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标：尘埃之上（组诗）

□朱者赤

路标：尘埃之上（组诗）

□朱者赤

铁建路

它接纳我五年的婚姻，招锅碗瓢盆入伍，回家

能吃上油淋茄子。和妻子打嘴仗，电视摇控器的

争夺战，改装下水道疏漏的防御工事，把尿片的

万国旗插上302号阵地，被202号大爹多次

喝止的音响高音炮，变小变低，变成悄悄情话

它容忍我的龋齿、坏掉的指甲，俗不可耐的气息

它容忍我叼着烟卷趿着拖鞋打麻将，打酱油

与超市女店员插科打诨。喊某某熟人的绰号

跟在乔屠夫油腻的身影后上早市

揪住菜场小商贩的秤砣，扯开斤斤计较的粗嗓门

它原谅我隔三差五的，在铁建路中途突然拐弯

火车拉着我的铁路工作证和工具包跑来跑去

汽笛的尖叫声正好安顿我漫无边际的内心

它像原谅一个坏小孩，原谅我33岁的任性

漫不经心、发愣，捂着嘴吞下生活的错别字

它不知道我时常在夜里写安静的诗，窗外

下着雨。儿子熟睡，手指含在梦的嘴里

我上午给他折带篷子的纸船，他说要折月亮的

我就写一首淌着溪流的小诗，写载着月光的船

让它们轻轻地划进梦里，陪他一起过夜

胜利路

胜利路的旗帜，革命博物馆的烫金匾牌

它此刻的安宁源于60年前的

巷战小分队。一栋三层的木制楼房

存留当年的抗敌前线指挥部

廊板寂静。冒失者茫然走动，碰响

一记记金戈铁马的掷地回音

地图上矛头所指的战场、发报机

沙盘上的小旗、精神高地的战地报

炮火色标语、远渡重洋的勃郎宁手枪

站在娓娓道来的女讲解员面前

看她一身瓦蓝的套装

多像当年的土布军装

要是给她添上一顶八角帽

要是把她的高跟鞋换成一双草鞋

要是再给她一条结实的皮腰带

她手里的讲解棒就会握成一杆步枪

她定是当年斗志昂扬的革命女青年

生产路

黄包车的灰色车篷，沉暮中运送洋火的豆光

昏睡的商行，通货膨胀的旧生产路，成捆的

纸币换来一斗糙米。曲尺柜台前的黄木匣子

捂紧小跑的银链怀表，滴答滴答的荒草岁月

捋须掐指，他测谁的字，探谁的梦

阴阳两历间轻声游走，不惊灰尘，不扰蝼蚁

“根下好养，儿在花下，天寿年长，衣禄终身。”

铜釜夜钟里通彻的法度，拿捏过凶吉忌宜时辰

三更梆响过一条街的甲子，总有一道解不开的

符。不开仓，宜祭祀；裁衣合帐，冠带会客

市肆风水漫过邻街的打铁铺、寿材店，米行的

老板跳了起吉起财的左眼，银两细软锦囊贴身

黄白钱各五百，青钱八百，神马水相送，大吉

旧生产路13号：朱昌言，膝下三子，三代占卦

问冥，安床治目、照影观象。郁郁终老于喉疾

民国已远。有人推门而出，捋缕夜风仰望星辰

和平路

荞麦面饺子馆，有人预约一桌蘸满陈醋的夜色

外乡人在问路，书报亭正在出售一张

最新的城市地图。一根用了三年的蜡烛跳出

微光，小市民微词闪烁，和平路大面积停电

转场的酒吧歌手、暴跳如雷的喇叭，路口梗塞

男人光着膀子，酗酒，楼道神志不清，脚印

漆黑、踉跄。他的老婆在四楼，陷入幽深

心里的床位空虚。断电，断奶，孩子在哭

悬在和平路半空的湿尿布，爱情的碎片在飞

拨应急开锁电话，16号501室，将自己

拒之门外的单身女人，成为一把失恋的铜锁

成为一张黑色老唱片上划过的一段忧怨情愁

等一个斜挎工具袋的老男人，正义地入侵

这些丝毫不会影响16号602室，楼栋顶层

的张生。在城市上空劈柴烧饭，填土开畦

他的露天平台，适宜种下星光，收获金丹

他熟知一切，他喃喃自语，即便老态龙钟

躺下去，他也是和平路上最高的，那个人

建设路

阳光的阴影，盲道凹凸有致的黑夜

建设路初具规模的汽车零配件制造厂

厂房铜制牌匾细微的锈蚀

路边的铁树开过建设路铁锈的花

精密零件，光影灵动，一根或

批量生产的指针，五金连锁店上墙的钟表

这不是星期六的小憩，轮胎在鼓劲

齿轮、钢圈，被反复打磨淬火的工段

挤满咔叽布工装的空口袋，千斤顶抬高的

建设路，油渍的扳手扭动工业的气味

建设路某某门牌号，汽车零配件制造厂

通过国际质量认证的ISO某某号

撬开生产线冰冷的嘴，捋直它金属的舌头

组装速度，离合器，反光镜里突起的楼群

升腾的泥灰，刮雨器挥动摇摆不定的路面

把握铁镐的铺路工人持续作业

他们经络分明的大手，粗砺而熟练地

打上建设路新路段的宽阔条形码

前进路

凌晨四点，前进路依旧醉宿在灯红酒绿的

碎影中，面馆小老板的铺子已早早地醒

店边生起炉火，蒸笼里的饽饽一头雾水

棒子面的香满大街地无声吆喝

咸汤的碗面浮动一线浅浅的曙光

走进面馆的第一个顾客，睡眼惺忪的梦游者

空想者的饥肠辘辘，失眠者的紧张神情

越过临街泡桐，说一宿粗枝大叶的梦呓

扔一地白的紫的喑哑的小喇叭

收拾街头巷尾的环卫工总有扫不完的哈欠

她遇到重感冒的红白胶囊、皱纸巾

电话亭里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过滤嘴

她遇到小广告黏糊的脚印，上墙爬杆

落满灰尘的笤帚粘着几片絮叨的纸屑

在前进路的拐角闪身，轻晃天光的小尾巴

卷起后河巷里一串窄窄的铃铛声

文明路

这只是两个人的文明路，他们有

长久的相拥，在绿色邮筒的夜晚

没有信封和邮戳，不去写漫长的相思

高高的水塔是懵懂少年的金字塔

他们偷偷相爱的声音像高处的水滴

幸福淹没了1996年的扬水泵房

文明路5号，尖顶的教堂

黑衣传教士住在70年前的《圣经》里

请翻到爱情这一页，目光虔诚的礼拜

静静的长条椅上是一尘不染的神

请在上帝的旨意下交换托付幸福的指环

这只是两个人的文明路，牙牙学语的女儿

渐渐长大。他往绿色邮筒里给她寄照片和

漫长的信，邮编是1996，地址是天堂

团结路

四爪龙宝相花，蝙蝠龟鹤梅花鹿的团结路

青花白釉粉彩窑变的团结路

蓝田鸡血寿山，铜绿翡翠绿沁色的团结路

犀角杯象牙笔筒里的团结路

蝴蝶装线装卷轴装，装订有序的团结路

宣德底款火漆印，澄泥松烟龙须的团结路

真品高仿，粗制滥造良莠不齐的团结路

一字排开的花鸟白描，山水四条屏

三万块钱一平尺生宣熟宣的团结路

品相入流包浆开门的团结路

随便看看，这历朝历代纷纷出土的

细腻与粗犷，古朴与典雅

随便转转，你就是一方活字印刷版的宋体

你就是一尊请进门的鎏金大佛，你就是

一款别致有趣的闲章，一小块民窑的瓷土

中山路

小丫丫的星期天，路口转角，白胡子爷爷的

肯德基。可爱胖胖熊的大口袋，橡皮泥变成

小果果，氢气球翻越鼓楼的钟声，天空在升高

妈妈要给她弄身新衣裳，像橱窗里的芭比姐姐

睫毛长长，小小裙摆掀起草莓红的微澜

品牌代言人的职业微笑挤满反光的落地窗

旗舰店打折，折了一遍又折一遍的衣裤

穿着小小的虚荣心，小心翼翼地走下货架

一个小男生把自行车斜靠在梧桐树的蝉声里

他要赶在中山路的午饭前，往排队的自行车

车篓里，派送完他手里的一沓子促销小海报

蓝印花布女人的俏身影被二楼的窗帘拉开

熙来攘往的中山路装进大大小小的手提袋

纷乱的脚印被号筒扬声器的声浪卷走

蝴蝶兰开在晴朗的阳台，从清晨到日落

再到午夜，只为喧嚣找一处寂静盛开的角落

朱者赤，男，江西南城人，1977年12月生，江西省作协会员。有作品见于《诗刊》《北京文学》等。现居江西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