荩李 云
宋代尚意书风成因探析
荩李 云
国学大师王国维在《宋代之金石学》一文中说:“金石之学创自宋代,不及百年已达完成之域。原起进步所以如是速者,缘宋自仁宗以后海内无事,士大夫政事之暇,得以事力学问。其时哲学、科学、史学、美术各有相当之进步,士大夫也各有相当之素养,鉴赏之趣味与研究之趣味,思古之情与求新之念,互相错综。此种精神与当时之代表人物苏轼、沈括、黄庭坚、黄伯思诸人著述中在在可以遇之。其对金石之兴味,亦如其对书画之兴味,一面赏鉴的,一面研究的也。汉唐元明时人于对古器物绝不能有宋人之兴味,故宋人与金石书画之学乃陵跨百代。”王氏这一视角的精辟论述,对于研究宋人尚意书风的形成很有启发意义。也就是在这种文化精神及时代氛围中诞生了以宋四家为代表的尚意的书法审美风尚。
五代时期,中原地区战乱频仍,政治上一片衰败萧索气象,文学艺术领域也呈现出衰落荒凉景象。所谓“天街踏尽公卿骨”,在唐代所创立的文化传统、包括书法艺术传统,几乎也被破坏殆尽。欧阳修曾慨叹说:“书之废莫废于今”。身居乱世的文人士大夫们已无文人的豪壮情怀,他们的惶惑、自危心理,使他们为避灾难祸乱,不得不调整处世方式和生活观念,从而也自然而然的改变了他们对书法的审美追求。
至赵匡胤统一天下,推行崇文抑武的国策,终宋之世,相沿不更。这就造成宋代在对外关系上处于被动的局面,但在国内,却因此保持了长达数百年的稳定局势,促进了社会经济的发达,迎来了文化艺术方面的大繁荣。反映在书法方面,也因此带动了书法艺术的振兴。由于唐人尚法,对法的追求及获得的成果,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所以后世习惯将以二王为代表的晋人法度和以颜、柳为代表的唐人法度并称之为晋唐楷法。宋人效法真书,不及精准,故而宋代书坛的风气,追求意态、讲究情趣,对法的恪守已居次要地位,即便是这样,丰富的晋唐书法艺术创造的成果及法度规范已足够宋人取用不尽了。由此可见宋人书法艺术突出的表现在对意趣境界的创造方面,对法度方面的讲究相应的比较轻视,这是历史的必然选择。宋人尚意书风掀起了继晋人“尚韵”、唐人“尚法”的第三个书法审美高峰。
晚唐五代至两宋,正是禅宗思想日益兴旺,达到鼎盛的时期,禅宗反对隋唐时期佛门重在繁琐的经义注疏和经院学派式的钻研,将佛典奉为教条,循规蹈矩,一味念经、坐禅的苦行僧修持方式,强调“悟性”、“自觉”,从现实生活和思想本身出发,揭出矛盾和葛藤,凭感性和智慧冲破一切障碍,直接领会人生与宇宙诸法实相。宋代士大夫文人如苏东坡、黄庭坚和米芾等人都是热心于禅宗的书画家。苏东坡论书有“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为不学可。”(《苏东坡全集·正集》卷一《和子由论书》)又说:“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耳。······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贱古人,是一快也。”苏轼自称“已将世界等微尘,空里浮花梦里身”。(苏轼《北寺悟空禅师寺》诗)他与禅僧交往密切,尤其被谪黄州后,更是幽居默禅,就连诗文创作也透着空清的气息。黄山谷受禅宗思想影响更深,他同当时著名禅师法秀、祖新、惟清、悟新等往来频繁,常问道与禅师,接受禅宗的思维方式。黄庭坚所谓“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非深解宗趣,岂易言哉!”(黄庭坚《山谷集》)直借禅理论笔法。在北宋文人中,这种思潮影响深远。
苏黄这两位宋代书家的代表人物,不仅以禅理通书理,而且常与高僧往来,他们意味相投,互感共鸣,对尚意书风作用是显而易见的。难怪他们会以不同前代的见解去解读书法了。所以,葛兆光在《禅宗与中国文化》中说:“文人士大夫向禅宗靠拢,禅宗的思维方式渗入士大夫的艺术创作,使中国文学艺术创作上越来越强调‘意’——即作品的形象中所蕴藏的情感与禅理,越来越追求创作构思时的自由无羁。”这就是尚意书法的境界,尚意书法的作品内涵禅机,皆能自出机柕,以禅、情、意、趣发自天性。
在书法史上,唐以法度为宗旨,形成了端严茂密雄视千古的风貌。基于此,宋人极力的想摆脱唐法的束缚,宋米芾曾说:“真卿学褚遂良既成,自以挑剔名家,作用太多,无平淡天成之趣。大抵颜柳挑剔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无遗矣。”(米芾《书史》)可见其对唐法的批评可见一斑。宋书家的求新开拓精神应为之鼓之、吹之,并且在这种思维的引导下,又亲身实践,最终走出了一条尚意书风道路,为书法开拓了一片新的天地。黄庭坚的“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以右军书数种赠丘十四》),可以说宣发了宋四家的共同心声。
在宋朝,阁帖极为流行。它的普及最初为书法的临摹起过好的作用,但是其后公私所刻法帖日益增多,辗转摹拓,去真迹甚远,而其中又有许多假帖被选进来,严重的打破了学书求真迹的原则。米芾说:“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海岳名言》)苏轼说:“长笑右军称草圣,不如东野以诗名。”(《次韵致远》)公然贬低书圣王羲之。可以看出,苏轼对长期占统治地位的晋帖持批判态度,尤其是在阁帖和院体风靡天下的时候,这种观点无疑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宋人作书重视性灵的发挥,讲究笔墨情趣,张扬个性,表现人格、学问与精神。米芾说过:“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书史》)米芾又说:“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海岳名言》)一颗贮满天趣的心灵,一颗已得出书法规律之“真”的心灵,只要一开启心扉,即如汩汩而来之心泉,流传于手中、笔中、纸中、墨洒神融,各字活泼自足,自然天成,传达出自由的精神。
金石考古的研究,虽然在主观上与书史无关,但在客观上却对上古的书法史做了史料的整理工作。在宋代,书史的研究和著述,仅是史学中的小道,而金石考古则是以书史为对象的一门大学问,对它的研究无疑又极力的推动了书史的发展。宋人在上古的金石中发现了古雅之美,窥看到了古代不知名书家随意下笔,随形结构,天真烂漫,不守法度的自由,字字自足,错落有致,如百物之状,美不胜收。宋人追求这种古意,追求这种金石中的古雅之美。
宋代书法的美学风格,后人概括为“尚意”二字。所谓尚意,具有两方面的涵义,一是在功能上摆脱了为政教或宗教书写碑文,而更多地利用于书写个体性灵的诗文;二是在形式上,与个性表现的需要相呼应,更倾向于自由活泼的行草书体,而严谨规整的楷书体则相对冷落。这两点,与晋书的“尚韵”颇有相同之处。
宋人尚意,上追晋人的神韵,追求晋书的真趣。宋书家无不赞叹,力追晋人书法中的萧散神韵,但“韵”的平淡、超脱毕竟有别于“意”的牢骚、郁勃;晋人书多为日常关怀的尺牍,宋人书多为不平则鸣的诗文;晋人行草书流便轻灵,宋人行草书芒角刷掠。宋人要达到晋人的韵致已不可能,这与当时的时代、政治、经济、文化息息相关,宋人已不可能再复制晋那一时代的模制,恢复那一时代的玄学精神,也不可能象晋人书法一样冲淡神远。宗白华说过:“苏、黄、米、蔡等人们的书法也力追晋人萧散的风致。但总嫌夸张,没有晋人的自然。”(《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虽然宋书家未达到晋人的神韵,但是毕竟与唐人风格迥异,开创了一种新的艺术境界。
李云,河南机电高等专科学校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