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邻
岷州,即岷县,位于甘肃南部,百姓性情坚韧、和善,生活简朴。
——日记
“几间东倒西歪屋”,小时在画上读这句子只觉得趣味罢了,并不觉得那屋子会是东倒西歪的,一并的书法也随意,现在见了,才知道这趣味是有来由的。实在是屋子太过于老了,墙、梁、椽子、门窗,都没有了撑着的气力。地方并不富庶,老了的屋子也就不大修缮,只是任着它那样,满身荒草地老去。
这样的屋子,多是店铺,没什么招牌,只有一块简单木牌,写着点心、纸活、粉皮,也有肚丝汤,卤肉。更简单的,是一张纸,墨汁随意一写。惊讶的是,那些字大多写得不坏。这样的店铺,也并不招揽生意,似乎客人来了也就来了。
想在有卤肉那家坐一会儿,切半碟子卤肉,温二两老酒,滋润地看人来人往,自己逍遥。到一家门上看,一张没上漆的旧木头桌子,两只凳子,一头有人静静喝酒。见有人来,那人略略抬头,又低头喝酒。急走两步,似乎真的打搅了人家。
老屋也有住人家。一家人忙生计,晚上回来,吃罢饭,孩子在饭桌前借黯淡的灯写字,大人坐门里说话,看外面动静,人,自行车,驮着东西的牲口,很少的几辆汽车。看到天黑,上了门,睡觉,或不睡,一直到听不见声音,睡着了。
用不了几年,这老屋子就自然没有了。什么时候没的,谁知道呢?
尺余的大灰陶盆,问做什么用的,老妈妈说,馍,糖,茶叶,什么都能装。老人的口吻,似乎是真的什么都能装下。
这叫什么?jiang盆。哪个jiang?老人想了想说,不知道。又问,庆民,你知道?马庆民说,我也不知道。
一件东西,用百十年了,没人知道它的“jiang”是哪一个字,但一点儿也不妨碍用。
摸摸,拍拍,真的还很厚实。穿着黑大襟衣裳的老人笑出一口好牙,说,这还是我爷爷时候的东西呢。老人不说“ne”,说“ni”,声调低低的,满足得叫人羡慕。
昏暗屋子里,报纸糊的顶棚上,吊一盏小灯。上炕,挪漆色斑驳的小炕桌,热热的茶沏上。喝着茶,才慢慢看这屋里有什么。迎门一个大柜子,有些突兀,六七尺长,三四尺高,知道里面是用来装粮食和杂物的。显眼的是柜子上花瓶里插着大朵大朵俗气的纸花。
主人招呼喝茶,人喝一口,就添。再喝一口,又添。茶水一直是烫的,叫人只能慢慢地喝。喝茶添茶中间的静,可以看,看窗上的窗花,真好,红绿,加一点细细的黑,如俊女子的眉。看一会儿再喝茶,说几句和这里人可以说的话,再听他们自己人说,那声音约略听得懂,不懂的,觉得亲得很。
久了,再看,才知道那初看俗气的纸花真的是好,就是要大红大绿。黯淡的屋子里,鲜鲜地乍着,有多好看。又想起街边的那些点心,上头的花,一律拾掇得红红绿绿的,有道理。
女人丑。男人却过得滋润,酒量也好,豁拳是要拉开阵势的。男人从前开车,走的地界多,会好些方言,咧着嘴,一撇一撇地学。男人甚至会学时下小女人发嗲那样的“耶”。倒茶的女人一会儿过来,也笑,并不出声,只是脸上很满足。女人站一下,倒了茶,就走。
也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竟然会画几笔水墨的马,叫人惊奇。
女人一会儿不来时,厨房里在响,案板一下一下,咚咚的,是在擀面。男人这边却装着急了,怎么茶也没有人倒?女人在里边喊,人家在擀面嘛!那声音竟有些娇娇的。
给另一条街上的陈然打电话,说是在烤火。天还有些冷,但也不至于什么都不干就烤火呀!可去了,陈然果然在烤火,一壶茶在火边温着。陈然裱画的案子上有活儿,可陈然真的是在烤火。一个人静静地喝着茶,什么都不干,炉子暖暖的,随便想几句什么,真好。
几个人都喝茶,说话。屋子小,只能放一两张凳子,人多了就坐在床上。陈然拿出一瓶酒,几个人慢慢喝。寂寞了,又豁几拳。
陈然有好多年时间,在新疆流浪着打工,去过许多地方,经历过许多磨难,但在他脸上,看不出来。这样的人是幸福的人。陈然还想去新疆走走,不是去打工,是带上点钱,四处去转转。不为什么,就是去转转。
晚了,陈然的媳妇来。陈然店里只有一张小床,看来是两个人挤着睡。冷天,和朋友们几杯酒下去,肚子热热的,晚上和媳妇在一张小床挤着睡,真的让人感觉很幸福。
早上七点半,县府的大喇叭开始广播,新闻,声音很大,满城都听得见。
可只广播半个小时,多了没有。下午两点半,再广播。这是过去的遗风,穷,没有几家有收音机,后来就一直延续下来。那会儿几个人正在二郎山上,有人说两点半了。
下山来,有人匆匆赶着上班。孩子上学。可还是有人慢悠悠走着,说几句闲话,看看天,没事人一样,似乎是还有这么多时间,哪儿都能去走走。吃晚饭的时间,还早着呢。
肇平家屋檐下挂着些慢慢风干的肉。轻些的是一只划着刀痕的鸭子,十字的竹棍撑在肚子里,鸭子给绷得扁扁的,上面洒着些花椒盐,时间久了,鸭子的表面显出诱人的色泽。有趣的是,由于鸭子不大肥的缘故,又有些干了,猛然一看,好似一块刻着什么图案的木板。有风时,稍稍一晃,让人觉出有木头磕碰的声音。
另几块要沉些。尺把见方的五花肉,骇目的是上面用犀利的刀划了几个很深的十字,本意是为了入味,却让人有别样的感觉。什么感觉,说不大清楚,但那把刀子实在是太过犀利。尤其慢慢风干后,那深深的十字,从深处向表面慢慢裂开,裸露出一种莫名的力量。
院子里有把扫帚,隐约觉得扫帚把上有什么字,蹲下细看,有谁在扫帚把上用毛笔竖着写了一行字。字看不清了,依稀可以看出是小楷,相当匀称。
扫帚的雅让人忽生敬意。似乎扫地,并不是一件可以小看的事。
旧的铁锨,锨柄是一截没有剥皮的树枝,有虫噬的痕迹。虫噬过的地方,抽象,光润,自然,似乎是用心雕出来的。真希望有个雕刻家,在农具上随意做一些这样的雕刻,送给那些田里干活流汗的人,而那些在干活的人,也只是随意使用着。废了,就随意撇在地里,雨淋着,日子久了,黑了沤了,就不知去了哪里。拾回去的,女人们就当柴烧了,烧出的饭也还是平常味道。
花老了就干了,宁静、内敛。干了的花还余下几片叶子,优美地沿着叶脉向下蜷曲,如倦了的蝶。几片叶子,绿还都没有全然消失,在靠近叶柄的一处还有隐隐的绿,不细看就觉不出来。这一点隐隐的绿,似乎要比寻常的绿,能让人看得更久。
几乎听不见声音,静静的。饭好了时,静悄悄端进来,又静悄悄收拾了碗筷出去。
这里的女孩子还保有着一种非常古老的娴静。书也不多念,只几年,就待在家里,帮着大人洗衣、做饭。也不大出门,出门也是静悄悄的,轻轻地“吱呀”一声。回来也不大声喊门,声音小小的,但当娘的还是听见了。
街边有寿材铺。门脸染成土黄色的店铺里,生乍乍地排着三具没有上漆的寿材。那寿材似乎还是极新鲜的木头,饱含着水分的,拍在掌里声音该是闷闷的。铺子窄,几具寿材就几乎塞满了。人要进去,大约是要挨着才能挤进去的。想跟前看看,但身边还有人一块儿走着,就没有,只远处看。
第二天早上起来,问干什么去?有些不好意思说,没事,转转。
太阳暖暖的,路上有点尘土,几个上了些年纪的人坐在寿材铺门边上坦然摸牛九牌。不懂那牌,只是看见黑黑长长的一张,有些黑红的点子。人手里密匝匝的十来张,看起来像是极古的谜语。慢慢蹭过去,有人不经意地瞄我一眼,又看自己的牌。店铺里果然窄,怪不得寿材要挤在门口,看来不是店主人的张扬,要多卖一口寿材。里面只有一点地方,挤着放了一架电锯。想着电锯吱吱地割着新鲜的还有水分的木头,身上不知怎么就有些痛。
这家孩子见生人来,挤在寿材中间疑惑。一会儿觉得无趣,径自在寿材之间挤来挤去,可眼神还是不时有些敌意地瞥过来。知道那敌意,暗自有些好笑,真的,有什么好看的,看这样东西。脸转向门边,那几个上了些年纪的人还在摸牛九牌,似乎寿材还是离他们极其遥远的东西。路边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一些,阳光晒得尘土暖洋洋的。
这里人读啃骨头,是读做Kun的,音读得重,似乎啃骨头真是下力气的活儿。这种食物是连肉的骨头,揉上些花椒盐,码放在缸里,过一段时间拿出来,在屋顶晒。有客人,登梯子上房取下来,洗了灰土,煮熟了,端一大盆上来。花椒盐的味道,尘土的味道,日晒的味道,都有。
有意思的是主人劝人吃时,说,抬!抬!似乎和啃骨头一样,那连肉的骨头也真的颇大,有几分重量,要抬起来才好吃。
这里的语言颇有些怪的。比如凉和热。水开了,可这里人说,你把那凉水灌上。要用点凉水,得说,给弄些热水。也只是老一些的人还是这样的习惯。问,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里一定有一些背景,只是人们已经不知道罢了。
从小街上过,见石板铺就的街边一溜尺阔的木桶,深褐色的液体里浸满了好看的红辣椒,还有几样似乎是调料的东西浮在上面。也并不想问,只是从那些大桶一边慢慢走过去。走得远了,又想知道。人说是浸泡着辣椒、草果、花椒、八角的醋,叫人觉出这贫穷的醋,另一面的奢侈。
这样的醋,拌凉菜,什么味道,口水味道!真的是来不及吃,口水就下来了。浸着的辣椒大约也是可以吃的,咬一口,酸辣!
辣椒是可以下酒的。街边一个做小营生的老人,就着火炉烤辣椒。老人枯瘦的手指就着火,捏着一个红亮的干辣椒。眯着的眼睛,盯着火,看辣椒的红渐渐变深,油汪汪的。炉子上正温着一个旧的锡酒壶。见辣椒烤得油酥了,老人给一只青花瓷的酒盅里倒上半盅酒。辣椒在老人嘴里吱啦吱啦地响,半盅酒就下去了。
初九是这里人家敬天的日子。敬天不用别的,用蜡烛。这里蜡烛奇怪,是用白面做的,中间摁一个窝窝,照样有线捻子。天黑了,一支一支摆放在院子里的一块空地上,倒上些清油,几十支蜡烛燃着,风吹着蓝蓝白白的火苗,忽悠忽悠。
也并不做什么仪式,只是这几十支蜡烛,忽悠忽悠,要燃一夜。人做什么照样做什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直到睡。
这样看,有点凄凉的美,尤其夜深,太静,没一点声音,但是好看,好看的叫人有点难过,但还是想看。
酸菜不易做得好,才有这样的酸菜谣吧。女人洗净了手,才去洗酸菜缸。要洗好几遍,还要用开水烫。菜早洗了,晾的水分蔫了些,才往缸里码。码好了菜的缸,要用被褥裹好,用绳子扎紧口。女人一边扎一边念叨:酸菜酸菜浆酸,给酸菜打个银项圈;酸菜酸菜可(儿)酸,给酸菜给个袄穿;酸菜酸菜洌洌酸,给酸菜缝上个毛蓝(一种当地产的蓝色土布)穿……
念叨完这些哄孩子样的话,在绳子缠得横七竖八的酸菜缸上,一脸严肃地搁一把菜刀或是斧子。菜刀斧子,大约是要镇住什么的意思吧。
谁家女人酸菜做得好,在这儿是值得夸耀的。女人走在街上,腰也是可以扭得妩媚些的。
吕牧师设计的这座房子,整个都是木头的。上楼,没有灯,一走,楼板嘎吱嘎吱响。楼里没有人,门都锁着。
下楼,有些光亮,看见一侧的木头壁板上,密麻麻有微小的孔。知道是白蚁。白蚁噬咬的孔有些椭圆,是斜斜地噬咬的,有些懈怠,椭圆的孔不像圆的,会绷着些劲儿。
管风琴是牧师从美国带来的。那么远,漂洋过海,又走了几千里旱地,一架琴,真不容易。叫人想起《音乐课》里那个远嫁的白衣女人,拖着一架琴,去嫁那个陌生的男人。
管风琴还在,在县教会里,声音还很好。牧师走后,不知是谁在弹,后来是肇平的母亲。再后来,就一直搁在教会的一间空房子里。
牧师的妻子在这里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三个孩子一口地道的土话。
牧师的墓很难找,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才在烈士陵园墙外找到了。陵园为了将牧师的墓隔在外边,有意将围墙修成了凹形。
墓碑是一块扁方形的石头,刻着两种文字,右面是中文,左面是英文。文字已漫漶不清了。回来问肇平的母亲李瑾,说那还是她的父亲李镇西写的。是《圣经》提摩太后书第四章第七节、八节的内容,原文是译成文言的,她记不得了。她只记得现在《圣经》里的白话是:“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留存。”
牧师的孙子曾从美国来扫墓,走时带了牧师那所木头房子上的一片灰瓦。
墓地杂草丛生,已是极为荒凉了。
1
行前曾看松尾芭蕉《奥州小道》数节。“白川关”一节有“数日旅心不定,踏至白川关方才安宁”。芭蕉是出惯了门的,为何还会“旅心不定”?不知别人如何,我每次出门,总有些莫名惶然,及至登车上船,看着谙熟景物退去,心才安下来。芭蕉此人,心中能置大生死于不顾的这样一个人,态度凛然(芭蕉的凛然是带着些淡淡哀伤的。只是奇怪,既然如此,为何非要出门呢?),尚“数日旅心不定”,况我呢。
2
晚饭时,红泥烧制的老窖瓶子里,剩不到一杯酒了。拈着盅子里的酒,往回倒一点儿,留半盅回来喝。最后半盅酒都要喝尽的人,是不愿意回来的。
飞机极为平稳,夜空稳稳当当。看见地面隐约灯火的时候,心里忧虑,“突”地发虚,一直到落地,才小声念了一句什么。
零点住咸阳。一座古都,废都,失却了帝王万千气象的废都。可以说一句“帝力于我何有哉”了。
与同屋不知名的旅行者闲聊几句,各自孤眠。现代的窗帘遮得严,不知道月亮在哪里。甚至就没有想起旅途还可以看看月亮。没有疏影和水声里的月色,算不得好月色,不看也罢。
想起郑愁予的名句:“有人交换着流浪的方向。”写得格外好。只是要有境遇,才解得透彻,才品得真滋味。
3
早上机场宾馆门前水泥地上,伶仃一只小鸟。地面因着机场跑道的缘故,高强度水泥浇筑,坚固异常,反复的碾压,加上清晨凛冽的逆光,恍然铸铁。
铸铁一样的水泥地面上,一只小鸟,轻巧的像一粒痒痒,挠一下,又挠一下。
与地面的沉相比,小鸟太轻了,近乎虚无。
4
候机。有意无意记些什么,可忽然不敢记了,还是不记的好,一切留着回去再写吧。还有两小时行程。想起飞机在空中,借助于虚无加速,虚无主义一样。
男女两个老外,语言不懂,可声音听得出来,是在吵架。有意思的是,男人声音一直很低,可是能感觉出,他的声音,在咬字和声调上,悄然加了力量。
身边一个短头发少女去端水,走不远,回头看她的行李。其实她不管,我也会佯装不知道一样帮她看着。一会儿,少女拎着包走了。海明威在巴黎咖啡馆里写就的《流动的圣节》亦有这样一幕。海明威这样形容:她的脸就像是新铸的钱币。形容是绝妙的。海明威写倦了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少女不在了。海明威接着写:但愿她是跟了一个好心的男人走的。
5
进入南方的街市,湿腻的气味,无孔不入。
路边,女人悠长地拍着怀里脏兮兮的孩子:
打一打,长一长,
打一打,长一长……
最后那个字读的什么,木木的,柔柔的,总是听不清,似乎应该是“长(zhang)”。声音如水,并不是清亮的水。
逛小巷,湿热,有些淡淡的臭味。植物腐烂的气味,死水的气味。想起闻一多《死水》里的某些句子。
6
喝著名的三花酒。要了最老包装的那一种,和最老的五粮液有些相似,价钱不过九块多。叫民一口,非常之好。
学会本地人吃芒果的技艺:刀子尽量贴着果核走。果肉削下来后,划十字花,不要划透,再将芒果皮向下一弯,所有果肉就都“翘”了起来。原先不得道的吃法,真是笨。
“技也近乎道”。所谓“道”,大约就是把事情处理得合适罢了,并不是什么玄妙。
7
公园里见到葵。葵这植物,天然就是扇子。许多地方,苦夏时候,人手一把,呼啦啦满街扇。没这扇子,苦夏如何过?老家洛阳同样,只是那里叫蒲扇。
活着的葵,却是第一次见。有点见到真佛的感觉。忍不住摸摸,新鲜的葵叶,有些细细茸毛,滞涩,苦涩,嗅一嗅,有些泥土腥味。
想起老家的外婆。老人家临终时没去,这些年也没有给她老人家烧过一张纸。老人家夏天是摇着一把蒲扇的。可她忙,总没有太多悠闲时候。老人家年轻时,是老城出了名的美女,夏天一身月白,头发梳得光光的。九十岁时候,身板还笔挺,目不斜视。
桉树第一次见。没有树皮,只薄薄一层,灰白色纸一样。桉树木质非常硬。树皮很怪,不是随着树身生长,而是蜕皮。蜕皮之后,树干嫩生生的,才猛然生长。再形成树皮的时候,再蜕皮,蛇一样。
桉树的灰白色,也和蛇一样,只是耿直,不似蛇的蜷曲。
网上查桉树,有趣的名字有银元桉树和苹果酒胶桉树。这两种桉树,应该是有几分好看的。
一种较矮的桐树,叶子大到惊骇,如一柄伞。桐树叶子味道苦涩,不然是可以用来代替荷叶包裹美食的。
桐树叶子,有七分美感,那么大的叶子,近乎有些笨拙了,却奇怪地潇洒,有风致。
8
某寺。寺门两侧,悬有蜂窝状物件,近看是信徒供奉的盘盘香。上小下大,下面直径近二尺。一圈一圈燃上去,整个燃完,是要几天的。发明的人,实在有心。说句闲话,也是懒人。懒得可以,懒得聪明。
中间系着的纸片,随风摆动。纸片上应该是供奉人的姓名。可为什么非要写一个名字在那里呢?以佛的心量,无所不知,没有名字,也许才是真正的供奉。人间的字,佛心不必解得。
空闲处,到处都有木头架子悬着这样的香。密集的地方,香烟缭绕,近乎乌烟瘴气,并不理会佛的六根清静。
只有一处,白墙,青砖墁地,洒了许多清水,且沿着墙,疏落十几茎高大竹子,翠色婆娑。
沿寺外小径蜿蜒而下,有湖。湖水很深,石头落下去的声音是“呜”的一下,像吞下去了一样,令人战栗。
9
闲逛,见一小店,叫“乡里人家”。引人留连的是,门口台阶上摆着七八只大盆,清水养数种鱼。天下之大,盆里的鱼竟然没有一种是认得的。问店家,曰石头鱼、荷花鱼,曰……心下猜度,石头鱼大约是生在石缝里。荷花鱼呢?色泽略黄,半透明,也许就是鱼的黄色,近于荷叶。
要了荷花鱼,另要了野菌炒马肉。店家烹制的时候,去看了酒,要了二两装的叫做“石洞”的酒。
菜上来。荷花鱼去头,油略煎,和番茄、一两样青菜烧在一起。新鲜的鱼,新鲜的青菜,满目新鲜。鱼刺亦多,似乎可以用这边的小鲫鱼加青菜如法炮制。野菌炒马肉,一大盘子,黑得可以。马肉是先煮熟的,再和野菌烧在一起。
也许不算太悲哀,似乎没有听说过有专门养殖的肉马。看着桌子上的大盘马肉,怎么也不能和草原上奔跑的烈马联系在一起。
尝一口酒,叫人吃惊。真好。比三花酒更好一些。这么好的酒,从来就没有走出过家门。
10
转菜市场。菜市场满地水。菜洗得极净。全部的菜,都像水浸泡着一样。水太多的缘故,到处水灵灵的绿。
有些青菜是切分了后才卖的,叶子,茎,各卖各的。鱼也是这样卖,不大的鱼也剖成两半,甚至是四分之一。
北方人看来,近乎怪癖。
灯笼苦瓜,和北方见过的两种苦瓜都不一样。见过的两种,黄瓜状,稍短粗,一色浅,一色深,表面肌理和口感亦稍有差别。灯笼一样的苦瓜,从未见过。苦瓜和尚见过的苦瓜,兴许就是这样,人的脸一样。苦瓜和尚这名,绝妙!老子自苦,苦自己亦苦他人。凡不相干可以白眼向之的人,一概可以苦他,苦死他。苦自己,只是茶一样的清苦,带着点苦香的。
也有一些菜,约略认识,应该是认识的同一种菜,只是南北差异如此之大。南人北人,也是如此。
11
忽然下起雨来。雨太大,无穷大的力量,打在地上,又溅跳起来。本地人习惯了,跑几步躲雨,但是步子匀称,丝毫不乱,军人般训练有素。
古人在旅途中呢?除了遇到人家,路过林子,避雨也不过是蓑衣。何况蓑衣不见得人人皆有,人人携带着。再说,蓑衣的遮雨也是有限的。还有鞋,如何办?艰难可以想见。也因为艰难,才格外感激。雨过天晴,雨过天青,那样的喜悦,体验不到了。飞机倏地几千里过去,感激谁?扔钱罢了。
怀念张岱《陶庵梦忆》里的“泰安州客店”。泰安州客店自然需要银子,入店“例银三钱八分”,又“纳税山银一钱八分”。余下数两银子即可办专席,“糖饼、五果、十肴、果核、演戏”。可现在即便是有钱,也难得那样的趣味。张岱回味:“余进香泰山,未至店里许,见驴马槽房二三十间;再近,有戏子寓二十余处;再近,则密户曲房,皆妓女妖冶其中。”在街上走,也遇见某暗处的女人。
夜里雨大起来,满天的水都憋足了力气。哪里来那么多水,叫人觉得奇怪。天上真的能存贮那么多水?在哪里存着?
回屋,剩的半瓶酒,又喝几杯。胡乱想些什么。外面在下雨,人的思维似乎也是带着雨水气息的。没有比较过南北的文体,词汇使用的差别,有谁比较一下,一定有趣。
担心这里的纸张。尤其是古时候,书卷是不大容易保存的。所谓“晒书”,只能是在这样的地方,晴日里满地晒着文字,微风翻着。有茶闲待客,无事乱翻书。微风翻着的时候,人随意看就是了。
想起敦煌西边的沙漠。十几里地,也会不辨方向。寻人的人,找到失踪者的时候,觉得不可思议,就差那么几步了,可生死就在那里。那里的人,都知道一种简易取水办法:沙地上挖一个坑,挖到潮湿,用草秆之类,将塑料袋撑一个密封的拱顶,利用太阳光的热能将沙子里极少一点水分蒸发在塑料袋上,水滴形成后会滴进沙坑里放置的器皿里,有如酿酒的蒸馏锅。也许几个小时才能滴上一两口水,但是对于极度干渴的人,关乎性命。
多雨地方,很难想象还有那样缺水的地方。可没人有这法力,可以把雨水移到沙漠里。老人家曾经感慨过:“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不截还东国。太平世界寰球同此凉热。”也不过是感慨罢了。
雨下了一夜,可以是汹涌大河了。
没有去看著名山水,“见”得太多,已经木然。好的还是白雪石先生画的。当下某人在弄什么印象,大煞风景。满是演绎,山水味道已经馊了。用一个词,叫“艺术之馊”。
12
去车站。有这样的感觉,国内车站,如同管理牲口一般。当然,人也多到可怕,似乎必须管理。如我者,没有一具卧铺,决然不敢上车。很少出门的打工农民,在偏僻村子里待惯了的人,大山旷野里自在惯了,车上挤那么多人,挤得沙丁鱼罐头一般,不疯了才怪!城里待着的人,一个个没有疯,应该是怪事。
13
一路,见各样人等。想钱钟书《围城》里的人物,尤其是南下的李梅亭几个人,暗自发笑。又想起一个人,若干年前认识的,钱紧,舍不得抽烟,虚着吸,看着是吸了一口,其实跟没吸一样。
有遗弃的自行车,锈得没有了本来颜色。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呢?怎么可能把车子骑在这里丢下,一个人走了。
岔路口,一辆大卡车停在路边,三个男人站成一排,朝同一个方向撒尿。背一律挺得笔直,有几分凛然。
一条江。江上有船,有灯,在暮色中。人们是为了什么,住在不同的地方?过着不同的生活?体验不同的幸福和苦难?
14
在另一地方,见乱针绣。奇异的是这种绣法竟然适宜于摹仿油画,甚至是油画的高光,油彩凸起的质感。乱针绣综合了细腻柔和与挺拔劲峭的长处,与任何绣法都不一样。树枝,可以直接以线代笔,转折处,根根线过去,毫不纤柔。
石湾陶塑亦是第一次见。石湾陶塑为民窑,在造型技法上有贴塑、捏塑、捺塑和刀塑。人物大抵为车夫、弈人、酒徒,大俗大雅,与官窑反其道行之。
反差极大的是广彩,精细繁琐奢华到无以复加,白地上红绿黄色各样花纹,加上极其纤细的金线,近乎奢靡、堕落。
15
知道中山大学有陈寅恪故居。朱东润先生说过,他完全不能理解陈寅恪晚年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力气来为一个妓女作传。周一良先生也说过不懂得为什么陈先生晚年要写有关明清女子的这样一部书。
建国初年,毛泽东曾请陈寅恪入京,是陈寅恪的洞彻,还是秉性使然,他拒绝了毛泽东的建议。
这样的人是不能生存于荒唐世间的。文革时候,有人知道陈已经不能“看”,但尚可以“听”,便将高音喇叭吊在陈宅屋前屋后,甚至将喇叭吊在陈的床前。这样的人,毛老人家并没有教他。
1967年夏,陈寅恪的夫人唐筲心脏病反复发作,陈寅恪预先写下挽爱妻的对联,这对联也是他的自挽:
涕泣对牛衣,卅载都成断肠史;
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陈寅恪故居路边,简单一块石碑,上书:陈寅恪故居。不知是谁的字迹,有资格写这字的人绝少。沿小路数十米,一座半旧红砖二层小楼,门封着,四面窗子半开半闭,似乎纳凉。从窗子看进去,屋里面一律空荡荡的,奇怪的是,并不见多少灰尘。叫人奇怪还有,既然已经注明了是陈寅恪故居,是应该有点故居样子的。以陈的名望,应该说比当下太多人够格吧。可只是人去楼空,“此地空余黄鹤楼”。
陈寅恪述《元白诗笺证稿》有这样的诗句:“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的孤寂是没有人理解的。
陈寅恪的那些东西都搬到哪里去了呢?想起梁实秋先生曾这样描写过周作人的书房:“周作人先生在北平八道湾的书房,原名‘苦雨斋’,后改名为‘苦茶庵’,不离苦的味道。小小的一幅横额是沈尹默写的。是北平式的平房,书房占据了里院上房三间,两明一暗。里面一间是知堂老人读书写作之处,偶然也延客品茗。几净窗明,一尘不染,书桌上的文房四宝井然有序。外面两间像是书库,约有十个八个书架立在中间,图书中西兼备,日文书数量很大。这院子里即使是在严热的夏天,它也庭院寂静,高树蝉鸣,天气虽热,感觉清爽。”
陈寅恪的书房,如果还在的话,是什么模样呢?
回来翻开当时的笔记本,上面是三个词:潮湿,蒙尘,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