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界革命对新诗生成的影响

2011-08-15 00:44
文学与文化 2011年1期
关键词:诗体新诗文体

王 珂

新诗的合法性危机源于诗界革命

不可讳言,新诗一直存在着“合法性危机”和“公信度危机”,所以自问世以来一直受到很多人的质疑和反对,原因是它采用了“弑父式”的方式与旧诗“决裂”。很多质疑甚至来自新诗内部,如台湾诗论家林以亮认为:“老实说,五四以来,中国的新诗走的可以说是一条没有前途的狭路,所受的影响也脱不了西洋浪漫主义诗歌的坏习气,把原来极为广阔的领土限制在(一)抒情性(二)高度严肃性这两道界限中间。我们自以为解除了旧诗的桎梏,谁知道我们把自己束缚得比从前更紧。中国旧诗词在形式上限制虽然很严,可是对题材的选择却很宽:赠答、应制、唱和、咏物、送别,甚至讽刺和议论都可以入诗。如果从19世纪的浪漫派的眼光看来,这种诗当然是无聊,内容空洞和言之无物,应该在打倒之列。可是现代诗早已扬弃和推翻了19世纪诗的传统而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现代英国诗人,后入美国籍的奥登(W.H.Auden)曾经说过:‘诗不比人性好,也不比人性坏;诗是深刻的,同时却又是浅薄的,饱经世故而又天真无邪,呆板而又俏皮,淫荡而又纯洁,时时变幻不同。’最能代表现代诗的精神。”①林以亮:《美国诗选序》,《美国诗选》,今日世界出版社,1976年,第2页。近年随着中国的政治日渐稳定、社会日趋和谐,改良主义思想越来越受到重视。在新诗研究界,新诗革命的合法性研究颇受重视,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反思受到政治激进主义和文化激进主义影响的新诗作为一种抒情艺术的合法性及新诗革命的时宜性。著名诗人、新诗理论家郑敏是“反戈一击”的代表人物,她1993年在《文学评论》发表《世纪末的回顾:汉语诗歌语言变革与中国诗歌新诗创作》,认为新诗革命者宁左勿右的心态、矫枉必须过正的思维方式及对语言理论缺乏认识给新诗带来了巨大的负面影响。郑敏后来还认为新诗既没有继承古诗的传统,更没有形成自己的传统。2002年她更尖锐地指出:“中国新诗很像一条断流的大河,汹涌澎拜的昨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可悲的是这是人工的断流。将近一个世纪以前,我们在创造新诗的同时,切断了古典诗歌的血脉,使得新诗与古典诗歌成了势不两立的仇人,同时口语与古典文字也失去了共融的可能,也可以说语言的断流是今天中国汉诗断流的必然原因。……古典汉语是一位雍容华贵的贵妇,她极富魅力和个性,如何将她的特性,包括象征力、音乐性、灵活的组织能力、新颖的搭配能力吸收到我们的新诗的诗语中,是我们今天面对的问题。”②郑敏:《中国新诗能向古典诗歌学些什么?》,《诗探索》2002年第3~4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24页。1988年,梁实秋的《关于鲁迅》由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再版,其中收录的他的《五四与文艺》一文,也指出了文学革命及新诗革命的不足:“我以为新诗如有出路,应该是于模拟外国诗之外还要向旧诗学习,至少应该学习那‘审音协律敷辞惔藻’的功夫。理由很简单,新诗旧诗使用的都是中国文字,而中国文字,如周先生所说,是先天的一字一音以整齐的对称为特质。这想法也许有人以为是‘反动’或‘反革命’,不过我们不能不承认,文学的传统无法抛弃,‘文学革命’云云,我们如今应该有较冷静的估价了。”③梁实秋:《“五四”与文艺》,《梁实秋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第253页。甚至谢冕这样把毕生精力奉献给新诗的学者,也觉得新诗革命不应该把旧诗完全破坏掉。一些新诗研究界以外的学者对旧诗更是情有独钟,纷纷为新诗献计献策。如文艺理论家童庆炳说:“我一直认为,中国现代汉诗文体的建立,要充分考虑到四个方面:第一是‘诗意’,诗必须有诗意,这是诗区别于其他文体的一个特点,当然这诗意必须渗入语言的运用中。第二是意境,意境是诗的一个形象,诗的形象区别于其他文体的形象就是必须有这样或那样的意境,当然这形象也必须是语言(之内、之外)呈现出来的。第三是节奏,没有节奏就没有音乐美,当然节奏可以是不同的,不必完全套用近体律诗,但通过语言所创作的节奏,是诗者诵读时所必须有的。第四是造型,也就是闻一多所说的建筑美,各种造型都可以,但通过文字来造型的诗歌传统不能丢。我特别欣赏词的文体,虽然它的句子的长短不一,但它的文体是富于艺术性的。我有时候甚至想,要是我们能用现代汉语创造出新的一二百种不同的词牌来,也许我们的现代汉诗的文体将进入一个成熟时期。”④童庆炳:《王珂〈诗歌文体学导论——诗的原理与诗的创造〉·序》,北方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3页。著名学者钱理群探讨出新诗诗人为何“老去渐于诗律细”,“回归”写旧诗,甚至由新诗的倡导者变成新诗的反对者的原因:“和充分成熟与定形的传统(旧)诗词不同,新诗至今仍然是一个‘尚未成型’、尚在实验中的文体。因此,坚持新诗的创作,必须不断地注入新的创造活力与想象力;创造力稍有不足,就很有可能回到有着成熟的创作模式、对本有旧学基础的早期新诗诗人更是驾轻就熟了的旧诗词的创作那里去。”①钱理群:《论现代新诗与现代旧体诗的关系》,《诗探索》1999年第2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01页。当代新诗比现代新诗更被否定。钱理群甚至在《诗学背后的人学——读〈中国低诗歌〉》中说:“我对当代中国诗歌几乎是一无所知,坦白地说,我已经20年不读、不谈当代诗歌了,原因很简单,我读不懂了。”②钱理群:《诗学背后的人学——读〈中国低诗歌〉》,张嘉谚《中国低诗歌》,人民日报出版社,2008年,第1页。对新诗的合法性的质疑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们,特别是郑敏、谢冕、童庆炳和钱理群等受过良好的旧诗教育的学者始终生活在旧诗的阴影中。

这些来自权威学者的质疑声音不得不让我们提出这样的假设:如果新诗革命采用诗界革命的文体改良主义策略,是否更有利于汉语诗歌的发展?更让我们不得不探讨这样的问题:诗界革命对新诗生成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如果追根溯源,不难发现新诗长期存在的“合法性危机”和“公信度危机”既源于白话诗运动,更源于诗界革命。因为晚清诗坛的进步势力与保守势力既对抗更和解的局势决定了诗界革命的保守改良性质。诗界革命产生的是古代汉诗范畴中的近代诗歌而不是现代汉诗范畴中的现代诗歌。诗界革命影响了新诗的文体形态、文体特征与文体功能、文体价值,特别是极大地影响了新诗的诗体建设,而白话诗运动的诗体“西洋化”是对新诗革命采用诗体“本土化”保守策略的极端反拨。诗界革命领袖对诗歌开启民智功能的重视是新诗具有高度严肃性的源头之一。诗界革命以文为诗的方式促进了汉诗的平民化和现实化,有利于新诗的通俗性和社会性两大文体特征的形成。诗界革命在文体变革上的过分保守导致了新诗形态的过分自由。“我手写我口”这一口号为鼓吹自由诗是“自由写作”的诗的新诗革命者及诗体大解放者树立了重要的“模样”,极大地促进了写诗思维模式和汉诗文体范式的自由化变革。

旧诗僵化仅是诗界革命发生的一种原因

新诗生成具有特殊的历史境遇,它孕育于社会大动荡和文化大转型的特殊时代。在清末民初中国变革大系统中,政治变革和文化变革是其下的子系统,文学变革又是文化变革的子系统,诗歌变革则是文学变革的子系统。新诗问世和新诗革命爆发的原因可以用以下关系式表示:社会动乱→社会变革→政治文化变革→教育改革→科举制度的取消→文人生存方式巨变→汉诗功能巨变→汉诗文体巨变。文人生态的变化与汉诗功能的变化互相促进。科举制度的取消是这个关系链中的重要环节,它彻底改变了中国文人传统的成才方式和生存方式。出国留学成为新的成才方式,当报人、办平民教育成为新的生存方式。诗人新的生存方式带来诗歌功能及诗歌文体的巨变,极大地促进了新诗的生成。但是在诗界革命时期,文人的生存方式并没有如白话诗运动时期那样发生巨变,从事诗界革命的文人大多是在其位谋其政的“举子文人”,在政治生活甚至经济生活中仍然占有相当的地位。因此,诗界革命既然可以称为新诗革命的第一阶段,则诗界革命时期更应该称为新诗的孕育期。诗界革命是多元发生的汉诗改良运动。社会的动荡造成文人生态的恶劣,政治与文化上的大转型和大动乱导致文人在社会生活中角色的大变化,文人地位由社会中心沦落到边缘,其生存境遇的巨变导致诗歌的巨变。文人的优越地位被颠覆后,格律诗成为文人身份的象征,导致汉诗僵化保守。文坛及诗坛的保守势力严重影响了汉诗的健康发展,特别是影响了汉诗更好的适应新的时代。

“中国近代诗歌,是古代诗歌与‘五四’以后的新诗的过渡。它在精神实质上已不同于古代诗歌,在艺术形式上亦不完全同于古代而有所拓展,原因是近代诗人对古代诗歌的观念已经更新,但基本上仍然是古代诗歌的体制,又不同于‘五四’以后的新诗。所以近代诗歌具有新旧交替、承前启后的特点。”①钱仲联:《历史时代的一面镜子——中国近代文学大系诗词集·导言》,《中国近代文学的历史轨迹》,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 141页。这一时期是中国社会最动荡的时期之一,也是中国社会内部发生巨变的时期。“1894年到1904年的十年是变化加速而不可逆转的转折期。张謇就曾指出:‘此十年中,风云变幻,殆如百岁。’”②[法]马里亚尼·巴斯蒂-布律吉埃:《社会变化的潮流》,[美]费正清、刘广京《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年》下卷,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译室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615页。维新运动和诗界革命都发生在这一时期。在内忧外患的生态下,晚清文坛如同晚清政坛,也出现了激进与保守两大极端派别。一是外来文化的冲击越来越大,坚持祖宗之法不可变的一批文人越来越保守。二是穷则思变,经世致用的实用学风渐成主潮,“维新”改良受到重视,改良主义思潮及稍后的改革思潮都通过文学变革具体呈现出来,“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和“诗界革命”发生。除以格律为正统的古代汉诗诗体到了清末确实已成强弩之末而需要改革,以及当时的政治改良要求等因素外,“诗界革命”发生的一大原因就是当时文坛及诗坛的保守势力影响了汉诗的健康发展。

“前清的文学,可称历代之冠,诗、词、戏曲、小说和古文、骈文,作家之多,好如过江之鲫,而尤以康熙乾隆两朝最盛。其故有三:一、学术发达,前清汉学、宋学二者俱臻极盛,故考据与名理各有特长,所以发乎文章,自成佳构。二、国势强盛……文人辈出,故能在太平歌舞之世,优游于文艺之圃,因之鸿篇巨制,层见叠出。三、朝廷奖进,自满清入主中华,深惧汉人异动,有所报复,故特奖进文学,开博学鸿词科,编纂图书,以笼络人心,使天下有才之士,都在故纸堆中和笔杆头上讨生活。一般文人的气节,虽被怀柔政策给销沉下去了,但文学却因之大昌。”③刘经庵:《中国纯文学史纲》,东方出版中心,1996年,第125页。清朝统治者以科举制度与文字狱两种手段软硬兼施,尽管诗人诗作数量远胜过前代,却没有出现唐宋时代那样的大家;清中叶乾嘉间盛行“考据”学风,诗风向拟古主义和形式主义方向发展。如台阁体诗人沈德潜主张格调说,对诗体高度重视,他在《唐诗别裁集序》中表明选诗标准:“既审其宗旨,复观其体裁,徐讽其音节。”④[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中华书局,1975年,第1页。王闿运认为:“诗,承也,持也;承人心性而持之,以风上化下,使感于无形,动于自然。故贵以词掩意,托物寄兴,使吾志曲隐而自达,闻者激昂而欲赴;其所不及设施,而可见施行……近代儒生,深讳绮靡,乃区分奇偶,轻诋六朝,不解缘情之言,疑为淫哇之语,其原出于毛、郑,其后成于里巷,故风雅之道息焉。”⑤王闿运:《湘绮楼论诗文体法》,郭绍虞、罗根泽《中国近代文论选》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328页。陈衍这样评价以王闿运、邓辅论、高心夔为代表的湖湘派诗人:“湖外诗墨守《骚》、《选》、盛唐,勿过雷池一步。”⑥同①,第144页。

也有一些诗人强烈反对复古。如郑板桥认为农夫是天地间第一等人,他反对作诗拟古和形式主义诗风,强调打破陈规、自由抒情。他在《偶然作》一诗中发出了在当时有些石破天惊的声音:“英雄何必读史书,直摅血性为文章。不仙不佛不圣贤,笔墨之外有主张。”赵翼鲜明地提出诗文应该进化,他在《论诗》中的主张更是惊世骇俗:“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词客争新角短长,迭开风气递登场;自身已有初中晚,安得千秋尚汉唐”。龚自珍在《己亥杂诗》中宣称:“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瘖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他还在《定庵八箴》的《文体箴》中说:“文心古,无文体,寄于古。”⑦[清]龚自珍:《文体箴》,张正吾、陈铭《中国近代文学作品系列文论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7页。文体的生成是错综复杂的,新诗更具有中外文体史,特别是诗歌史上新文体出现时少有的复杂性。新诗是多元发生的文体,既有诗的原因,更有非诗的因素,甚至非诗的原因更重要。“文体”指文学作品的“体裁”、“体式”的规范,文体的生成是错综复杂的。“规范反映了某种价值系统,因为它们可以引导一个决策者做出恰当的选择;按照规范提供的标准行为,可以帮助决策者找到有利的选择方式,或是找到应当比其它选择方式更为有利的选择方式。因此毫无疑问各种规范和估价总是结合起来描述一个系统的正常的方面的特性。”①[荷]A.F.G.汉肯:《控制论与社会》,黎鸣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 147页。“在一个社会中,某些复现的话语属性被制度化,个人作品按照规范即该制度被产生和感知。所谓体裁,无论是文学的还是非文学的,不过是话语属性的制度化而已。”②[法]托多罗夫:《巴赫金对话理论及其他》,蒋子华、张萍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27页。文人与文体都有追求自由的天性,也有强烈的归宿感和秩序感。这是社会存在和文体存在的心理学基础。因此,作家诗人既有文体自觉性,也有文体创作性,如波德莱尔所说的人有特权发展体裁:“任何深刻的敏感和对艺术具有天赋的人(不应把想象力的敏感和心的敏感混为一谈)都会像我一样地感觉到,任何艺术都应该是自足的,同时应停留在天意的范围内。然而,人具有一种特权,可以在一种虚假的体裁中或者在侵犯艺术的自然肌体时不断地发展巨大的才能。”③[法]波德莱尔:《哲学的艺术》,《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390页。诗界革命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当时古代汉诗的僵化,特别是格律诗体的僵化,相反,那时正是历代各种诗体并存的诗体繁荣时代,诗人可以选择古体诗和近体诗写作,可以采用定型诗体格律体或准定型诗体词和曲。那是一个以定型诗体为主导,以准定型诗体为辅助的时代,特别是词和曲有效地削弱了格律诗体的文体霸权,缓和了定型诗体的僵化,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如波德莱尔所言的人的发展体裁的特权。这正是诗界革命的领袖们只重视“词”的革命却忽视“体”的革命的重要原因。

诗界革命对新诗的文体形态的影响

文体起源往往决定文体形态、文体功能及文体价值。黄遵宪的诗几乎可以完整地呈现出那几十年间中国内外交困的社会历史状况,鸦片战争、太平军起义、中法战争、戊戌变法、义和团、捻军起义、八国联军入侵等重大历史事件都在他的诗中较完整地呈现出来。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称黄遵宪的诗是“诗史”;康有为也高度赞扬黄遵宪的以诗记事的诗风,他在为黄遵宪作的《日本杂事诗》的序言中说:“古者记事之文,有详有略,有纲有目,有经有记,有大题,有小注……后世著书记事,此体久矣。……近世《宋诗纪事》、《十国宫词》、《外国竹枝词》之作,有词有注。……吾友嘉应黄观察公度,壮使日本,为《日本杂事诗》,似续是义,窈窕其思……”④康有为:《日本杂事诗序》,郭绍虞、罗根泽《中国近代文论选》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41页。诗界革命对新诗产生的一大贡献就是以文为诗,这极大地改变了汉诗的功能和文体。梁启超就十分羡慕西方诗歌的“宏大叙事”功能,即“史诗”传统,为中国古代诗歌缺乏这一传统感到遗憾,也因此才十分钦佩黄遵宪的以文入诗、以诗记事、以诗叙史的诗风。他在《饮冰室诗话》中说:“希腊诗人荷马(旧译作和美尔),古代第一文豪也。其诗篇为今日考据希腊史者独一无二之秘本,每篇率万数千言。近世诗家,如莎士比亚、弥尔敦、田尼逊等,其诗动亦数万言。”⑤钱仲联:《历史时代的一面镜子——中国近代文学大系诗词集·导言》,《中国近代文学的历史轨迹》,第147页。以诗记事而不是以诗抒情,写出的诗是为了传给世人教育大众,不是为了自我娱乐、个人消遣,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诗的功能,也带来了诗的语言和诗体的改变。特别是在语言上,为了记事方便,诗人不得不放弃汉诗源远流长的以雅致为本的“诗家语”,而是要尽可能地采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甚至采用日常口语直接叙述,才能够完成以诗记事的任务。这有助于白话及白话诗的出现。以诗叙事产生的晓畅明白的诗风受到重视,也有利于汉诗的俗化和平民化。“尽量用铺张排比、以文为诗的手法,使现实得到没遮拦的描写。”①钱仲联:《历史时代的一面镜子——中国近代文学大系诗词集·导言》,《中国近代文学的历史轨迹》,第147页。这不但改变了动荡生活中的晚清文人只会谈“空言”作“空文”,只能当于“世”无补的“边缘人”甚至“多余人”的被动局面,而且使汉诗改变了过分重视虚空的精神生活,轻视实际的现实生活的弱点,在诗的写什么上也极大地促进了汉诗的平民化和现实化。对现实生活及民众生活的重视,甚至是极端关注,正是白话新诗的重要特点。

晚清是古代汉诗各种诗体“大会演”的特殊时代。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绝句、七言绝句等古代汉诗的主要诗体都被广泛运用。倡导“诗界革命”的诗人也不例外。以“诗界革命”的代表诗人黄遵宪为例,他虽然打破了阳春白雪诗体与下里巴人诗体的界限,身为贵族举子文人,却采用过山歌、童谣等民间诗体,但是他自己没有创造出一种新诗体,主要使用的仍是古代汉诗的诗体。《锡兰岛卧佛》用了五言古诗,《冯将军歌》用了七言古诗,《香港感怀十首》用了五言律诗,《酬曾重伯编修》用了七言律诗。夏曾佑也使用过七言绝句写《无题》,以五言律诗写《舟过大沽望炮台二首》,以五言古诗写《别任公》和《己亥秋别天津有感寄怀严蒋陈诸故人》。梁启超曾使用五言古诗写《感秋杂诗》、使用七言律诗写《庚戌岁暮感怀》。“诗界革命”的倡导者们在旧诗体的使用上也呈现出渐进地追求自由的“改良”态势,都爱用格律相对自由、不受篇幅限制、叙事方便的五言古诗和七言古诗等古体诗,特别是黄遵宪用古体写了《哀旅顺》、《台湾行》等一系列叙事诗。他们对唐代形成的格律谨严的近体诗使用较少,很少用五言绝句和七言绝句等汉诗中最定型的诗体。这呈现出他们在追求诗的革命精神时也具有自觉寻求文体自由,特别是寻求诗体自由的改良心态。但是他们的文体改革力度较小,所作的诗都是有韵诗,一点没有打破“无韵则非诗”的传统作诗法则。由此可以证明,“诗界革命”后期的改革也受到政治革命思潮的巨大影响,是重内容轻形式的诗的风格革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以语言改革和诗体改革为主要内容的诗的体裁革命。

由于诗界革命的领袖具有政治思想改革领袖和诗歌改革领袖的双重身份,会产生巨大的“名人效应”,因此诗界革命采用改良主义甚至是保守主义的汉诗改革方式,极大地影响了后来的诗人,为他们的保守提供了先例。“诗界革命”稍后的诗人的政治革命积极性及民主自由意识强于前代,受到外来诗歌的影响也大于过去,但是在辛亥革命前后,旧诗体仍然占据诗坛。甚至政治上激进,主张用文字来鼓吹反清的“南社”诗人也有些厚古薄今。如柳亚子、陈去病等人推崇唐诗和五代、北宋词,反对宋诗和南宋词,姚锡钧、胡先骕等人还沦为“同光体”的崇拜者。以柳亚子为例,他1906年参加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1909年创立南社,以文字鼓吹革命,虽然他的诗有所创新,但仍然是“旧风格含新意境”的内容大于形式、精神创新大于诗体创新的文体改良。柳亚子谙熟古典诗体,创作也用旧体,如用五言律诗写了《哭宋遁初烈士》,用七言律诗写了《吊鉴湖秋瑾女士》、《寄题西湖王冢同慧云作》,用七言绝句写了《消寒》和《海上赠刘三》等。尽管柳亚子也主张“文学革命”,也像诗界革命的倡导者那样也以外来语入诗,如1903年11月19日他在《江苏》第八期发表《读〈史界兔尘录〉感赋》,“直接以外来语‘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灵感)入诗”②杨天石、王学庄:《南社史长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7页。,但是他的文学革命观念仍然是保守的,死抱着“文言”和“格律体”不放。因此胡适在《〈尝试集〉自序》中批评柳亚子:“近来稍稍明白事理的人,都觉得中国文学有改革的必要。……甚至于南社的柳亚子也要高谈文学革命。但是他们的文学革命论只提出一种空荡荡的目的,不能有一种具体进行的计划。……但是我们认定文学革命须有先后的程序:先要做到文字体裁的大解放,方才可以用来做新思想精神的运输品。我们认定白话实在有文学的可能,实在是新文学唯一的利器。但是国内大多数人都不肯承认这话,——他们最不肯承认的,就是白话可作韵文的唯一利器。”①胡适:《〈尝试集〉自序》,《胡适论争集》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285页。柳亚子以外的绝大多数“南社”诗人都认为韵文是汉语诗歌的唯一选择,不愿意解放已有的定型诗体,更不愿意出现不定型的“新诗体”(自由体)。1919年,白话文运动及白话自由诗运动已经开展得轰轰烈烈,姚光却致书林楚伧、邵力子,反对《民国日报》对“新文体”改持赞成态度,认为白话文只可“偶一为之”:“往日《民国日报》艺文栏中,亦曾有致疑于新文体之说,何以忽一变而为赞成耶?弟于十余年前,遇新学说,即极端赞成;今对于新文体,则颇不以为可。然对于新文体中所提倡之学说,则仍愿研究,非顽固者流之一概,加以反对也。窃谓我国文学高尚优美,自有一种感人之处。兄等皆文学巨子,当深知之,自无待言。革命功成,文字鼓吹,不无小补,然当时之文字,亦诗歌文言耳。……弟意提倡新学说可也,提倡新文体不可也;白话体偶一为之可也,欲尽以代我国固有之文言不可也。”②杨天石、王学庄:《南社史长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545~546。这种不识时务的保守言论立即受到了激进的改革者的有力回击。叶楚伧1919年12月11日在《民国日报》发表了《告反对白话的人》:“文字传达的目的,是要人民知。少数人不要人民知,只要人民由,将人民看成车辕的马,桔槔边的牛一般。对于牛马,只须呼叱,用不着文字的传达;所需文字只适用于少数人间,自然原有的文章也够用了。现在的中国,是全国人民的中国;现在中国的政治实业,是全国人民的政治实业。现在中国的人民是主人,不是牛马,所以文字传达的范围,应该由少数人扩充到全国。试问原有文学式的文章,能传达到全国,使全国的人民领悟吗?”③同上,第546。但是“南社”的众多诗人仍然固执己见,即使有些人,如胡先骕,不愿意墨守陈规,最多也只赞成“文学改良”,反对胡适、陈独秀、刘半农等人的“文学革命”。

白话诗运动采用文体大革命的极端方式,彻底颠覆传统、打倒古代汉诗,特别是打破了“无韵则非诗”这一世界性的作诗基本原则,与当时诗界的保守,尤其是旧诗人的强烈反对有关。如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所言:“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艰涩的迂晦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④陈独秀:《文学革命论》,《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1917—1927》(影印本),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第44页。白话诗运动的领袖们都是冒着当“全国学究之敌”的风险,在险恶的环境中顽强战斗的。反对派的巨大力量可从胡适给蓝志先的信中见到:“先生曾说:‘这文学革命的事业,现在正是萌芽的时候,到处都是敌人。吾辈应当壁垒森严,武器精良,才可以打破一条血路,战倒这恶浊社会。’这几句话,我极赞成。”⑤胡适:《致蓝志先书》,《胡适论争集》上卷,第52页胡适甚至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提出“取代”保守派文学:“我想我们提倡文学革命的人,固然不能不从破坏一方面入手。……‘江西诗派’的诗哪,梦窗派的词哪……他们所以还能存在国中,正因为现在还没有一种真有价值,真有生气,真可算作文学的新文学起来代他们的位置。有了这种‘真文学’和‘活文学’,那些‘假文学’和‘死文学’,自然会消灭了。所以我希望我们提供提倡文学革命的人,对于那些腐败文学,个个都该存一个‘彼可取而代之’的心理,个个都该从建设一方面入手,要在三五十年内替中国创造出一派新文学的活文学。”⑥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1917—1927》(影印本),第127页。如果当时旧文学与新文学都不将对方视为死敌,双方就都不会采用“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极端方式。这种极端对抗既是政治保守主义与政治激进主义、文化保守主义与文化激进主义的对抗,也是诗歌保守主义与诗歌激进主义的对抗。

在梁启超、黄遵宪、谭嗣同、夏曾佑等“诗界革命”领袖中,在文体创新上最有成绩的是黄遵宪。如胡适所言:“康梁的一班朋友中,也很有许多人抱着改革文学的志愿。他们在散文方面的成绩只是把古文变浅近了,把应用的范围也更推广了。在韵文方面,他们也曾有‘诗界革命’的志愿。……但当时他们的朋友之中确有几个人在诗界上放一点光彩。黄遵宪与康有为两个人的成绩最大。但这两人之中,黄遵宪是一个有意作新诗的。”①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论争集》上卷,第98页。虽然他主要采用古体诗和近体诗的定型诗体或准定型诗体写诗,所作的诗都押韵,但是他的诗最接近白话诗,诗中使用的语言更接近白话,甚至“我手写我口”地直接将口语入诗。他在汉诗进化史上的最大贡献是将诗的语言和诗体形式都作了一定的“改良”,为白话诗运动创造了条件。尽管他没有主张白话直接入诗甚至用白话思维直接写诗,但是他在语言上打破了复古派“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的金科玉律。他在《人境庐诗草自序》中说:“士生古人之后,古人之诗号专门名家者,无虑百数十家,欲弃古人之糟粕,而不为古人所束缚……其取材也,自群经三史,逮于周、秦诸子之书,许、郑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其炼格也,自曹、鲍、陶、谢、杜、韩、苏讫于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专一体,要不失乎为我之诗。诚如是,未必遽跻古人,其亦足以自立矣。”②黄遵宪:《人境庐诗草自序》,《人境庐诗草笺注》上册,钱仲联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页。他无所顾忌地将轮船、火车、电报等新事物、新术语入诗。这在当时完全是打破汉诗的“诗家语”传统的巨大创新。此前的汉诗语言不仅是书面语,而且是比书面语更雅致、更雕琢的“诗家语”。在黄遵宪的眼中,新奇粗俗的语言皆能入诗。如他在1868年所作的《杂感》中所言:“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烂斑。……古近辨诗体,长短成曲引。……文胜失则弱,体竭势已窘。”

“诗界革命”对新诗生成的最大影响,是黄遵宪“我手写我口”这个口号对新诗人的文体创新观念及汉诗的自由写作意识的影响,直到百年后的今天,还有很多青年诗人将它当作座右铭。这一强调“诗中有我”、重视诗人本体性的“口号”,尽管是他年轻气盛时提出来的,具有一定的偏激性,但是却在汉诗历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从郑板桥的“英雄何必读史书,直掳血性为文章”到黄遵宪的“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经过了漫长的百余年。中国诗人,特别是清代诗人能够摆脱科举制度下用圣贤之体为圣贤立言(如试帖诗的写作)的残酷束缚,真正获得写作的“自由”,的确很不容易。尽管“我手写我口”这样的自由不仅黄遵宪没有真正获得,百年后的新诗诗人也没有真正实现这个理想。但是这句口号却为后来的文体创新者,特别是鼓吹自由诗是“自由写作”的诗的新诗革命者及诗体大解放者,树立了重要的“模样”。这个富有反叛精神的口号在百年新诗历史中,时时被推崇汉诗抒情自由与文体自由的诗人利用,成为很多新诗诗人进行独创性写作的口头禅和护身语。“我手写我口”不但极大地唤醒了汉诗诗人的主体性、自我意识及文体独创精神,也有利于汉诗文体本身具有的政治革命潜能及文体更新意识的觉醒,它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新诗诗人,特别是早期的新诗诗人,对创作主体和诗的抒情功能的极端重视,以致新诗革命进行诗体大解放后出现了诗体“只破不立”、“破了难立”的混乱局面。“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的作诗方法确立了新诗的内容特质:抒情性、个人性和多元性。虽然“古岂能拘牵”既可以解释为古诗的功能,特别是教化职能和应试功能岂能限制诗人的自由抒情,也可以解释为旧的定型诗体岂能限制诗人的自由抒写,是对诗人主体性和诗的文体独创性的充分肯定。内容决定形式,功能决定文体,汉诗的“写什么”的放开必然会带来汉诗的“怎么写”的解放,必然引发写诗的思维模式和汉诗文体范式的自由化变革。这正是诗界革命后不久就出现了声势浩大的白话诗运动的重要原因之一。

尽管“诗界革命”只是汉诗的改良运动,对白话诗的产生和白话诗运动及新诗革命所起的先锋作用却是不可否认的,主要从三个方面影响了新诗的文体特征和诗体建设:一是在诗写什么上强调“我手写我口”,功能的变化必定带来文体的变化,赋予诗的内容上的创作自由必然引发诗体形式的选择和创造的自由。二是在诗的语言(语体)的变革上以新术语、外来语、白话俚语入诗,特别是白话的入诗迟早会带来诗体由规范到自由、由定型到准定型甚至不定型的巨变。白话渐渐取代文言也会使诗人的写作方式发生巨变,由用文言思考,在诗中放入一些新术语;到用文言思考,再把文言译成白话放入文言诗体中;最后到用白话思考,白话直接入诗,不得不打破直至去除旧诗体。用文言思维更多是“字”或“词”的思维,是点的思维而不是线或者面的思维,思维的规范性有助于准确地得出思维的结果。用白话思维更多是“句”或者“段”甚至“章”的整体思维,并不重视细节的准确,具有更多的思维的自由。所以用文言写诗,相对定型的诗体有助于思维,它的存在是有很大的合理性的。但是用白话写诗,诗体过分定型,反而会影响思维,白话思维的自由也会冲淡诗体规范对诗人的束缚。三是对民间歌谣、儿歌等传统意义上是“低俗”诗体的重视及采用,打破了汉诗诗体贵贱雅俗分明的等级观念,为平民文学的兴起和白话新诗的出现开辟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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