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娜的赛里木湖

2011-08-15 00:49流瓶儿
西部 2011年17期
关键词:赛里木湖阿米毡房

流瓶儿

它的名字叫黑瓜。阿米娜睁大蓝灰色的眼睛,知道自己的脸又红了,知道又要抱着黑瓜对着照像机,像没见过世面的傻瓜。

阿米娜不得不给奶奶的大黑狗取个名字,这事她会记一辈子。到奶奶家来的游客,见到大黑狗都会问一个问题,它叫什么?那时阿米娜还没上学,她瞪着圆圆的眼睛,惊讶又认真地说,它叫狗。她没想到来自大城市的人没见过狗。提问的人很吃惊,又问一遍。她张大了嘴,重复一遍说,它叫狗。那个提问的人,戴着眼镜像个很有文化的人,突然发了狂似的向身后的人群大叫,哇啦哇啦地向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他的脸涨得通红,连脖子都红了,嘴张开有一个鸡蛋那么大哈哈大笑,直笑得倒在地上咳嗽。他身后的人也全都在笑。阿米娜吓坏了,大黑狗吓跑了。

就是从那一次,阿米娜变聪明了。当时她的眼泪快掉了出来。戴眼镜提问的人好容易不再咳嗽,大喘着气,仍在笑着说:我们认识狗,我们只是想知道狗叫什么名字。阿米娜大喊一声,叫黑瓜。然后跑了。她其实是想骂那一群人傻瓜。为什么狗不叫狗,一定要取一个人一样的名字呢?如果有个人看不到,他会知道有只狗在那里吗?哦,黑瓜,黑色的傻瓜,奶奶的狗不得不假装是个黑色的傻瓜;而阿米娜,也不得不装作是没见过世面的傻瓜。

这世界上的傻瓜多得像赛里木湖天上的星星,阿米娜想。学校放假了,阿米娜被迫来到赛里木湖边。可是当她从艾尔肯叔叔的摩托车上跳下来,看到奶奶的大黑狗时,就忘了不情愿。黑瓜太想念她了,摇着尾巴一阵风地跑过来把她扑倒在地。黑瓜还是一高兴就疯了。

六月的赛里木湖,花已经不那么多了。黄色的,紫色的,白色的,开得最好的时候,铺天盖地,从湖边一直到山脚下。花儿一定像黑瓜一样一高兴就疯了。游客们像雨后的蘑菇,会在一个早晨忽然冒出来,散落在湖边的草地上。比天还蓝的赛里木湖像温柔的妈妈,让高兴得要疯了的游人为湖水拍照,让激动得要哭了的旅客在草地上打滚。

赛里木湖一定有魔力,会把人变成傻瓜,他们的样子真让阿米娜觉得羞。

有一天下午,湖边来了一辆银灰色的车,从车上下来一个人,穿着桔黄色的冲锋衣。这样的人并不少见,阿米娜早已对摄影家们失去了兴趣。她躺在奶奶毡房旁边的草地上,其实有一半身子都在黑瓜身上,拿着奶奶的大笨手机,在跟妈妈通电话。妈妈问阿米娜玩得怎么样。阿米娜不耐烦地回答,就那样。可恶的大人们,他们一长大就忘了自己的童年。阿米娜原本已忘了生气,听到妈妈歉意的口气,又不想就这么轻易地算了。好吧,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妈妈说。阿米娜想了想又高兴了起来。她的心情好了,就认真观察起穿桔黄色冲锋衣的人。

那个人下车后遇到了一群狼,他被吓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快速地返回车上,他手忙脚乱地从车里拿下猎枪,然后瞄准……阿米娜被自己的想象力惹得哈哈地笑出了声。事实上,那人拿下来的是照相机,是支架。可是他的样子的确像是陷入了狼群,要冲出包围圈似的,一会儿冲到左边,一会儿退到右边。当时湖面那一端的水面上正好堆着棉花糖似的云,湖水里自然也有了棉花糖似的云,那个人发现了棉花糖,以黑瓜的速度跑向湖边。阿米娜用手捂住了眼睛,真羞。那个人竟然对着赛里木湖大叫了一声,太——美——了——

阿米娜忍不住要给黑瓜一个奖励,一骨碌坐起来把手伸向黑瓜的肚皮,黑瓜快乐地把肚皮亮给了她,让她挠痒。真奇怪,这事跟黑瓜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觉着很开心。

到太阳落山时,阿米娜认识了这个穿桔黄冲锋衣的人,项轩。项轩拿着相机跑到了阿米娜的面前,阿米娜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哥哥,像香港的明星。因为他来得太快太突然,阿米娜没来得及躲起来。也因为他来得太快太突然,阿米娜勇敢地向他问了声好。他们像大人一样,握了手,交换了名字。项轩二十三岁,阿米娜十一岁。人有的时候必须面对突然,突然会让人勇敢,因为突然让人来不及害怕。

项轩住在了湖边的红色帐篷里,拿着照相机拍湖水,拍马群,拍山鹰。他像一只桔红色的风筝,在望不到边际的草地上,飘过来,飘过去,或者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一对天鹅夫妇带着它们的孩子出来散步。

吃饭的时候,项轩告诉阿米娜,赛里木湖是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这句话真美,但又让人觉着忧伤。

第二天,项轩向艾尔肯叔叔订了三个毡房。他的大部队赶到了,一辆白色的客车,男女老幼加起来有十几个人。不出阿米娜所料,他们很快就问了大黑狗的名字。黑瓜。阿米娜有礼貌地回答。有个姐姐又问了木拉提哥哥的马叫什么名字,阿米娜随口取了个名,努尔兰。其实这是她同桌的名字。晚上木拉提哥哥就这件事发了一通牢骚,电视和电影都是在骗人,草原上有几个人会给马取一个人的名字呢?这个时候的木拉提哥哥滔滔不绝,可是一到游客面前,他就红着脸紧张得连多一句话都不敢说。可怜的木拉提哥哥。他的女朋友热孜旦姐姐也很胆小,低着头轻手轻脚地给客人们倒上奶茶,端出羊肉,满足客人们提出的各种要求。因为她总低着头,没有人发现她长得比忍冬花还美。

但是,不得不承认,在来的人群里有两个姐姐也非常美丽,像电视里的明星。穿一身红衣裤的叫佳佳,穿一身白衣裤的叫薇薇。阿米娜和热孜旦姐姐还有奶奶在毡房后面洗萝卜,是木拉提来告诉她们的。他把手放在肚子上想了半天,直到想到了自己的胃,才想起来那个白衣裤的女叫薇薇。阿米娜忙跑去看薇薇,薇薇的胃有问题,所以她的饭跟别人不一样,她铺开自己的一块花布,坐在上面,从包里拿出花花绿绿的袋子,打开来吃。吃过之后,又打开了她的笔记本电脑。她在人群中真是与众不同,雪白的运动服,雪白的鞋子。

有什么了不起!阿米娜从她们的毡房跑回来。真傻,难道笔记本电脑到了高海拔的地方会有什么不同吗?

又不出所料,吃完饭的客人们要阿米娜同他们合影,要黑瓜和他们合影,要努尔兰和他们合影。阿米娜很不情愿,但是有项轩在,阿米娜就没办法作真正的自己,她忍不住害起羞来,很礼貌地满足他们照相的要求。摄影家在拍照前犹豫了几秒钟,阿米娜在心里替他说,真遗憾,这个小姑娘与他们看起来没什么不同。粉红的运动T恤配着蓝色牛仔裤。多亏阿米娜有张同芭比娃娃差不多的脸。

只要把上节目的那一套传统民族行头穿上,再抱只小羊羔,就可以赚到钱了。一个网友告诉阿米娜,她那样赚到的钱足够交学费。要跟我合张影吗?还有我的小羊羔,五块钱。天呢,这种事,要是让同学知道一定会笑死,阿米娜才不会去做。

项轩换了件崭新的白色T恤,两只手叉在腰间站在毡房前,赛里木湖仿佛是他摆的一桌盛宴,他自豪地欣赏着朋友们的赞美。客人们不一会儿就变成各种颜色的小点,散落到湖边和山脚下。薇薇走在最后,她叫住了项轩,请他为自己拿包,请他为自己拍照。她换上了一条长长的白色裙子,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在这片辽阔而碧绿的草原上,谁能说她不美呢?项轩看薇薇的眼神让阿米娜觉着伤心,是早晨的奶皮子吃多了吗?项轩变得小心翼翼,甚至也有些害羞。

阿米娜坐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树上,在山坡上。这种树叫云杉,它们排着密密的队伍,站满山梁。很多游客都惊讶地感叹,六月的山脊上还有白雪。与天相接的地方,终年都是白雪。阿米娜用脚轻轻地踢黑瓜的耳朵,黑瓜好脾气地摇摇头,仰起脸望着阿米娜。那双憨厚的黑眼睛,总是带着歉意,或者它是想说,傻瓜阿米娜,你怎么会这样关注项轩呢?不许看我。阿米娜命令黑瓜。黑瓜很听话地转过去,伸长脖子把头放在它身前的一块木头上。

不远处,项轩不断变换着姿势为薇薇拍照,他的眼神和黑瓜的是多么的不同,即便隔得那么远,阿米娜也能看到他眼睛里闪着光亮,痴痴的。真羞。阿米娜蒙住眼睛。

喂,你在干吗?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阿米娜。一个男孩站在她的面前,穿着天蓝色T恤,手里拿着包薯片。他是这群客人中年龄最小的,和阿米娜同龄。我在晒太阳。阿米娜回答。

你上学吗?当然。骑马去学校?没错。学校在哪里?后面的森林里。有教室吗?有个树屋。学什么?鸟语。你开玩笑?是的。男孩把放进嘴里的薯片又拿了出来,皱起眉毛有些不知所措,他忽然向阿米娜的背后叫起来,爸,爸,你快来,她说他们在森林里的学鸟语。阿米娜回过头,看到一个光头叔叔笑呵呵地走过来。她在跟你开玩笑,是不是小姑娘?他对阿米娜说。阿米娜不好意思地脸红了,说,是在开玩笑。光头叔叔两只手叉在腰上,眼神里充满同情地看看阿米娜,然后对他的儿子说,他们有学校,但还是比你们的差远了,你要懂得珍惜。说完,笑了笑走开了。

吃过冰激凌吗?男孩子也在树干上坐了下来。

你是问哈根达斯吗?我觉着花那个钱去吃,很傻。

你吃过?男孩惊奇得手里的薯片袋子都掉到了地上。

赛尔号玩得怎么样,最强的精灵达到多少级了?阿米娜双手支在身后,歪着头问男孩。

你,不会吧。我爸有车。男孩语无伦次竟然要比爸爸了。

我爸也有。

我爸去过日本。

我爸去过哈萨克斯坦。

男孩仿佛被辣子辣到了,不断地吸气,最后使出了杀手锏,说,我以后要到法国的剑桥去留学。

我去英国的剑桥。阿米娜站起身来,快乐地冲下了山坡。

这一天,木拉提赚了不少钱,他的努尔兰也累得够戗。太阳落山了,出去拍照的客人拖着长长的影子陆续回来。太阳带走了温度,阿米娜不得不穿上她的粉红色羽绒服,像只粉红的小熊坐在厨房后面的茶炉旁。不远处的一块水泥空地上,艾尔肯叔叔正往一只大桶里装干柴,饭后客人们还要举行篝火晚会。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在煮肉,几个姐姐进进出出地上菜,只有木拉提和阿米娜无事可做。

野猪会来吗?狼会来吗?狗熊会来吗?阿米娜捧着脸蛋。客人们吃饭的那顶毡房角上挂着一只大灯炮,许多小飞虫在那里疯闹。你说什么?木拉提没听清。没说什么,就是那些被问了一万遍的傻瓜问题。阿米娜很烦地回答。哈哈,今天我跟一个人说,赛里木湖的水怪在有月亮的晚上会出现,他还让我今天晚上陪他去看。哈哈。木拉提坐在小木桩上,笑得身子都在抖。灯光下他的脸更红了。

阿米娜,奶奶从毡房里走出来,说,那个穿白衣服的姑娘冻坏了,你的棉衣给她穿好吗?奶奶说着抖开手里的一件黄色棉衣,是奶奶过年时给阿米娜买的,因为太大说要放两年再穿。阿米娜犹豫着要不要提个什么条件,奶奶已经转身走了。那你答应给我买件新的,阿米娜急忙叫了一声。反正答不答应,奶奶都会给的。好。奶奶头都不回去了客人的毡房。

真讨厌。阿米娜气呼呼地坐下。其实如果不是给薇薇,她是不会生气的。刺猬呱呱。木拉提歪着头过来逗她。这是她的外号,奶奶叫她小刺猬,姐姐们叫她呱呱。你……阿米娜正想发火,艾尔肯叔叔像只胖企鹅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木拉提,湖边好像还有两个人没回来,去,站远点。好。木拉提一边答应,一边解开马缰绳翻身跳到马背上。这时毡房那边有人叫,老板,过来。艾尔肯叔叔摇摆着又跑向毡房。

阿米娜捡起一根木棍,狠狠抽打着脚下的草地。傻瓜。艾尔肯叔叔总是有一些无聊的担心,做法也很奇怪。

毡房里很快响起了艾尔肯叔叔的歌声,接着是鼓掌声、笑声。热闹就像茶炉里的水,咕噜噜,咕噜噜,恨不能从各个缝隙里喷出来。姐姐们说笑着都围到茶炉边来提茶水。木拉提哪去了?热孜旦问了一句。阿米娜还没回答,她又走了。阿米娜孤零零地坐在茶炉旁。赛里木湖的夜晚,就像犯困的怪兽闭上了眼,除了天上在打瞌睡的月亮,整个世界都会消失。阿米娜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片魔幻的宇宙世界,她举起木棍……

忽然有两个人在黑暗里一前一后跑了过来,前面是穿红衣服的佳佳。她先跑到阿米娜的面前,嗓子里好像卡了粒大葡萄咽不下去,又像是醉了,一来就在阿米娜的头上揉了一把。嗨,小姑娘,小姑娘。她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笑,边笑边向后面看。后面是一个高个子的哥哥,似乎不愿让人看见,在不远处停下来,向佳佳伸出手做了个手势,然后慢悠悠地进了毡房。佳佳则蹲下身,手捧着脸望着茶炉下的火,咯咯咯地笑。她忘了阿米娜的存在,呆呆地望一会儿火又咯咯地笑起来。直到有人到毡房外大声的打了两个喷嚏才惊醒了她。她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用手拢了拢头发,扭着腰进了毡房。

接着木拉提骑着马跑了回来,他下马的样子有些垂头丧气。他说,真倒霉。然后弯下腰,两只手抱着一条腿的膝盖,向下推,传出哗地流水声,然后又抱着另一条腿的膝盖,又有流水声。不许告诉任何人,木拉提说。他遵照艾尔肯叔叔的指示,远远地守着那两个人,看到其中一个像是佳佳的人忽然向水边跑过去,他一急就跑进了湖水里。木拉提跺了跺脚,鞋子里咕咕地响。他打了个冷战,冻得牙齿咯咯响地说,还好没被发现。说完跑回了他的毡房。哈哈,木拉提哥哥是大傻瓜。阿米娜痛快地叫了一声。

篝火点燃了,迪斯科音乐强劲的节奏一下打破了安静的夜空,客人们仿佛飞蛾扑火一拥而上。这吸引不了阿米娜,她只对项轩好奇。项轩一定上过最好的大学,环游过世界,那个世界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世界。阿米娜决定做一只幽灵潜入黑暗,在被团团围住的篝火旁,她看到了项轩。可恶,佳佳竟然缠上了项轩,她像一条着了魔的蛇,狂热地随着音乐摇摆着腰肢,一次次地向项轩挑衅。真羞,讨厌。阿米娜气得直跺脚,客人们兴奋地向他们俩人高声尖叫。薇薇在哪里?阿米娜宁可薇薇和项轩在一起。

阿米娜跑回他们吃饭的毡房,里面有两个奶奶一个爷爷。她又跑去另一个毡房,里面有很轻的音乐声,一个阿姨正在做瑜珈。还有一个毡房门大开着,热孜旦提了桶煤进去生火,里面有两个古怪的大叔拿着一些纸在说话,一个人留着长发,一个人留着大胡子。

音乐声和尖叫声简直能把睡着的天震亮,木拉提换了裤子和鞋又跑了出来,阿米娜把他拖到篝火旁,木拉提是个蹦迪狂,果然新一轮尖叫又开始了……

阿米娜在寻找薇薇时被练瑜珈的阿姨叫进了毡房,她已经把睡觉用的被褥铺好了,多用了两条褥子,挑了最好的被子。她端着自己的茶杯,问阿米娜几岁了?离开过新疆吗?将来想干什么?阿米娜急着想出去,很简洁地逐一回答。十一岁。没出过新疆。将来想去留学,然后到大学当老师。阿姨听到这里,把喝进嘴里的茶叶又吐回到杯子里,说,你们在这里骑马放羊,蓝天绿草的多好,都想去大城市,那个人多,那个人挤,啧啧。她皱起眉直摇头,说,房子都被买贵了,真是的,干吗都要往大城里跑,大城市一点儿都不好。阿米娜说,那我们可以交换一下,你们来放羊,我们去城市。阿姨哈哈地笑了起来,放下水杯,用手指压住眼角的皱纹,很优雅地又很不自然地说,我们是放不了羊的,你这个小姑娘真会想。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阿米娜抬头挺胸大步走出了那个毡房,她小声向夜空说,这叫叶公好龙。哈哈。她又一次胜利了。

薇薇没找到,篝火舞会却结束了,客人们都还在兴头上,回去又继续喝酒。

接着发生了件让阿米娜笑破肚皮的事。在那个孤零零的小毡房里,两个伟大的作家要为美丽的赛里木湖写一个能流传百年的故事。长头发说,热孜旦唱着歌赶着两百只羊四处流浪。热孜旦的手一松壶掉了下去,水洒了出来。大胡子说,木拉提是个英雄汉,拿着把短刀面对九只恶狼。木拉提的脚被地毯绊了一下,险些栽倒。他们俩人因为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假装进去送茶,添煤,结果被吓坏了。俩人回到厨房后,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又像是想笑,又像是要哭,始终没法选定一种,最后只好忧心忡忡。

艾尔肯叔叔成了明星,客人们缠着他,听他唱歌,让他讲故事。

阿米娜依旧当她的小幽灵,她在毡房后的一个小木桥上发现了薇薇,她裹着毛毯一个人坐在那里。过来,阿米娜。薇薇发现了在黑暗中的阿米娜。半弯月亮挂在天上。

阿米娜走了过去。因为月光下的人很脆弱,也很坚强,所以阿米娜坐在了薇薇的身旁。

生活在赛里木湖的旁边真好,是不是阿米娜?薇薇的声音像七月孤零零开放在草原上的花朵,不自然但还是很美丽。很多人都这样对我说。阿米娜回答。她对这种话简直厌倦了。

你是个早熟的孩子。薇薇用胳膊肘碰了碰了阿米娜。阿米娜像被人识破了秘密,脸一下热热的,但是很快又镇定了下来,回答说,因为我不是傻瓜也不愿作傻瓜。薇薇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阿米娜有些心慌也有些后悔,或许不该这样说。

其实,在城市里的我们才是傻瓜,每天都在做着各种身不由己的事,还要想尽办法来掩盖心理的脆弱,比如炫耀,比如招摇,比如装蒜,比如神经质……你能听懂吗?

能懂,有时候我也会。阿米娜歪着头看天上的月亮,月亮也在天上歪着头看她,整个赛里木湖都在听她们俩人说话。这个世界充满矛盾,草原上的人想去城市,城市里的人想来草原。阿米娜觉着自己已经不讨厌薇薇了,甚至有些喜欢。

项轩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了出来,在阿米娜的身旁坐下。阿米娜真高兴他能来。她问项轩,你觉得是在赛里木湖边放羊幸福呢,还是在大城市里开奔驰幸福呢?

项轩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热闹的毡房里走出两个人,灯光下可以认出一个是佳佳,另一个是身形矮胖的叔叔。他们走到毡房的一侧,桔黄色的灯光只照到他们半个身影。他们像是在争论什么,矮胖叔叔的脸几乎凑到了佳佳的脸上,指着佳佳的鼻子说了几句话之后,猛然给了佳佳一个耳光。那耳光响亮得足以让月亮眨眼。

薇薇小声说,别出声。项轩站起了身,见矮胖叔叔回了毡房就又坐了下来。他们三人假装是泥人一动不动。

佳佳没发现毡房外还有人,她把身上的红棉衣裹紧,低着头站着。大概有艾尔肯叔叔吸完一支烟的时间,她抬起了头,向后抖了抖她的披肩卷发,忽然哼起了歌,摇晃着身子重新回了毡房。毡房里一阵一阵地传出笑声,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游戏。

真傻。阿米娜说。这个美丽的夜晚被一记耳光结束了,她没能得到项轩的答案。

第二天阿米娜起晚了,因为一个奶奶同她的奶奶说了很长时间的话,那个奶奶流了眼泪。她在很多年前来过这里,有一个又长又忧伤的故事。毡房外一些拍日出的客人已经回来了。同样刚起床不久的太阳,因为害羞的缘故,脸红红的,给草地涂了一层金色。

太美了。阿米娜替自己,也替所有来过以及没有来过赛里木湖的人感叹。遥远处是终年不化的雪山,遥远处是看不清的湖对岸,遥远处是望不到边际的草原,遥远处是苍松郁郁的大森林,遥远处风吹着孤零零的毡房……

黑瓜静悄悄地来到阿米娜的身旁,尾巴拍打着草地发出沙沙声。项轩的红色帐篷仍旧在湖边,静悄悄的,或许他觉着住在一个湖边的帐篷里是最幸福的。

早饭后客人们就开始收拾行装上车。佳佳仍旧一身红衣,摇摆着头唱着歌上了车,人群中认不出哪一个是高个子哥哥,哪一个是矮胖叔叔,没有人帮她拖沉重的箱子。

薇薇并不急着上车,她拿出一个漂亮的小本子送给了阿米娜。阿米娜打开来看,里面是薇薇的各种联系方式,令她非常意外的是,薇薇竟然是一所名牌大学的老师,那是阿米娜的理想啊。阿米娜吃惊得话都不会说了。这时一个拿着照相机的阿姨忽然大声叫了起来,我相机里的照片全都没有了。是晚上练瑜珈的阿姨。一个叔叔接过来检查了她的相机,说是被格式化了。阿姨气势汹汹地从背后揪出一个孩子,是那个要去法国剑桥的男孩。不许你动我的相机,为什么不听?阿姨气得全忘了她的优雅。我不是故意的。男孩被吓得直摆手。足有两百多张照片,两百多张啊。阿姨脖子里的筋都暴了出来。

没有照片,我们就白来了,那么远白来一趟啊。阿姨甚至跺脚,声嘶力竭地喊起来。男孩的爸爸匆匆从毡房后跑过来,把气急败坏的阿姨推上了车。又把男孩也拉上了车。

为什么没有照片就等于白来了?难道来过赛里木湖还需要用照片作证吗?黑瓜忘了摇尾巴,即便是聪明的它也想不通。

客车启动了,阿米娜发现项轩的银灰色小车也启动了,湖边的那顶红色的帐篷已经没有了。阿米娜顾不得害羞,急忙跑到项轩的车窗前。阿米娜,能认识你真高兴。项轩伸出手同阿米娜握了握,继续说,你是我第一个蒙古族朋友。项轩的车窗缓缓地升了起来,他向阿米娜微笑摆手告别。我……是哈萨克族。阿米娜对项轩说了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大部队的客车缓缓上路,忽然一扇车窗前探出男孩的脸,他奋力扔出一张纸,向阿米娜大声叫道,这是我的游戏米米号,我们一起打联手……

阿米娜来不及说话,车就已经走远了。赛里木湖静静地望着天空,天空静静地望着赛里木湖,风把黑瓜的叫声遥遥地送向湖对岸,太远了,中途就会跌进湖水里。黑瓜一定是说,阿米娜就是要跟电脑游戏告别才来的赛里木湖。

阿米娜当了一次大号的傻瓜,项轩哥哥到走都没弄清她是个哈萨克族小姑娘。好在,妈妈还欠阿米娜一个愿望,那么她的愿望就是……

阿米娜又躺在了奶奶毡房旁的草地上,其实有一半身子都在黑瓜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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