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抒情,或冷抒情(组章)

2011-08-15 00:46王西平
青年文学 2011年7期

■ 王西平

外省

天越来越冷,我取下大衣。转身,我的故事开始。

今天是周末,我拆掉栅栏。转身,我的故事开始。

出了门,向左转,向左转,然后向右,跨过一座木桥,再向左,往前走百十米,最后向右一拐,终于到了。

这里是外省。

城墙缓缓开启,闲散人渐渐登场。骡子、马、牛、羊次第而来,它们代表不同的耕地,携带不同年代的果子。我掏出硬币的一面交换盐分,用另外一面交换它们田园式的快乐。

没有命名的外省,到处是沉默的人,他们站在街心,手持工具修葺一场迟来的大雪。

那样的白,是一种修辞意义上的白,而最终,将会随着外省人的流逝,慢慢变黑。

还有一段石子铺就的距离上,有一家维修器官的医院。旁边是一家生命废弃厂,有鲜花,有花圈,也有被遗忘的哭声。

还有一家手工拆解美满生活的垃圾中转站。主人也是一个没有命名的人,他早年丧偶,现在几乎隐去了大半个面孔。

更远处,是外省的边缘。我想,过了外省,还是外省吧。

一场谋杀案

每天都在杀人,昨天有一个人将另一个人的形体用黑钱洗掉,然后用刀子一点一点剐掉他的生殖器。

如今的新闻覆盖着新闻。他采取的办法也是覆盖,用婴儿的哭声覆盖死亡的呼救,用一时的冲动覆盖一生的仇恨。

据说警察在凶手的寝室发现了大量的孤独。

一则追踪报道说,死者临死前正在睡觉,和一个性别相反的人搂在一起。他们说一些含糊不清的词,至死,凶手也没有听明白。

据爆料,凶手曾经接受过一个人双膝跪地的邀请。他们的孩子在一旁玩积木,刀子已经提前终结了死亡的期限。

死者最终应声倒地,眼镜片上的时间顷刻成像。

一场非虚构谋杀案,发生在一篇没有署名的头条新闻里。

与友人书

他坐在我对面。我们谈起一本书来。

当谈到唐代仕女的时候,茶突然从时间中惊起。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见识过茶离开时间的面目,现在,通过与他身后斑驳不堪的墙面作对比才发现,噢,原来茶惊起的形体如水。

与仕女背对背的是一群武士。他们从时间深处拥来,手持各种银色的乐器。盛大的宴请从E调开始。我说,君子们,请喝茶。

茶,茶,茶,回声在房间响个不停,给我片刻的欢愉。武士在风雪中半跪,身体洁白如花。

我告诉他,历史是什么,悲伤就是什么。

我们继续谈起这本书来。书中一个人杀死了另一个人,案件正在审理中。最后一页里,电话声嘟嘟响,世界变得好安静。

黄昏爬过窗棂,留下了它青铜的皮囊,我们亲手制作囊中的内容:黑暗,星星。

采茶人端坐在火炉旁,那种南方的味道,让一个北方的人眼馋。

你说,要回家了,很远。

秘密是守不住的瓶口

我不分昼夜地创造一枚草茎,然后创造它的叶子。

一个手持曲线的女子,站在黎明的旁边,全身涂满了油腻的光阴。我再创造她的未来。

一撮泥土里,照见了她的少女时代——花朵携手着青涩的果子,越过无数山体。

哦,她的暮年、正在低头的暮年,仿佛一棵赤脚弯腰的树,挂满了母语的信号,来自偏远乡村的硕硕母语。

所有的镜子经过,跪拜在夜里,抽出它们唐朝的一面,照亮她青丝中的白发。

我相信,那一刻她的内心堆满了劣质的比喻,比如,花非花的花和雾非雾的雾。

很多次,我看见她领衔众女神站在某个街头,手里提了一篮子的答案。花花绿绿的答案,高高低低的答案,总有适合人类的一款。

而真正的主就在身后,借助路灯给她指引或警示。

我所理解的黑暗的“黑”毫无意义。每一个经过红绿灯的事物,都隐含着马赛克的小亮片。在这个世界上,秘密成为了唯一守不住的瓶口。

而她,始终以深井的方式保护自己。一个女人,她的一生就在狭长走廊的一头,或另一头。没错,我是她的人。我热爱她腋窝里的湿草。我以爱情为诱饵,将她骗至一幅秋天的画里,然后为她制造一条轮回的轨道。

生命预约失败

白色木料显得极为浮肿,可以给它们提供一间观察室,或贮藏在苏打水的味道里。

病到底在哪里,顺着纹理去找,唯有虫子的尸体——只是由于我们发现了它而显得惊慌失措。

真正的虫子已经撤离,肉体已被摧毁。

然后你掩着鼻息跑出来,退入一个小镇,撞入一部新出土的大戏。

所有的人上了妆,你分辨不出谁是王族,谁是平民。只有你的脸孔,像芝麻跌入豌豆,五官大量失踪。

舞台上,阳光是虚伪品,扫射在每一个细节上,文言文的唱词变得极为婉约。

画家提起笔,旁边就是水果筐。作为道具,筐是有内容的:苹果、梨、葡萄……瞬间蒸发成干瘦的素描。

他刚刚做完礼拜,现在坐在镜子里修边幅。

神,从山后的黄昏里托举起一麻袋陈旧的夜晚,那是昨天的夜晚,惨遭屠杀的夜晚。过期的命运摆放在黑暗里,还有你童年的那个自己。

时间机器停运,星星成为了废弃的螺帽,吹一口气,纷纷从天花板上坠落。

你坐在树林里修理蝙蝠,远处的庄稼已经上锁,粮食啊高不可攀。

来年的木料已经提前腐烂、变质,新一轮的生命预约失败。

唯有黎明,被早起的动物擦得锃亮。

平克或迷墙

夜里,我听平克乐队。听见柏林的墙泡在水里。

诗人牛依河也说过,听平克时,他曾大哭。

以前我所理解的摇滚,是废铁烂铜制作的声音。那时候我尚小,踩着冰块来临,乘坐假想的天气而去。

牛羊成群,小镇子安静如洗,略懂点儿音乐的人,跳集体舞,或统统被月亮的暗面没收。我怀念那样的白色和白色之中的小瑕疵,怀念摇摆成瘾的小青年和红红的青春痘。

他们见了美女总是用手指制作口哨、起哄,或相互讨伐彼此的无知和丑陋。

时光一晃,城市变了,街道变了,音乐也变了。

现在,平克,他们四人一组,将我逼向身子里的死角。迷幻与太空。

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写诗的人,手头掌握的英文不足,控制的音速不够。我只是个听众。最多扮演一群人的听众,时常在墙面上剥取回声。

这样的背景:黑色胶片搭建的夜里,牲畜衣冠楚楚,树木丰茂,鱼儿欢愉。

那个站在“迷墙”下的风笛手,他的声音里有锯末。

我喜欢那种被墙推倒的感觉,真的。

疯狂的墙

赤裸的红色之墙。

你看见了吗?狂欢的墙头草,这隐喻的钢筋之花,已经使出了木本之力——在方向中左右,在画面里黑白,在人间生死……在砂之锅里流出黑色的胆汁和旋律。

宏大的音乐终于从身后响起。

有一种动物在击鼓,有一种动物在鸣笛,幕布缓缓拉开,一条路从尽头显现。

灵长目,表演吧,瞧那废弃的砖块跳起来,在秋天干净的水面上、在神秘的森林里、在广袤的草原上……一切的一切,像是风暴的被卷入,或是一种嘶哑的被抵抗。

灵长目,使出你们浑身的毛发,合唱吧。

是白鲸,由大海来歌唱;是巨鹰,由苍穹来歌唱;是人,就该手持锋利之墙,让山口的风来描述我们的心声吧。

瞧,阳光低头普照,树叶正在消失。

你这堵正在倒下的墙,连同你的形体,在四十五度的斜角里。

大雨如注啊。

墙,一个人正走在大雨如注的路上。

妓女

她接待客人时,把自己演变成一股清水。老板给她加薪,有时候还伸出手来,狠狠地舀她一勺。

她身上披挂着伤心。泪水不是水,肉体不是身体。

有一次她撕开一张纸,回到了昨天,花朵重新绽放,门扉重新开启。她从窗户处眺望世界,男人很多,楼很杂,拥挤和堆砌也是一种美。

她理解的夜,很白。

月亮腾空而起,有时候像圆形的性暗示,有时候像刀状的人体器官。

她一个人出行,脚底下遮掩着一个个小秘密,明亮的事物继而暗淡而去。

在她身后,时间越来越短,酒越来越烈,荨麻草瞬间控制了欲望,布满了城市。

交易。

让阳光矮下去。她用鼻腔发出一股浊音,全身变得瘫软。

今夜,谁来领走她的命运。

隐者鸽子

心里生出树,树上自有鸽子居住。

最大的隐者,灰色的。它在枝叶间照镜子。

又是星期天,灰色的鸽子。它饮用的露水极为干燥。

请剥下你的体温,滑翔器自动脱落,由于冷却,你会不会变了样?飞行起来更不像是自己!

你用声音击打着粮食,红色的种子占据着大地的核心。

山水顷刻倒立在回声里,你倒立在山水中。

你的羽毛,在杯酒中交缠。

沉醉之后,你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久违了,那个叫鸽子的鸟,与另一只鸟在风下,击掌相迎。

“我们都没有死去,真是一件幸福之事。”

“我们都将死去,你一定要为我撰写最优美的悼词。”

祷亡灵

只看见你,大约于树叶中消失的虫子,带走了小小的安静。

我更看见,那些亡去的人在泥土之中搓手、哈气,迎接你的亡灵。

我说,那细碎的时间啊,堆在墓穴里,任你大把花销。且在灰烬铸成的袖口,呈流水之形,框定一条西去的河流。

有时候,我会随一个无形的你爬上高山,与寒宫里的空气,换来黄金的草茎。

或在每一棵山楂树里,扮演你,捕捉每一种不成熟的坠落。看吧,还有一些更零头的时间,和万物根部的小小陆地,在崩塌的泥块中发出腐烂的声响。

你那所谓的前世,藏在花圃之中、石头的背面或记忆的深处。一个死去的日子,依附在叶片之上,千万个死去的日子,随一个人或一群人,赤脚踩过那些还在坚硬中摇晃的事物。

这个时候,你就站在我对面的街头,小小的头巾,好像你内心飘荡的旗帜。有斜风吹过,我辨汽车为玩具,我识行人为木偶,一转眼,你随蜜蜂的姓氏,在一条长长的裂缝里,过起了窄小的日子。

纵然你有平衡枝头的技巧,却在蛮横之时,栽落了一树的跟头。就算你用一场大雨之水稳住这座癫狂的城市,所有的人,却不懂得解开来自毁灭的秘密。

你的身体监禁在生前的请求中。马尔康的石头上,我替你铲下那些未经处理的旧事。而真正的死亡,就是一场盛大的交易。

房间书

我现在描述一下这个房间吧。

四面都有墙,黑色的,可以让一个人的眼睛取暖。

作为对应的色调,白色是少不了的,比如那些模仿火柴盒制作的柜子,你一旦抽取书本,就会从中获得无限的快乐。

一本关于唐诗的书,被另一本关于抵押贷款的书压制在死角里,光线很弱,我能听到李杜的喘息,和一杯接一杯的交错声。

门,自然张开,空气来回走动。

一盆绿色的仙人掌,活得像一句烫金的座右铭。凡是我请来的客人,都会用手机为它拍照,我相信作为一种没有叶子的花,面对频繁的曝光,自卑是有的,不安分也是有的。

我时常用椭圆形的口杯喝水,因为我喜欢喝椭圆形的水。后来调查发现,我招之即来的玻璃制品,以前在罐头厂,被一个工人打碎过。

一双皮鞋被我穿了很多年,我欣赏它的冷静而独特。它仍旧保持着一头动物的孤立性,在雪地里奔跑,爱护我的脚如它的脚。

不远处,阳光射进来,屋子里的事物大概分阴阳两种:

妻子是阴,我是阳;

地板是阴,顶棚是阳;

锅是阴,铲子是阳;

茶是阴,音乐是阳。

瓷器吹弹即破,一个古曲的女子住在画中,她拥有自己的房间。一条手绘的河流过,我租借她的日月,将一个下午慢慢地推向高潮。

英雄辞海

有时候,半夜突然惊醒,被一个人推出去斩首。

开始,我与世界还保持着信息的通畅,然后就听见头颅滚进了花池。

我痛惜自己失去了表达的自由,只能借助东风的身子说一些无力的话:“我要吃那种青涩的果子,我要用一双贫手撰写家书,我要变卖隐私抵顶万金……”

日渐倾圮的阶梯上,记忆滑进冰冷的岩石。

我所看见的蛇,在洞穴深处隆显出野兽派的金色。一只雌鸟的青卵,经过高空飞翔转译成低空下的象形的圆,或称它为人间黑色的水珠,顺着大腿内侧滴入脚踝,且晶莹发亮。

死亡之后,我开始为自己挑选颜色。

传统的白色太黑,就选蓝色吧,蓝色在神话里容易发出鲜红的尖叫,会给我的平凡涂上浓烈的英雄主义。

一段节选后的地狱图景,被一只沉默的兽踩在脚下,一大堆理性的石子堆砌在杂草中。

墓之门关闭。

神秘的封条上显现出斑斑雨迹,一杆纸做的旗子在灰烬中飘扬,撑旗人冒着商业时代的大雾,回归汪洋辞海。

紫色的罂粟之花开在星穹之下,并以美丽揭示着我的本性。

我请求,在审判来临之前,让我在死亡中再次死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