分子作家必须要向“大众”和集体价值全面认同,以个体自由为主的文学创作也要符合“大众化”对群体价值的要求,知识分子主体被要求必须获得“大众”意识。存在的问题是“大众”主体和作家的个人主体难以达到完全弥合一体的状态,这样的历史宿命使得知识分子作家主体经历着摇摆在个人和集体认同之间的困境体验,作家个人的主体性受到损害。“大众”在经济文化教育条件限制下,也难以成为文学的创作主体。

另外,中国现代文学关于文学与大众关系的建构,既有带乌托邦色彩的想象,也有基于现实的理论总结。前者是知识分子和政治家对以大众为现代社会发展动力的一种话语建构,是对新社会大众应有面貌的一种理想诉求,后者是中国社会在现代化进展中大众力量和群众地位的一种现实反映。虽然在理论认知中可以将二者分得泾渭分明,但是在具体的文学场景和历史发展中,理想的话语建构和现实状况很难分得清楚。因为理论的话语建构会引导现实的发展,对中国来说,尤其如此。因为中国是从封建社会转型进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属于现代性后发的国家,它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符合自身现实逻辑的现代性过程。启蒙才开始被知识分子认识到,教育普及等条件的准备远远不够,群众自己还没有独立的思想和判断能力的时候,以知识分子为代表的精英话语和社会发展设计,自然会影响到群众的思想和行动方向。这样一来,在很多事件中,现实自然带有理想实验色彩,而理想也在大众化运动中得以实现。由于政治变革指向建立新的民族国家的现代性梦想,现实中的“大众”本身也是被规训和改造的对象,只有按照政治意识形态和理想建构出的“大众”,才能满足其作为主体的条件。在政治权力话语的规约下,实际上,“大众”的主体性也难以实现。主体性的缺失影响了文学的正常发展。

中国现代性的特殊情境,没有为文学自身的现代化转型提供应有的空间。与中国社会现代性诉求路向一致的文学“大众化”,为了完成各个阶段社会现代性所委以的重任,必然不能以文学自身的“现代性”诉求为目的。文学“大众化”在社会现代性的规约下,先天地具有了以上所论及的诸般困境,这些困境产生的具体历史原因以及对现代文学、乃至以后的文学发展产生了不良影响。文学“大众化”伴随着中国现代社会的变革洪流已经成为历史存在,但是,其影响和所昭示的问题在某些方面是具有普适性的,它在特殊历史境遇中对“文学”和“大众”关系的处理,其中的经验和教训都会对当下或者以后的文学发生影响。文学“大众化”所具有的困境说明,文学和“大众”的关系问题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文学“大众化”也还是一个未完成的历史建构。

当社会能够为各个文化领域的自治发展提供条件,社会分工的细密化和专业化,各个领域能够分化发展,形成各自具有自律特征的场域.正如法国学者布迪厄指出的:“在高度分化的社会里,社会世界是由大量具有相对自主性的社会小世界构成的,这些社会小世界自身特有的逻辑和必然性也不可化约成支配其他场域运作的那些逻辑和必然性。”[5]“文学场”也有了自身的运行规律和自主的空间,别的场域的规则不能来支配“文学场”的运行和斗争。文学不再被赋予超出其负载能力的社会变革使命,社会教育程度的普及,使得“大众”能够真正地从精神上享受文学,具有足够的艺术鉴赏水平的时代,大众文学将不会以“大众”的名义和政治意识形态浇铸在一起,从而遮蔽文学的审美特质和“大众”的精神享受功能。文学“大众化”中的政治和审美纠结、精英和大众的身份矛盾以及文学主体性缺失的困境才有可能被突破。

[1]陈独秀.答易宗夔[J].新青年.1918.(4).

[2]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A].毛泽东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868.

[3]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A].毛泽东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869.

[4]张宝明.《启蒙与革命——“五四”激进派的两难》.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247-248页.

[5][法]皮埃尔·布迪厄、[美]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引论》,李猛、李康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1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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