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的凤凰,不死的歌唱——《致橡树》文本细读兼论当代意义

2011-08-15 00:47:00金扬眉华东师范大学文学院上海200241郑州幼儿师范学校河南郑州450000
大众文艺 2011年16期
关键词:致橡树舒婷木棉

金扬眉 (华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上海 200241;郑州幼儿师范学校 河南郑州 450000)

舒婷是“朦胧派”代表诗人,《致橡树》是舒婷的代表作品。在文学已经被边缘化的当代,诗歌作为文学王冠中的明珠,也早被物欲沉浮中的人们遗忘。曾几何时,舒婷和她的“朦胧诗” 红遍了大江南北,《致橡树》更为一代青年广为传诵。如今,曾一度入选高中语文教材的《致橡树》却从最新版的高中实验课程中默默退出,成为一个时代的模糊印迹,成为朗读教材里的一个范本。因此,对《致橡树》进行文本细读,重新挖掘《致橡树》的人文内涵,彰显高尚的爱情观,对价值混乱的当代无疑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

《致橡树》文本细读

《致橡树》是舒婷的一首爱情诗,写于1977年。朱自清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1935 年)中说过:“中国缺少情诗,有的只是‘忆内’‘寄内’或曲喻隐指之作,坦率的告白恋爱者绝少,为爱情而歌咏爱情的没有。”《致橡树》则不然,它坦诚直抒诗人的心灵世界,表达独立、平等的爱情观。刚从文革阴影中走出的诗人,就以女性的敏感把握时代脉搏,呼唤美好爱情,这在当时具有唤醒心灵、解放思想的重要意义。但是,《致橡树》作为经典经过了太多太滥的解说,到今天,出现窄化、矮化,甚至庸俗化的理解。因此,有必要把《致橡树》放在时代背景考量,还原其鲜活的时代面影。

其实,《致橡树》的诞生源于这样一个小插曲。1977年3月末的一个下午,舒婷和她仰慕的大诗人蔡其矫一起漫步在鼓浪屿的沙滩上。同是福建人的舒婷和蔡其矫是忘年交,两人几乎没有任何年龄隔阂地畅所欲言。但是,当谈到男女关系的时候,两人却争执不下,互不让步。蔡其矫抱怨说:“唉,天下美女多数头脑简单,而才女往往长得不尽如人意,纵然有那既美丽又聪明的女性,必定是泼辣精明的女强人。望而生畏啊!”一句话,激起舒婷心中千层浪。有着上山下乡经历的舒婷对女性的传统歧视一直不服气,一直都在反思女性作为“人”的独立价值。回到家后,她再也难抑不平,激情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致橡树》。《致橡树》最初发在《今天》的创刊号上,后又被《诗刊》转载在1979年的第四期上,从此产生了广泛而又深远的影响。那么,《致橡树》作为一首广为传播的爱情诗,其价值究竟何在?

仅从创作背景看,就有两点不容忽视。一是激发舒婷创作灵感的是蔡其矫关于女性的偏见。蔡站在男性立场上对女性的指摘,从实质上说,代表了传统社会对女性的一种根深蒂固的歧视。《致橡树》无疑是一个纠偏,是新时期的女性在传统压力之下对自身价值的重新认识和发现。二是它最初发表在《今天》的创刊号上。《今天》创刊于1978年12月,是北岛、芒克等“朦胧派”主力创办的中国的第一份民刊,具有很强的先锋性质。(《今天》杂志命运多舛,多次被停刊,现今辗转在海外发行。)在《今天》创刊号的发刊词中,北岛写道:“在血泊中升起黎明的今天,我们需要的是五彩缤纷的花朵,需要的是真正属于大自然的花朵,需要的是真正开放在人们内心的花朵。”《致橡树》在《今天》的创刊号上占有一席之地,十分有力地证明了它的创新意义和思想价值。的确如此,《致橡树》是女诗人从传统的桎梏中走出来,第一次站在女性立场上放声歌唱。它深切传达出一代人埋藏已久的真正情感和心灵呼声,体现出进步的时代理想和崭新的爱情观。在当时,这种对爱情的大胆表现具有一种强烈的革命性和挑战性。从文本细读的角度,我们可以做如下阐释:

一、女性意识的觉醒

中国传统爱情诗,从女性角度抒写爱情的并不鲜见。比如,诗经里的《氓》,乐府诗《上邪》,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朱淑真的《秋日偶成》、《清平乐》(恼烟撩露,留我须臾往。)等都是流传千古的名篇。这些作品皆以女性口吻,或曲折委婉地讲述痴迷于爱情的不幸,或大胆直白地诉说对爱情的忠贞,或深切执着地表达美好的爱恋、无尽的相思……。然而,无一例外地,它们都是失去自我的,女性的主体意识是缺失的,爱情和婚姻几乎是全部内涵,甚至决定女性一生的命运。因为在封建社会,女性一直处于从属地位,女性的权力被男权社会吞噬,她们丧失自主权,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英国著名作家、女权主义运动领袖波伏娃也因此把女性称为“第二性”。然而,《致橡树》和传统爱情诗截然不同。舒婷从女性角度出发,又能突破传统局限,表现出现代女性的独立立场和价值尊严。

《致橡树》以女性视角切入,一开始就大胆冲破传统羁绊,表现出强烈的女性独立意识。“我如果爱你”,诗歌第一句以“我”与“你”的对话开始,不容置疑地宣告女性和男性一样拥有自己的独立话语权。接着,诗人用了一连串的六个比喻性意象否定了传统爱情。从凌霄花、鸟儿到日光、春雨,将“依附型”、“奉献型”、“痴恋型”这些建立在不对等基础之上的男女关系全部否定。“绝不”、“也不”、“也不止”等决断性的用词表现出对旧时代的强烈抗议,诗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修辞,但隐藏在修辞后面的是历史,是一代人追求冲出历史压抑和束缚的痛苦心理和强烈愿望。从诗歌的第一层看,抒情女主人公的独立姿态和叛逆形象就呼之欲出。

那么,当女性开始用第一人称表达自己的时候,她必然要重新审视和思考自己的价值。在男女关系中,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理想中的男性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自己将要重构的是怎样的男女关系?在诗歌的第二层,诗人把“木棉”作为女性的象征物,借“木棉”寄托诗人的爱情理想和人格尊严,把现代女性的个性品质向纵深处推进了一大步。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一个“站”字,新女性的独立品质也和“木棉”形象一起熠熠生辉。我们知道,历代诗人眼里的女性形象一向都是柔弱、依附的,比如传统爱情诗往往用“树”与“藤”,“磐石”和“蒲苇”等象征男女关系,这正符合传统社会对女性从属地位的要求。而舒婷选择了“木棉”和“橡树”进行整体象征,以“木棉” 对“橡树”的表白撑起诗歌的灵魂。它们比肩而立,地位平等;它们各自独立,彼此尊重;它们相依相存、相互支撑;它们同甘共苦、命运与共。“木棉”对“橡树”的表白,读来既是情人间的私语,又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更是女性面对未来的庄重宣言。“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这种爱情观的核心是独立、平等和尊重,女性不仅有对美好爱情的追求,也有自我实现的要求,也有对时代理想的回应。由此可见,《致橡树》是女性意识的生动再现。诗人态度鲜明地站在女性立场,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反叛传统的女性形象,并以女性的独立身份传达出自己的爱情理想,表现出强烈的独立意识和人格尊严。

二、象征手法的成功运用

象征是诗歌的基本特征,也是新诗的主要表现手法。象征作为一种艺术思潮肇始于西方,法国象征派先驱波特莱尔认为,诗人只有通过象征去表现内心的“最高真实”,揭示外界事物与内心世界的感应契合,深入到“混沌而深邃的统一体中”,才能达到物我一致的境界。中国新诗诞生伊始就深受象征主义的影响,到了二三十年代,以李金发为代表的“象征派”、戴望舒为代表的“现代派”的出现形成一个高潮。到了20世纪70年代出,“朦胧诗”派又把象征艺术往前推进了一步。所谓“朦胧”,其实是诗歌大量采用象征、隐喻等手法,曲折隐晦地表达一代人的思想感情。朱立元在《黑格尔美学论稿》说,象征具有一定的暧昧性。正是由于象征的暗示性和多义性,给“朦胧派”诗人传达不敢直说的内心情绪和深刻反思带来了极大方便。舒婷在《致橡树》里,更是娴熟运用了象征。突出表现为两个方面:

第一,“木棉”意象的选取。木棉”产于南方,是舒婷惯见的植物。它挺拔秀丽,花朵红硕饱满,有女性的阴柔之美。但是,诗人用“木棉”象征女性,不仅仅因为它是“客观对应物”,最重要的在于它是诗人内心的折射,是“心灵化”的产物。在诗人眼里,“木棉”是人格化的物,它不仅追求理想爱情,它还要求和对方建立起一种平等、尊重的新型关系;它不仅爱得大胆、热烈;它还以最美的姿态展现自己:独立、自信、真诚、坚定、忠贞……在这里,现代女性的个性品质和精神信念在“客观对应物”上得到最大的实现。但是,诗人也绝不简单地把女性的抽象品质附加在“木棉”身上,而是让女性之美与“木棉”形象高度契合。“我”即“木棉”,“木棉”即“我,合而为一,难以分离。因此,我们在“木棉”身上就有了新的发现和特殊的情感,从而达到梁宗岱所说的,“暗示给我们的意义和兴味底丰富和隽永”。

第二,整体象征的手法。象征的最大魅力在于其创造性。但以“树”入诗,并非舒婷之首创。比如,艾青在1940年就写了著名的短诗《树》,之后牛汉的《半棵树》、曾卓的《悬崖边的树》,皆托物言志,蕴含深邃。舒婷又一次选择了“树”作象征物,其创造之处在于运用“木棉”和“橡树”进行整体象征,从而扩大了“树”的表现领域,丰富了诗歌的人文内涵。由于整体象征带有极大的弥漫性,诗歌的题旨就不仅仅局限于爱情的视野。其实,“橡树”与“木棉”的关系,不也代表着人与人之间相互同情、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的道德理想吗?这种道德理想不正是“文革”期间几乎丧失殆尽的宝贵财富吗?对这种道德理想的向往不正是一代人内心最强烈的呼唤吗?《致橡树》运用整体象征,不仅完成了男女关系的建构,它还超越了单纯的性别关系,表现诗人对回归美好人性、人情的真诚渴望。所以,孙绍振特别指出,“事实上,它远远超越了狭隘的爱情,它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和理解,是一种相互独立的精神。”

然而,《致橡树》作为经典流传,也不可避免地遭到一些怀疑、指责甚至误读。比如,有人就认为诗歌语言过于直白。其实,放在当时“口水歌”式的政治抒情诗大行其道的背景下,《致橡树》的语言仍然是有超越性的。也有人指出结尾是蛇足。对于这一点,我们必须要客观对待诗歌这一时代的产物。《致橡树》真诚反映了一代人的情感和信念,反映了时代的理想和价值观,当然也不可避免地会带有时代的局限。但是,这些都并不影响它的经典价值。

现在,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致橡树》是首不可多得的爱情诗,诗人把爱情理想放在历史的广阔背景下去表现,有情与理的结合,有实与虚的对立,充满了丰富复杂的张力。对深受文革压抑和束缚的一代人来说,《致橡树》的思想意义和启蒙作用是难以估量的。它不仅如实记录了一代女性的心灵伤痕,它还反思、发现、宣告了女性作为人的情感、价值、尊严,有如一支“英勇的火炬”,照亮了新时代女性前进的道路。

《致橡树》的当代意义

《致橡树》从发表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其间,诗歌等纯文学在度过80年代的黄金时代之后一蹶不振,如今在“网络文学”、“快餐文化”的排挤下日益被边缘化。舒婷等“朦胧派”诗人早就成了明日黄花,曾让一代人激动不已的《致橡树》也成为一种怀旧情绪。那么,一代人所追求的爱情理想是不是已经过时?《致橡树》还有没有重新发掘的价值?下面,我们重点谈谈《致橡树》的当代意义。

对于舒婷的评定,学者基甫的《世纪末的诗歌“口香糖”——舒婷批判》里这样写道,“如果说,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舒婷的诗尚且具有对政治化的革命诗歌的对抗功能,称得上是那个时代的精神先锋的话,那么,自80年代中期起,这种精神先锋的功能已经完全丧失了,舒婷式的抒情性已然演化为80年代中期的主流文化精神中的一部分,尽管有可能是最为精彩的部分。”“舒婷的诗(以及其他类似的事物)实际上无非是世纪末广大女生的文学“口香糖”。……在嚼过之后,就会立即被吐掉。”事实果真如此吗?

我以为恰恰相反。《致橡树》也许曾被一些人像“口香糖”一样吐掉,但我们绝不能因此否认它的营养价值和存在价值。我们尤其不能忽视这样的现实:在经济高度发达,物欲无限膨胀的今天,爱情的物质化状况日趋恶劣。一些极端的例子出现在江苏卫视的新派交友节目《非诚勿扰》的舞台上,比如宣称要找“男人中的精英,精英中的人才,人才中的王子”的“物质女”,动辄送女生豪华跑车的“富二代”……更令人忧虑的是这样的局面:在价值多元、道德失范、生活世界又变幻不定的背景下,当代人越来越遭遇到感情危机,特别明显地表现在婚姻领域。据广东日报报道,“我国离婚率连续7年递增,每天5000对夫妻离婚。”专家指出,“新中国成立60年来,我国婚姻从前30年的超稳定型阶段,进入后30年尤其是近年来的动荡时期。”种种现状,令我们不得不重新反思当代人的爱情观。

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青年人对爱情的选择,从大处说关乎国家的和谐稳定和社会的进步发展;从小处说关乎个人的婚姻、事业甚至人生选择。然而,当代人的爱情观却十分混乱,是非判断不清,价值观模糊。从“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这种把爱情当作消费品,到“这就是爱,稀里又糊涂”的跟着感觉走,再到 “宁愿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在自行车上笑”的享乐主义,都折射出青年人在择偶方面重物质轻精神,重个人感受轻道德理想的时代特点。显而易见的是,《致橡树》里提倡的爱情理想距离我们已经十分遥远。然而,在今天,它所倡导的平等独立的爱情观,以及对爱情的坚贞,对精神的追求,风雨同舟的支撑,同甘共苦的信念,却比任何时候都重要,应该成为润泽当代人干枯心灵的一道清泉,成为抵抗物质化爱情的一道清风。因此,《致橡树》的当代意义至少有两点:

一是重新建构爱情观。首先,爱情要以自身的独立为前提。这种独立对当代青年来说,最核心的因素是经济上的独立。只有经济独立了,才能有人格的独立,才能做到自立、自强、自尊,从容对抗物欲的诱惑。其次是平等意识和精神需求。因为爱情并不是占有,不是如萨特所说的“所谓爱情,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自由的阴谋占有。”真正的爱情是纯粹的,是心与心的交流,情与情的碰撞,是两个灵魂在一刹那间的美丽相遇!

二是重树道德理想,明确时代责任。《致橡树》感人至深的地方不仅在于爱情,还在于女性对时代责任的担当。女性具有这样一种大气概,即把个人理想和社会责任紧密勾连,把小爱与大爱统一起来,从而产生不容置疑的责任感和道德感。这种博大的胸襟、崇高的精神正好是当代青年所缺乏的,也是我们急需树立起来的时代精神。

总之,《致橡树》对当下仍然是有温度,有质感,有启迪作用的。它能够引领迷惘中的当代青年寻找到真正的爱情,开始美好的人生。让我们坚信:爱情是对人精神的一种提升,它能让人从平凡走向伟大,从自私走向宽容,从脆弱走向坚强……《致橡树》这支七十年代的歌应该不死,应该流芳百世。浴火的凤凰在21世纪的今天应该高声歌唱,继续给我们这个年代注入新的力量。

[1]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系主编.写在心灵边上•中外抒情诗歌欣赏[M].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2001.

[2] 孙绍振.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修订版) [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9.

[3] 伊沙,沈浩波,徐江,基甫,黄进进,岑浪,李思,秦巴子,也门.十诗人批判书[M].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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