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梅
《项链》是19世纪法国著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莫泊桑的代表作之一,评论界对其主题的讨论,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声音,争论也一直没有停止过。一开始,我们受阶级思想的影响,把小说主题定性为对马蒂尔德的资产阶级虚荣心的批判;随着思想的解放和研究的深入,学者都相继提出了不同的观点。但是,纵观这些观点,它们或受阶级意识影响,或有失偏颇,或者是为了出新而出新,都没有立足于文本本身。本文将在回顾各家观点并做出相应点评,并在此基础上提出我们的观点。
一百多年来,学界对《项链》的主题讨论引出了各种学说,下面我们介绍几种比较有影响的学说。
“虚荣说”认为小说通过写玛蒂尔德借项链、丢项链、赔项链的小故事,写出了当时社会的上、中、下三等人的生活状况,从资本主义社会贫富分化的现状,从三个不同等级的人们的不同生活的对比,从对上层人士浮华生活的虚伪和毫无价值的批判的高度,尖锐地讽刺了小资产阶级追求虚荣、追求享乐的思想。(中等职业教育国家规划教材《语文》教学参考,2004;黄星南,1980)
“诚信说”认为小说是对诚信的呼唤,作品歌颂了两位女主人公的诚信:玛蒂尔德丢失项链后打定主意赔偿朋友,哪怕是付出美好年华也在所不惜;十年后的邂逅,佛来思节夫人告诉玛蒂尔德当初她借的是一挂赝品。(虞自求,2005;田瑞云,2003)
“爱情说”认为路瓦栽先生是一个难得的好丈夫:他包容了玛蒂尔德对新婚后生活状况的不满;在妻子丢了项链之后,路瓦栽先生陪同妻子选择了担当。小说歌颂了路瓦栽夫妇之间的患难与共的真爱。(田保荣,1987;叶卫民,2006;邹小飞,2006;王丹,2007)
“生活说”认为项链丢失前后玛蒂尔德对生活态度的转变说明了她从外表美而内心丑陋,到外表丑陋而内心美丽的性格转换,是一曲生活的赞歌。(全安龙,2007)
“多元说”认为小说的主题不是单一的,是双重或多重主题。比如,有人认为小说既讽刺了玛蒂尔德的虚荣,又赞扬了玛蒂尔德的美德。(李晓珍赵智艳,2008)
根据各学说的影响,我们把以上学说占主流地位的“虚荣说”和非主流地位的“诚信说”“爱情说”“生活说”等。对于这些非主流学说的质疑相对简单,我们可以很轻松地证明它们的片面性。
客观地讲,无论哪种学说,都可以在小说中找到相应的“依据”。但是如果只在文中找到了一些语言片段就说它是某个主题太过片面,我们下面将逐一质疑。
“诚信说”认为小说赞扬诚信,那么我们要问,如果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听到了真相后,您还会为自己的诚信感动吗?
“爱情说”认为小说歌颂爱情,但是我们在作品中只是部分地看到了路瓦栽对玛蒂尔德的付出,而没有看到玛蒂尔德对路瓦栽的付出,所以这并说不上什么“相濡以沫的爱情”,因为爱情不是一个人的事。
“生活说”认为小说是一曲生活的赞歌。需要指出的是,帮助玛蒂尔德度过艰难十年的支柱有两个:道德优势(信守承诺)和十年前在舞会上的华美表演。当玛蒂尔德知道真相后,她的道德优势就会荡然无存,同时那晚的美丽也不能再给她带来甜蜜和骄傲。所以她并不会去感谢生活带给她的苦难,相反会是另外一种极端:堕落或者疯癫。所以,“生活说”也不合理。
“多元说”意图在各种主题说中找到一个平衡点,但是它忽视了一个问题:一篇作品的涉及的话题可以很多,但是主题往往只有一个,不会是双重或多重主题。因为作者在写作时不大可能平均用墨,肯定会有所侧重。所以,“多元说”也不妥帖。
“虚荣说”到现在仍然是占有优势、最具影响的学说,下面我们将从多个方面对其提出质疑,并在此基础上提出我们的主题观——作品表达了对人生变化无常、命运荒谬的慨叹,即“人生命运说”。
小说开头以大量篇幅写了玛蒂尔德的幻想,大家通常把这些当作资产阶级虚荣心的表现。但是大家忽略了其背后的年龄特质和独特的社会环境:贫穷的家庭、封闭的社交,还来不及成熟就匆匆结婚。玛蒂尔德的焦虑是一种典型的未成熟女人的焦虑,玛蒂尔德的虚荣与其说是一个人的虚荣,一个阶级的虚荣,倒不如说是人类的虚荣,是处于那个年龄段的所有少男少女们的虚荣。如果我们以成人的经验来判断,并施以伦理化的道德评判,以“虚荣”作结,就显得不合理,甚至肤浅。
如果说她“真”虚荣,她可以买假首饰;如果说她“真”虚荣,丢失项链后她完全可以凭借她在宴会上的成功结交上某个上层贵族,甚至做他们的情人(在法国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社会风气下,这是很自然很合理的事情),就没有必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借高利贷赔偿项链。但是她没有。可见,我们不能盲目给女主人公戴上虚荣的帽子,然后加以指责。
小说一共六部分:大背景(借项链前的描写)——借项链——丢项链——还项链——还债务——明真相(结尾的假项链)。如果小说是批判虚荣,作品写到玛蒂尔德花十年的艰辛还清债就可以了,完全没有必要在小说的结尾让我们(包括玛蒂尔德)知道真相。
作者写最后一部分一定是有所安排的,况且,也正是因为最后一句话(小说高潮)使它成为经典,小说借助佛来思节夫人之口说出那挂项链是假的之后戛然而止。这是命运对玛蒂尔德的嘲讽:一夜的欢舞让她付出了最引以为自豪美貌和青春。但是最后却得知这一切只是为了一挂仅值五百法郎的假项链!玛蒂尔德所有一切的伟大的努力奋斗,在五百法郎面前忽然都失去了意义!
之所以最后一部分是小说的必要组成部分,是因为作者要让我们由此看到命运的残酷,命运对一个人的捉弄和摆布。
小说的结尾很让人意外,我们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局,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玛蒂尔德为之付出十年代价的项链是挂赝品。但是我们却又笑不出来,我们都在替玛蒂尔德不值:她被一挂赝品开了十年的玩笑,而且拿的是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十年。
如果说小说是批判虚荣,我们应该高兴,并认为这种荒唐是她咎由自取,是“活该”。但是,我们读到的是伤感。正如课堂上一位同学谈到他读完这篇小说的感想时说,“我觉得这个结尾很悲伤。”小说也多处流露出了作者对玛蒂尔德的同情(此不赘述),而这种同情就是基于对造化弄人的心理认同感。
欣赏作品除了文本之外,我们还要注意作品的写作背景:这篇小说写于1884年,当时正是法国自由资本主义向帝国主义阶段过渡的时代。大资产阶级依靠疯狂的掠夺和残酷的剥削正走向垄断,他们过着奢侈豪华的生活;小资产阶级的经济地位极不稳固,他们“升级”为大资产阶级者寥寥无几,而破产沦为平民阶层的却越来越多。玛蒂尔德只是其中的一员,一挂价值至多五百法郎的假项链竟给她一家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在那个年代,这种遭遇不是属于玛蒂尔德一个人的,其他人也有类似的悲剧。因此说,玛蒂尔德所处的社会环境是造成玛蒂尔德悲剧产生重要原因。即玛蒂尔德的悲剧并非性格悲剧而是社会悲剧,所以批判虚荣的说法也就站不住了,而社会的畸形又必然造就荒谬的人生。
莫泊桑继承了福楼拜、巴尔扎克、司汤达等现实主义大师的写实传统,同时又追随左拉等自然主义先驱人物,其创作的最大特点就是巧妙地隐藏自己的同时,传达给读者自己的观点,最终给读者以启迪和教育。莫泊桑的小说创作主张:“他(小说家)写他的作品应该使用一种十分巧妙、十分隐蔽、看上去又十分简单的手法,使人看不出凿痕,指不出设计,发现不了他的意图。”
所以我们在文学欣赏时要特别注意作品中的议论,因为它们往往是点睛之笔,甚至就是小说的文眼。而在本篇小说中恰恰出现了一处议论: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这是《项链》全文中仅有的一处议论,大发感慨不是莫泊桑的风格,这句话很值得我们注意。
同时,我们还发现,在这句话之前还有这么几句话:要是那时候没有丢掉那挂项链,她现在是怎样的境况呢?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这种对已知事件的反向假设(“要是那时候没有丢掉那挂项链”)本身就是对人生命运的思考,反复使用“谁知道呢”表达了作者对造化弄人的无奈,并在此基础上发出人生变化无常的感慨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莫泊桑有着浓郁的悲观主义情结。莫泊桑生活在19世纪下半叶的法国社会,他出生于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父亲狂荡不羁,胡作非为,是个十足的败家子,家庭的不幸给童年的莫泊桑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也为他后来的悲观主义思想埋下了伏笔;成人后他亲身经历和目睹了1870年的普法战争、第二帝国的覆灭等重大的事件和政治斗争。目睹了统治阶级的诸多丑陋,对他们已经感到绝望;同时当时悲观主义哲学(主要有叔本华和尼采)及同时代作家(主要有福楼拜、左拉以及屠格涅夫)也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莫泊桑的悲观主义;加之他自己身体不好也影响了他对客观世界的判断和感受。这些都助长了莫泊桑的悲观主义思想的形成,他的作品中也经常流露出悲观主义来,比如《一生》等。所以,在《项链》中发出“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的慨叹也就不足为怪了。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项链》的主题就是作者对人生和命运的思考。作品正是通过玛蒂尔德的悲剧来表现人生的变化无常,表现偶然性因素对人生的影响,而贯穿其中的则是作者对造化弄人的感叹,即对无法规避的人生悲剧的慨叹。在强大的命运面前,每个人都是渺小的,不堪一击的。只有这样理解,才能解释玛蒂尔德的悲剧之所以引起读者同情的原因;也只有这样理解,我们才能更贴近作品。
[1]虞自求.诚信的呼唤——《项链》主题再探[J].语文学刊(基础教育版),2005(8).
[2]田保荣《.项链》的再评论[J].名作欣赏,1987(2).
[3]邹小飞.一曲爱情的悲歌——《项链》主旨新探[J].语文月刊,2006(3).
[4]王丹.平庸之中见真情——谈《项链》中的路瓦栽先生[J].沧桑,2007(4).
[5]李晓珍,赵智艳.虚荣与美德同在—《项链》中玛蒂尔德人物形象再剖析[J].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08(4).
[6]郭成杰.人生是多么变幻无常啊——试用“微扰论”分析《项链》的主题[J].名作欣赏,2003(2).
[7]周云华.沉重的项链与悲喜剧的人生——对玛蒂尔德命运的解读[J].临沧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7(3).
[8]邓楠.论莫泊桑的悲观主义[J].武陵学刊,19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